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在美國從事商業諮詢,我所認識的四種印度“精英”|短故事我在美國職場上遇到的小棕人大致可以分爲四種:有能力有追求且心地無比單純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心地單純的,有能力有追求且熱衷於玩手段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熱衷於玩手段的。是不是和我國職場文化也十分類似?

文 | 橘子了

編輯 | 蘭蓮超

我推開門,大家都已經到了。

“什麼,你去了X公司的校園招聘會?”一衆人突然圍上來,打聽着剛纔校園招聘會的情況。

“嗯,看到他們來招人,我就去投了簡歷。”飢腸轆轆的我一把抓起桌上的烤肉卷,瘋狂地往嘴裏塞。

研究生畢業後,我們這一羣待業留守兒童,每個月一聚,聊聊找工作心得,發發牢騷,互相鼓鼓勁。生不逢時!時常有羣裏的小夥伴抱怨。畢業正值美國經濟危機,失業率徒增。同屆畢業的美國人畢業都像熱鍋上的螞蚱一樣上躥下跳投簡歷,何況我們這些需要辦工作簽證的外國留學生。

我也是在聚會上得知X公司的招聘會信息。同時我還了解到,X公司這樣頂級的諮詢公司,已經好幾年沒在我們學校招人了。別人做不到,不代表我也做不到,從小不愛聽別人勸的我決定去撞撞這個南牆。

在那次聚會上狂塞烤肉卷的我,可能絕對不會想到,一個月後,我收到了來自X公司的offer。

/ 匹茲堡——你來美國多久了?/

我一手拿着香檳杯,一手往嘴裏塞可頌麪包,心滿意足地坐在會議室中間。

“歡迎大家來到X公司,今天是新員工日。從此以後你們就是這個大家庭的一份子了。”一位西裝革履的合夥人站在會議室的講臺上,微笑着開場。

我邊喫邊悠然地環顧四周。聖誕將至,公司內部被聖誕樹、薑餅屋、旋轉火車,以及五彩繽紛的禮物盒裝扮得喜氣洋洋,彷彿在迎接着我們的到來。

公司大廳的聖誕樹和旋轉火車

會議室裏大約坐了二十來人,每個人穿戴認真得體,臉上的微笑也恰到好處。大家友好地和鄰座的同事打招呼,氣氛歡樂融洽。

一圈自我介紹下來,我突然發現,咦,好像只有兩個亞洲人,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一名鄰校的印度女生。這比在學校時國際學生的比例還要低很多,我隱隱不安。

午飯過後,我們被公司準備的大巴拉到離辦公樓不遠的河邊酒吧happy hour。

Happy hour是美國的非正式社交酒會,學校、公司、家庭聚會都適用。一般在下午三點以後,晚飯之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們工程學院很少舉辦,想要感受美國文化的我,常跟着隔壁國際關係學院的朋友,蹭蹭他們的,大大小小去過不少個。聚會上各國同學都很友好,大家喝喝酒,聊聊各自的家事國事,甚是開心。 在諮詢公司這類人脈大爲天的行業,happy hour就是所有人脈營養的來源。

車子停在了酒吧門口,同事們依次下車。我最後一個下車,滿地的落葉跳入畫面,我忍不住停留片刻。匹茲堡正值晚秋,這是這個城市最美也是我最喜歡的時節。楓葉火紅,天空爽朗。市中心的三條母親河微波粼粼,在午後的陽光下靜靜閃耀。她們匯成一股新流,帶着這座鋼鐵老城濃烈而厚重的歷史,奔向城市轉型的新篇章。

進入酒吧的同事們像鳥獸一樣四散開來,奔向每個供應酒精的源泉,一下就不見人影。找到同一個源泉的人們彷彿找到了同一個組織,就地聚羣,圍成一個圓圈,海闊天空地聊。不一會,大部分同事已經幾杯下肚,放肆的笑聲混雜着濃烈的酒精味在空氣中盪漾。

我端着滿得隨時會溢出的酒杯,裝模作樣地站在一個圓圈旁,透過他們高大肩膀、婀娜身姿的間隙,看着每一個人因酒精而微微扭曲的笑臉。說到動情處,旁邊的高大肩膀突然用力拍了我的背:“今年的college basketball我們學校要和宿敵再戰一輪,我賭我們一定會贏 20 分以上,你覺得呢?”

