今天特邀學者、美學家張建永教授,

開篇講敘:

“長沙伢子”易中天的故事。

(“長沙伢子”易中天。)

1965年

18歲的易中天響應“上山下鄉”熱潮,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當知青。

1977年底

在新疆呆了13年的易中天,參加文革後首輪高考。

1987年

他以烏魯木齊鋼鐵公司子弟中學老師的身份,進入武漢大學一一

1978: 易中天命運騰躍的那一年

文/張建永

引子:

快接近2018年歲末,接到好友鄧皓先生電話,說他有個策劃,要寫寫改革開放四十年,其中要我寫寫78年高考進入大學的名家易中天。說我和易中天有過交道,好寫。我說也僅止於一面之交,不好寫。再說現在的易中天,如日中天。中天之前,雖曾謀面,中天之後,難見一面。如何寫。多寫一筆,就必將落入攀龍附鳳之列,壞了我一生辛苦積攢的那點可憐的名譽。不如寫個黃永玉吧,我交往多得多,再說他個性鮮明,本身就是可寫之人。但鄧皓是個很堅持的人,邏輯強不強另說,但總是能搬出各種理由說服你,且一說話恣肆汪洋,你想插嘴都不行。口才好真是武器,我敗下陣來,只好應承這差事,像魯迅先生翻譯被嘲諷爲“硬譯”一樣,我也來個硬寫吧。

——張建永

話說1978年,這對我來說也是關鍵之年,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現在想來,怎麼地都得感謝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沒有他的果決,我們這批“戰天鬥地”的兄弟姐妹必定“老死滄州”,把知識成長史固定在那個年月。

後來大學畢業留校任教,開始了“知識分子”的生涯。84年到武漢大學進修。這所櫻花盛開的大學給了我良好印象,其中就有後來說《三國》在行外如日中天的易中天,以及只在行內如日中天的鄧曉芒。這兩個在武大活躍的湖南人都給我強烈震撼。原來湖南人不僅會打仗,學問還做得這樣好。

易中天上的是文學理論。這也是中文系的喜馬拉雅。對於《文學概論》課程,我早被我以前的老師把胃口上壞了,比較反感這門課,但是由於它的重要性又不得不學這門課。

我們坐在階梯教室上課,感覺很過癮,學生居高臨下看先生嘛,心理上贏了一把。這時進來一位白面書生,感覺年紀和我們相差不大,撩不起我們的敬意。那時大學百廢待興,老先生不夠,常常是這些剛留校的青年教師抵崗上課。看易中天,估計也就是個和我一樣留校任教的年輕人而已。

但是,沒想到的是這個白面書生講課具有一種天然磁性,語速不似現在這樣拿腔拿調,而是中速偏快,語境則天寬地闊,高開高打,思維靈動,無所羈絆。他用一種詩意融化了理論的晦澀,把淵潭之玄祕解構成石上清泉,使聽課者如飲甘霖,獲醍醐灌頂之爽快。

這個小先生當時學問大不大不好說,但是闡釋之道新穎,表述之法生動,敘述之實厚重,的確讓我們刮目相看,課間休息大家都在打聽這廝是誰。

同學兼室友裏有個叫瞿琮的,就是那個《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月亮走我也走》的詞作者,我們都選了易中天的課,且每次都坐在一起。有一天上課時,他伏在我耳邊說:他叫易中天,我們湖南人!

(農墾戰友高炯浩、易中天(中)、詹世平 ,1975年攝於新疆石河子。)

(易中天當年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時印記,留意右下簽名。)

易中天,我們湖南人!這下我記住了。後來專門到圖書館檢索他的文章,複印了一大堆回到寢室咀嚼,獲益匪淺。讀他的文字,其他不說,至少他那種詩一般的理論語言在當時確有開山之功。在這之前,理論寫作過於枯燥乾癟,需要極大耐心。易中天走出了一條詩意化的理論表訴方式,把深奧玄祕詰屈聱牙擠兌出奧堂,爲我們閱讀提供了閱讀的享受。

後來我做了教務處長,就一心想讓我的學生們多學東西。我常對學生說,我們這裏大山多大師少,一定要多請大師來,讓你們像洞庭湖的麻雀,見過大場面。

易中天在廈門大學做教授,在行內有了一定名氣,自然也成了我們請過來讓學生向賢思齊的對象。

易中天來了吉大(吉首大學),由於我公務忙,既沒參與也沒主持易中天在吉大的講座。那時候,易中天還不太火,講座也沒什麼風起雲湧,一切都很正常,跟所有請來的教授沒什麼兩樣。午餐請易中天喫飯,沒談學問。當聊天聊到易先生生的也是女兒,我也是女兒,一下子“同病相憐”,話匣子打開了。我給他仔細分析了做外公的心態和做爺爺的心態,逗得易中天哈哈大笑。

