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为大家带来张爱玲的《浮花浪蕊》。同样是张爱玲晚期推出的作品,和《色戒》、《相见欢》相比,人们对于《浮花浪蕊》的印象是相当陌生的,倘若不是张爱玲的铁杆粉丝,或熟读她的著作,很多人怕是都不曾耳闻过这篇写于1978年的《浮花浪蕊》。但对于张爱玲而言,《浮花浪蕊》连同《色戒》、《相见欢》,这三篇小说的母题早在近三十年前就进入了她的视野,而在那时她便已经着手完成了这三篇小说的创作,可多年来的反复改写,使得这些作品迟迟没有公布在公众面前。直到1978年,58岁的张爱玲感觉到了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衰弱,她老了,再不写自己想写的作品,再不写自己非写不可的东西就太迟了,于是《浮花浪蕊》终于变成了白纸黑字,出现在了读者面前。

张爱玲这般大费周章的书写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用她曾写过的一句话足以概括:“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众所周知,张爱玲的晚年远离故土,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离群索居,这或许就是她一再回溯过往,反复咀嚼自身的原因之一,而《浮花浪蕊》便是取材于张爱玲1952年离开上海前往香港再到日本的一段经历,这是她“出走”的最初,也是她后半生人生轨迹的转折点,别离的种种情绪,在她的心头引发了强烈的震颤。为何要离开她挚爱的上海,离开那个成就她影响她的一方天地?其实对于张爱玲而言,离开更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她写道:“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她向来对于一丁点变化都极致敏感,更何况是政权更迭,一个崭新而未知的时代呢?

浮花浪蕊,就如同这个名字一般,即便炫目如张爱玲这样一个“出名要趁早”的女人,都无法避免被这个社会所束缚左右,无法逃离人生某一个阶段的迷惘、无力,能怎么办呢?张爱玲在小说里,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一个名为洛贞的女孩就像当初的张爱玲那般,从上海辗转来到了广州,过关前往香港,她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呢?从她在广东受到性骚扰的回忆里,我们些许能窥见一二。

如果这不过是广东人歧视外省人,过境揩油,上海怎么也这样?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给两个孩子补课,常碰见盯梢。

有一次一个四五十岁瘦长身材穿长衫的同走了几条街,念念有词道:“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真的——你看。”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片来拿着给她看。

一面走,照片像浮标在水中一起一落,还谨慎的保持距离,不一会儿不小心碰到她胸部。她几次中途过街都甩不掉他,相片送到她眼底有一会儿了,终于忍不住好奇,挥眼看了看。

光滑的二寸照已经有很多皱纹了,但是一瞥间也看得出是户外拍的,一个大美人儿,跟她一点也不像。这一瞥使他大受鼓励,她加速步伐,他也撒开大步跟上,沉重的线呢长袍下摆开叉,卷动起来拍打着她的腿肚子。

“一块吃饭去。吃饭去,我告诉你她的事……好吗?一块吃饭去。”声音有点心虚,反映口袋的空虚,仿佛怕她真会答应,就连吃小馆子也会二不来台。她猜是个失业的旧式宁波商店的伙计,高鼻子浓眉,一个半老小白脸。

走得急了,渐渐踉踉跄跄往她这边倒过来,把她往墙上挤。

一个地方的颠覆,往往从礼乐崩坏开始。当门窗开始紧闭,女性不敢在深夜出门,游手好闲的人日益增多,人们的不安全感也渐渐累积,上海这个城市曾代表着中国的脸面,代表着繁华与文明,可在那个更迭的年代,也逐渐变得面目全非起来,谁不慌张呢?洛贞留在这所面临的一切,无论是登徒子,还是新政府,这种命运交到别人手中的感觉,就像从脑后被掐住了脖子,因而张爱玲重重的落下几笔,说这是“世界末日前夕的感觉”。

洛贞必须走,就像张爱玲当初离开一样,她嗅到了危及自身的气息。1950年的文代会,当别人都是一身蓝布装,张爱玲却是一身白色镂空绒线衫罩旗袍坐在最后一排,她的格格不入,跃然纸上。再加之张爱玲不少作品刊登在底子不清白的杂志上,她在上海沦陷时期与胡兰成的关系,这样一个把写作当成生活核心,从上海淘洗灵感的女人,在面对未知的变化和自身的前程时,也只能奋不顾身的选择逃离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城市。为了避免麻烦,张爱玲换上化名,和自己的姑姑约定不再联系,在罗湖过关前往香港时,仍旧是被认了出来,此一刻,恐惧胜过了一切,令她无法忘怀,好在民兵放过了她,因而张爱玲才能写出这样的感受,说从罗湖过境来到香港的感觉,恰似从阴间回到了阳间。

可这种轻松对于小说的女主角洛贞而言也只是一瞬间的,她深知这样的一别就是永远,来到了香港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事事也不见得那般称心如意,恍惚间前尘旧事就这般涌上了心头,在上海的这些年里,她竟一无所有,没有父母,没有自己的住所,没有学历与工作,就连一个属于自己的行李箱也没有,更何况是爱情,或许有,也不过是一个无法声张的,关于洛贞上司的幻想罢了。