在校時我就聽說過美國人的三大摯愛(國內朋友熟知的NBA被排除在外,事實上美國在校學生對NBA並不太感冒):college basketball(美國高校籃球賽),college football(美國高校橄欖球賽),以及NFL(美國職業橄欖球賽)。除了對NFL有所瞭解以外,我對另外兩個賽事一無所知,每次聽到美國人聊起來,我就像被灌了迷魂藥一樣頭腦發暈。

沒想到進入職場了,這還是永恆的話題,我無奈地用力呷了一大口酒,奮力地尬笑了一下:“嗯?嗯……我覺得也是,哈哈……”

百無聊賴的我晃來晃去,到了樓上,吧檯旁邊站着兩三個人,我定睛一看,其中一個是鄰校的那名印度女生。

我一陣欣喜,快步走過去,抑制不住地高聲和她打招呼,“Hi,你們在這裏聊什麼呢?”她看到我,身體微微側過來,淡淡地笑着說:“Hi,TT,我們在聊畢業前開狂歡party的一些糗事。”

“哦,這聽起來還挺有趣的。那你的糗事是什麼呢?”我頗有興趣地問。

“嗨,我們說了一輪都說累了,都是兄弟會姐妹會的瘋狂往事了,真可惜你剛纔沒來,錯過了。哈哈。”印度女生說罷,轉身又向旁邊的金髮男生舉起酒杯:“我們乾了這杯吧。”彷彿並不願接我的話茬。

我尷尬地也跟着舉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頓時頭暈目眩,藉着酒勁我問:“你來美國多久啦?還喜歡這裏嘛?”拋出問題後我開始認真期待可以和她一同探討留學生新入職場的各種心得。

“我?我在這裏出生的。小學跟父母回印度住了幾年,初中就回來了,大學去歐洲住了兩年。你呢?”她禮貌性地反問。我怔了一下,原來她是個印度裔美國人,難怪英文這麼溝通無障礙。來美國之後我漸漸瞭解到,很多在美國出生的二代移民或多或少都面臨融入主流文化的挑戰,尤其是在職場上。然而相比於華人二代移民來說,印度由於其自身文化和語言的優勢 (被英國殖民的歷史是一個重要因素),更容易融入美國主流社會。這也是爲何如今印度裔得以在職場高層稱霸一方的原因。

我微微失落地說:“哦,我來自中國,兩年前來匹茲堡念研究生。”

接下來是長達十秒的安靜,我眼睛不自覺地轉向天花板,視線停滯在那裏。腦子彷彿缺了油的機械鐘,步履維艱。我心裏有一百隻螞蟻在爬,聽着樓下同事們陣陣歡快的笑聲,腦子嗡嗡作響,努力地尋找着下一個話題,卻什麼也想不出。

“很高興認識你,希望我們有機會一起做項目。”印度女生用一句教科書式的職場告別語,結束了我們的談話。

/ 哈里斯堡——圈子裏的圈外人 /

諮詢公司的工作是跟着項目走的。每個員工的項目,會有人事經理幫忙牽線,但很多時候還是要靠個人在公司內部的人脈來尋找心儀的機會。

入職一週後,就有項目把我要走了。作爲毫無人脈的新人,我這麼快就被分配了項目,是高興都來不及的事情。

項目地點在哈里斯堡,賓夕法尼亞州的首府。 這是一個在賓州居住兩年的我,聞所未聞的城市。用美國人的話說,就是“middle of no where”,中文意思大概就是“鳥不拉屎,雞不生蛋”。可這個項目組很龐大,好幾百號人,熱熱鬧鬧地佔領了市中心一整棟工作大樓。