飯後散夥,一夜無話。

後來央視百家講壇播出了易中天講《三國》,易中天真的如日中天了。央視“百家講壇”那收視率,簡直近乎“暴力”,全國人民包括街巷裏弄的大爺大媽都認識易中天。魏晉時代成就了一大幫英雄,電視時代同樣成就了一大批名人,包括易中天。

不過話說回來,易中天還真不是電視成就了他,只能說電視成就了他部分功夫,他的真功夫其實在電視表達之外。可惜,他的形象活生生被電視肢解弄成了通俗明星,跟什麼韓寒似的,而忘卻了他其實是一個學術高人。

(央視百家講壇上品“三囯”的易中天。)

他的文章寫得倍兒棒,著作也體現出了學養深厚,思維嚴密。他既能做嚴謹的學術文章,又能把學術與生活與實踐結合得天衣無縫。放在中國學術平臺看,放在第一流學者之列不會有多大爭議。可惜的是,國人彷彿把他當成只會講故事的老頭兒,包括好些所謂教授,把他當成投機取巧的學術明星。這些人不讀書不看報,特別是批判一個人不看他的全部文章,他們壓根兒沒讀過易中天成名之前的東西,就妄論其學術成就。這種狀況也像有些批判餘秋雨的那些人,以爲秋雨只會寫點文化散文,真是孤陋寡聞到極致啊。秋雨先生在文化散文名氣出來之前的《世界戲劇史》《中國戲劇史》《戲劇理論史稿》等數百萬字理論研究,開闢了中國當代戲劇研究之先河,其功至偉。易中天也一樣,有很多道行深厚的理論大著,壓得住陣腳,經得住叫板。

後來我鼓勵我的學生考易中天的研究生,孩子們也很爭氣,連續幾年都考到廈大,而且都是第一名。這裏得特別申明一下,我沒打任何招呼,而且還打不上招呼,那會兒的易中天不再是我在武漢大學聽課時的易中天,也不是請他來吉大上課時候的易中天,經紀人不給聯繫,你說是他爹都沒用。好在我報考廈大易中天研究生的兩個學生很是爭氣,使出渾身解數,連續兩年奪得頭魁,成爲易中天招收的好學生。

易中天后來又弄出了《中華史》。當時從網上得知這消息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拿得下嗎,上下五千年啊!那些旮旮旯旯多少雜碎需要從頭至尾翻檢琢磨熟悉瞭解,要最後形成易氏歷史著作,何其難也。他還真弄成了。我這人啥都不服就服牛氣:你敢弄成,我就敢買。厚厚一大盒子像菜籃子一樣的《中華史》,花了我一大坨銀子。買來一讀,感覺不錯,可讀性很強,思想性很高,遺憾也還有:資料性略差,連續性不夠。他的史,就是易中天的“史”,是他思想中過濾之後的“史”,沉澱着濃郁的個性特點。和讀其它史不一樣。讀范文瀾的史,是讀知識,解決的是“知道”,讀易中天的史,是讀情節,解決的是“在場”。兩種類別的寫作都需要。我們既需要“知道”,也需要“在場”。“知道”構架了我們對歷史的瞭解,“在場”解決的是我們對歷史的感覺、感受和感悟。他的寫法不算創新,寫《萬曆十五年》的黃仁宇早在1976年就用了這種寫法,這書成了海內外讚口不絕的好書。不過易中天的《中華史》與黃仁宇又有不同,準確講,黃仁宇的歷史資料性細節更多,甚至多到影響閱讀的流暢性。易中天則詳略得當,特別是潛藏着很多有意義能引人思考的價值判斷和理論追索。

易中天是1978年直接考上武漢大學碩士生的,我是按部就班考大學的,慢了一拍。身爲長沙人的易中天,比我這湘西人厲害,他走的是跳子棋,一跳就到我前面去了。人生就像下棋一樣,我們一般人只看得到一兩步棋,有些人則能看到五六步甚至更遠。易中天和我的差別就在這,別不服。

1978不算遙遠,也就40年,這40翻天覆地,國家興旺,人民樂業!那之前,我們見得到豬,但想喫豬肉可就難了,現在見得到肉,可爲了健康,我們又參照豬的食譜儘量少喫肉。這變化真讓人唏噓不已。都說歷史沒有“假如”,可是面對如此巨大變化的歷史,有時候不免“假如”一下又何妨?

“假如”易中天沒考大學,時代也不是改革開放的時代,儘管易中天可能通過自學加上他的天分,成爲滿腹經綸的角,但至少不會成爲現在這個樣子。甚至或許還在某個犄角旮旯的地方教個書什麼的。當然結論會有一萬個。但改革開放四十年,國家大踏步前進了,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程度那都翻番了。一個時代的偉大進步,自然會給這個時代千千萬萬戶家庭和千千萬萬個個人帶來無限發展的前提和基礎。

我們真得感謝這個時代。

它讓我們成爲現在的我們,包括易中天。

(這個78級的幸運兒,今年71歲了。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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