咖哩先生的女秘书潘小姐是广东人。

论长相,也就是个踩扁了的李察逊太太,脸横宽,身材也扁阔,不过有南国佳人的乳房,而且“广人硬绷绷”,面部线条较强有力,眉目挺秀些,眼睛里常有一种愤懑不平之气。

珍珠港事变后,上海日军进了租界,英美人都进了集中营。潘小姐忠心耿耿,按期给咖哩先生送粮包。咖哩先生跟他太太向来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太太喜欢养马赛马,他供给不起,好在太太自己有钱。

两人都海阔天空惯了的,进了集中营,在营房里合住一个挂条军毯隔出来的铺位,挤鼻子挤眼睛的,没个腾挪,几乎马上就吵翻了。熬了几年,一出来就离了婚,跟潘小姐结婚了。

这故事仿佛含有一个教训,不像毛姆的手笔,时代背景也不同了。大英帝国已经在解体,从集中营出来的人,一看境况全非。他总算找到了个小母亲,有了个归宿。

战后行里大裁员,咖哩先生也提早退休了,因此他再婚的消息没有掀起更大的震撼。洛贞解雇后就跟老同事没来往了,不像沦陷时期大家留职停薪,还有时候见面。潘小姐送粮包,就是听所罗门小姐说的。

那天所罗门小姐请她去吃下午茶,是公寓房子,姊妹俩同住,姐姐矮胖,是较典型的犹太女人,在另一家洋行做事。有些老处女喜欢表示大胆,不过她说的笑话就粗俗,不及她妹妹尖酸风趣。

姊妹花向来是一个带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也连带沾光。像这姊妹俩排排坐着,衣饰发型都相仿,就使人觉得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她们的黑发天生整齐的小波浪纹,这发型过时了之后也改不了。

姐姐头发已经花白了。洛贞不禁替所罗门小姐叫屈,她其实不难看,要不是跟这姐姐同起同坐,把她漫画化了。

洛贞到她们浴室去洗手,经过卧室,两张小铁床并排,像小孩的,觉得可笑,而又惨然。讲起潘小姐送粮包,所罗门小姐笑道:“你倒不去看看他去。”是说咖哩先生那样爱找她开玩笑。

“我又不是他的秘书。”

战后常想起这一问一答。如果她是他的秘书,她想她也会送粮包的。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说是洛贞在上海洋行工作的时候,每年圣诞节都有个办公室酒会,就像闹房一般“三天无大小”,这一晚上的时间不分上下级,洛贞听说真的有女秘书被强吻,而这位咖哩先生平时就喜欢找她,取笑她,这一晚上洛贞都在怕他做点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没发生。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洛贞心里是期待着什么的,她记得住这位咖哩先生的样貌,记得他们之间发生的任何小细节,就算是离开了洋行,他们不再是上下级的关系,其实洛贞心里都挂念着这位先生,可除了常常想起外,她什么也没做,遗憾与否,都藏在了那一句“如果她是他的秘书,她想她也会送粮包”里。

张爱玲笔下的女主角,属洛贞最为贴近平常,她太过普通,你挑不出任何的毛病,也没有办法指责,因为她就像我们。喜欢不告白也好,失去也好,怎样都好,似乎都不能伤筋动骨,因为我们好像一直在学习如何融入这个社会的运营机制,学习如何变得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戴上一层面具,在点到为止的感情里过度的保护自己,告诉自己不遗憾,但也无法避免回想起某一个瞬间,如果我们做出了改变,如果我们换一个选择,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洛贞就像软塌塌的一摊泥,随意叫生活捏成什么模样,从上海逃到香港,大约是她做过最声势浩大的一件事,而决心前往日本,则是另外一件。

这天她来告诉范妮要到日本去。

“那你这里的事呢?”

“只好辞掉了。”

“现在找事难,日本美国人就要走了。”

洛贞笑道:“是呀,不过要日本人境证也难,难得现在有机会在那边替我申请。”

也许去得不是时候,美国占领军快撤退了,不懂日文怎么找事?她不过想走得越远越好,时机不可失。范妮沉默片刻,忽又愤然道:“那你姐姐那里呢?”

范妮知道她是借了姐姐姐夫的钱出来的,到了香港之后也还汇过钱来。现在刚开始还钱,他们也是等着用。但是姐姐当然会谅解她的。想不到范妮代抱不平,会对她声色俱厉起来,到底又不是自己子侄辈。

她也有点觉得,范妮的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报喜不报忧”这句话。人家好好的一份人家,她一来了就成了弃妇怎么不恨她?范妮见她不做声,自己也觉得了,立即收了怒容,闲闲的问起她办手续的事。还送了她两包土产,叫她带去给她的同学,日本吃不到的。

自从那次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去,觉得见面有点僵,想等临走再去辞行,可隔得太久了?又拿不准几时动身。这天忽然收到一张讣闻,一看是“杖期夫钮光先”与子女具名。