即使城市裏再無聊,還可以和這麼多同事愉快地玩耍。我心裏打着如意算盤。

人都去哪了?我收拾好桌子準備下班,一抬頭,發現辦公室裏空空蕩蕩。或許今天是有什麼活動吧,我安慰着自己。上工第一天,本是期待着和新同事們喝杯啤酒,喫個晚飯,聯絡一下感情。這下可好,我要一個人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遊蕩了。

正當我愁容滿目在搜索附近熱門餐廳時,一個身影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叫Swarn,是你的car buddy,我們共用一輛車。你的公寓在我隔壁,以後我們可以一起上下班。”

“一起上下班?”幸福來得太快,我激動得都忘記和人家打招呼。

我有了在哈里斯堡的第一個小夥伴。

Swarn來自印度北部,白白的皮膚,清澈的眼睛,有點嬰兒肥,憨態可掬。他和我一樣來美國讀了研究生,就留下來工作。不同的是他比我在美國多住了幾年,也有一些工作經驗,之前在另外一家名氣稍小的諮詢公司任職。

“你發現了嗎?這項目上大部分X公司的員工都是住在哈里斯堡本地的美國人,他們在這裏長大,唸書,工作,結婚,生子。在不加班不成活的諮詢公司,十分幸運地過着朝九晚五的生活。”Swarn一邊大口灌着啤酒,一邊啃着泰式烤雞肉串。

不到一個月,我們一起把公司周圍,城裏城外,所有好喫的能喫的餐廳都考察了一遍。這家泰國菜是我們共同的心頭好。Swarn皺了一下眉頭,接着說:“我來這項目已經四個多月了,在你沒來之前,我每天自己下班,自己喫飯,自己回單人公寓。”

“那其他不住本地的美國同事呢?”我有些驚訝,有些害怕,睜大了眼睛問。

“我不知道你在美國住了多久,不瞞你說,我在這裏住了五六年了,和美國人還真玩不到一起去。雖然和這些同事認識時間不短,工作時也十分融洽,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圈外人。”

我很快就體會到了Swarn所謂的圈外人。

除了第一週項目組織的新員工聯歡會以外,我就再也沒有被邀請去任何活動。辦公室裏時常飄浮着一些五花八門的聚會信息,某某的生日會,升職會,baby shower,分手安慰活動,以及美國年輕人的經典日常——酒吧買醉。可這些信息沒有一次飄到我的辦公桌上。

某次和幾個新加入項目的美國女生一起去客戶辦公室開會。結束後正逢晚飯時分,於是我提議一起去晚飯。她們齊刷刷地給出了婉拒約會的經典語句:

“今天有點累,下次吧。”

“我爸媽今天等我回家喫晚飯,真不好意思啊。”

“晚上還要加班,就不耽誤你喫晚飯了。”

……

帶着被拒絕的心痛,我化悲憤爲食量,消滅了一大桌泰國菜,然後心滿意足地開車回家。

“咚咚咚。咚咚咚。”我剛到家,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一開門,是Swarn,天氣漸涼,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衣,手持兩大瓶冰啤酒。“今天心情鬱悶,陪我喝一杯吧?”他遞給我一瓶。

我們在公寓門口的小石凳上坐到夜深。不知不覺,他把兩瓶啤酒都快喝光了。

“你結婚了嘛?”他突然問我。我剛要回答,他打斷我自顧自地說,“今天我和老婆吵架了。我不怪她。每次我一出差來這裏,她一個人在佛羅里達。每週就週末見面,我們本來還打算今年生寶寶,可我這飛來飛去。哎。作爲印度一代移民,我野心不大,很多時候其實就是找尋穩定感。”他說罷接着默默地灌啤酒。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看着Swarn愁容滿目,眼光裏閃爍的寂寞和無助,不禁想起了入職歡迎日的happy hour。鄰校那個美國長大的印度裔女生,怡然自得的燦爛笑容。本是同根生,卻彷彿是生長在地球兩極的不同生物。她的身後,有隨時可以歇腳的父母和溫暖的家;有從小一起玩耍打鬧彼此陪伴成長的心靈夥伴;有她愛喫的食物,愛喝的飲料,愛看的美國脫口秀,愛聽的美國流行歌曲;更重要的是,有她習以爲常並充分理解和享受的文化。所有的這些像陽光一樣無時無刻地滋養着她,讓她可以毫無負擔地放飛自我。

而現在的Swarn,除了他心心念念無法時刻相聚的老婆,三三兩兩上學時代結識的印度好友,只能偶作解饞的泰國餐廳,無法享受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去參加的社交活動,還有我這個因爲一輛車而“捆綁”在一起的中國小夥伴,也確實所剩無幾。

一代移民真的這麼難以融入美國主流文化麼?我憤憤地喝乾了剩下的啤酒。這個美國移民心中亙古不變的話題,我第一次直勾勾地正視着它。想到上學的時候,雖然經常和美國小夥伴們開心地喫喝玩樂,但時不時還是會突然莫名地失落,想念說中文時的酣暢淋漓,神采飛揚;想念各種各樣數都數不清的中國菜式,想念那些已經不太記得名字的兒時的遊戲。 然而,要想融入這個國家裏大多數人的文化,或許我就要把這些我深深思念的東西全部隱藏起來。可是,它們都是長在我身上的啊。又或許,真的只有當華人變成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的時候,我才能充分享受這裏的一切?

不久之後,Swarn主動離開了項目。他離開的那個星期我因爲忙着搬家沒有去上班,聽說他找到了更有興趣的項目,在佛羅里達附近。我猜他是想老婆了,想每天有人一起喫飯。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項目上其他員工一樣,過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不同的是,下班後,他們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我獨自下班,獨自喫飯,獨自回市郊的單人公寓。

又一個冬天來了,一場早雪一夜間將哈里斯堡緊緊擁入懷中。我的車也被皚皚白雪緊緊擁抱了。

(一夜間被白雪覆蓋的哈里斯堡郊區,門外的小松樹也穿上了新衣,樹後面是正在等待我拯救的小車)

我一大早扛着雪橇來車邊剷雪,這項美國東部人民喜聞樂見的冬季最佳運動,我已熟練掌握。

半小時之後,我渾身大汗,精疲力竭。再抬頭看往隔壁,那是Swarn之前的宿舍,如今深紅色大門緊閉,被大雪改頭換面。我一屁股坐在雪裏,無力地看着灰濛濛的天空,聽着烏鴉的叫聲,在空無一人的哈里斯堡郊外上空,在我耗盡氣力的身體裏,寂靜地迴盪着。

/ 紐約——黑胡桃餅乾 /

你知道阿拉伯語中“黑胡桃餅乾”怎麼說嗎?你會用西班牙語誇別人“你真漂亮嗎”?你會美式英式口音自如切換嗎?

我都不會,不過那是在我到紐約之前。

在這裏,生活像一部二倍速播放的電影,路上匆匆的行人,賓館前臺連珠炮式的歡迎語,以及新項目隔三差五冒出催命鬼一樣的deadlines。我也像打了雞血一樣,迅速地適應了這樣的節奏,奇怪的是,一個月下來,一點不覺得累,反而精神煥發,走路帶風。

項目上有來自五大洲四大洋的同事,每個組的同事國籍不帶重樣的,各國語言每天在辦公室裏飄來飄去,不瞭解情況的人會以爲走進了聯合國分部大樓。

我們小組有來自阿根廷的Silvaine,攝影狂人。後來我們一起去波多黎各遊玩時,三天內她給我拍了快三千張照片,不亦樂乎。來自摩洛哥的Cido,小帥哥一枚,小時候在歐洲各國遊學,會說八國語言,包括阿拉伯語,是他教會我“黑胡桃餅乾”怎麼說的,從此這也成了我們見面的暗號。還有來自英國的Brian,歐洲盃期間,全組的人一進辦公室,就巴巴地等着他給我們散發非正規在線看球的小廣告。