艾军的本名不大有人知道,连看几遍才明白了过来。范妮死了。实在意想不到,一直没听见说不舒服。一定是中风,才这样突然。去年屡次打电报到上海去说中风,终于实现了。

她自己知道闯了祸,也只惘惘的。

洛贞在香港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轻松,离开了上海的生活,也不见得有多么的自由活力,香港的一切都显示忙碌的景象,她租住在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卧室里,遍地蟑螂,冬冷夏热,唯一的优点大约只是便宜敞亮,能看见海,即便在最糟糕的时候,洛贞亦不忘生活的一点情趣,这一点实在像极了张爱玲本人。当然,张爱玲自己也曾说过,《浮花浪蕊》里面有好些自传性材料,所以女主角脾气很像她。

同样是在香港生活,名声响亮如张爱玲也活得不那么痛快,蜗居在狭小没有隐私空间的小房子里,她过客的身份再清晰不过,这儿不是她的家,香港也不是她文字的天堂,当初在上海单靠一支笔就能大杀四方,风光无匹,可快节奏的香港怎能容纳她细碎而深刻的思想呢?

而在香港生活的这段时间,洛贞生活的方寸天地,仍旧是在上海所认识的那一些人,如姐姐姐夫的朋友范妮一家,与其说来到了香港,也只是照搬了她在上海的生活罢了,闲聊时仍旧说过去的八卦,听到的消息也多来自那些旧人,洛贞从上海带来范妮丈夫出轨的消息,就如同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在安妮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上海、香港,还是太近了。这让洛贞也不清楚,自己带着万般的不舍和迫不得已,费尽周折逃离上海,究竟是为了什么?香港会不会重蹈上海的覆辙呢?洛贞拿不准时代的命脉,她也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范妮的死更是一把催化剂,让洛贞更快的踏上了前往日本的渡轮,这是一段被凝固的时光,洛贞能短暂的抛下香港的记忆,也不用去想抵达日本的未来,她只是呆在这艘船上,被生活的惯性所操控,因而察觉到了一丝麻木的快乐。

她喜欢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就连吃饭——终于尝到毛姆所说的马来英国菜:像是没见过鞋子,只听见说过,做出来的皮鞋—汤,炸鱼,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蜡,亏那小东西崽还郑重其事的一道道上菜。海上空气好,胃口也好。

老西崽见伙食这样坏,她也吃得下,又没人做伴,还这样得其所哉的,这哪是个环游世界见过世面的“老出门”?只怕那笔从丰的小账落了空。快满十天的时候,竟沉不住气,忧形于色起来。她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但是这话无法出口。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艾军哀恳的面容,也是想告诉他不用着想,说不出口。

一桌吃饭,李察逊先生现在很冷淡。

当然是因为她没去回拜,轻慢了他太太。既然到日本去,可见不是仇视日本人,分明看不起人。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太珍视这一段真空管过道,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

实在应当去找李察逊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讨教两句日文会话,问路也方便些,结果也没去。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风大浪,餐桌是钉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拦截。

李察逊先生见洛贞饮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个好水手。”说罢显然一鼓作气,一纳头努力加餐起来。

饭后扶墙摸壁各自回房。

洛贞正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不禁怔住了。他们此去投亲,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气。吃惯西餐的人,嚼牛肉渣子总比啃萝卜头强,所以晕船也仍旧强饭另餐,不料马上还席了。

船小浪大,她倚着那小白铜脸盆站着,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所。还在大吐——怕听那种声音。听着痛苦,但是还好不大觉得。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故事在这画上了句点,洛贞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无人知晓,她去到日本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可能她自己心里也是一片渺茫,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再普通不过的人,面对时代和社会的压力时,她能做的不多,唯有逃离,朝着她心中可能会好的那一片天地奔去,就像溺水者抓住了一块扶板,不知何时才能上岸,尽显一派愚昧的天真。

张爱玲在晚期创作里执意要写这样一篇小说,或许只是她内心对当初的自己有了一番深深地自省,她也不再是我们眼中那个冷眼如刀、看遍世事的女人,或许是一个人越到老年,越会失去那股初生牛犊的气势,张爱玲也害怕过,也妥协过,即便是她,也难逃这个社会规则的束缚,要在生活面前低头,她也曾为了钱去做枯燥乏味的翻译工作,拿人钱财,别无选择,喜欢的也要做,不喜欢的也要做,而在《浮花浪蕊》里,她终于抹去了逞强的面具,透露出了一丝惘然和无力,她的哀愁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日本的生活是短暂的,张爱玲这一生都不曾透露过她在日本生活的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她既不快乐,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快便又回到了香港,随后孤身前往美国,再也没踏上返程的路。

时代的潮涌总是那般进退无常,以张爱玲的性子,说要走,又怎么会回头,往后异国他乡的漂泊岁月里,她总是在文字里一再回溯过往,反复书写在她的成长,她人生的节点,她这场辗转的出走。《浮花浪蕊》的完成,最终成为了张爱玲“美丽而苍凉的手势”的一部分,她一定要写,必须要写,这就是她最真实普通的生命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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