“Hey,TT。我們要點午餐了,石鍋拌飯,你要不要也來一碗?”Ray操着一口帶有濃重韓國口音的英文,舉着他電腦上巨大的石鍋拌飯圖片,走到我的工作桌前。

我不禁笑出了聲。Ray是我們的組長,自來熟的性格,熱情得不像一個傳統的韓國人,可他卻有一個地道的韓國胃。他每天中午張羅大家一起點午飯外賣,十次有九次,他都提議韓國菜。在大家集體抗議了無數次之後,他開始尋找帶有韓國味道的其他菜系。

我和Ray的第一次對話是在一次午間聚餐。我們坐在不同桌,他在鄰桌大聲地開着玩笑:“中國的女孩子可不得了,我在紐約遇到好幾個。”我一聽到“中國女生”幾個字,立馬豎起了耳朵,伸頭過去想要看看,是誰在這大庭廣衆之下說我們中國女生的“壞話”。

Ray推了推那副有質地的黑框眼鏡,繼續沒心沒肺地說:“她們啊,不光事業發展得好,性格還特別獨立,不是一般的男生還真的高攀不起。不太像大部分韓國女生,對男生言聽計從,彷彿失去了自我似的。當然我老婆除外,哈哈哈哈哈……”我不禁心裏一樂,原來是變着花樣夸人,假裝生氣地走過去逗他:“你說中國女生怎麼啦?”他一愣,馬上哈哈大笑:“你看,這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我還是走爲上計。”

從此我們“不打不相識”,成了好朋友。他告訴我,他的家庭來自韓國最富有的首爾江南地區,他爸爸曾經擔任大財團的重要職位,可是後來不幸遭遇破產。之後他下決心來美國求學,得到了很多好心人的幫助,發展還算順利,並在紐約遇到他現在的老婆,兩個人一起在這裏打下了一片屬於他們的天地。他很愛結交天南海北的朋友,並且非常樂意盡他所能爲有困難的朋友提供幫助。“大家都不容易,能幫就幫,尤其是咱們這些漂洋過海的。”玩笑之餘,他偶爾也會正經一下。

進組之後我也得到了他的很多幫助,他真的是一個熱心腸,不光要操心如何餵飽組裏的一羣小夥伴,還要操心大家的課餘生活。Ray非常熱衷於紐約的一切喫喝玩樂,並積極地號召大家一起響應。項目中期,任務多時間緊,每晚加班到十點。下班之後,我們組的固定解壓項目是在布魯克林找間小酒吧酌杯小酒,看場脫口秀或者現場演出,再跑去曼哈頓中區韓國城的KTV吼首小歌,唱罷一起手拉手闊步走在時代廣場上,說着不知是哪國的笑話,傻子一樣地大笑。

那年紐約的夏天溫熱而美好,我在哈里斯堡寒冬裏冰凍的血液也重新沸騰了起來。

半年的時間轉瞬即逝,組裏的同事一個一個期滿卸任,大家一個一個地開歡送會,並藉機去紐約遍地的米其林或Celebrity Chef(名廚)餐廳一飽口福。輪到我的時候,我挑了一家帶有韓國風味的亞洲系餐廳。

待大家酒足飯飽之後,Ray拿出了大家送給我的歡送卡片,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不同字體的祝福。

“離開這個項目,你最懷念的是什麼?”Ray問我。

“那絕對不會是這項目上的工作本身啦!”我晃着卡片笑着說。

衆人爆出大笑,引得鄰桌的客人頻頻側目。

“我想應該是項目上認識的人們吧,包括你們在座的每一位。你們讓我第一次有了團隊家庭的感覺,從進公司以來。”我動情地說,突然溼了眼眶,還好燈光昏暗,似乎沒人看見。

來自阿根廷的Sylvaine輕輕地拍着我的肩細聲地說:“我懂,我懂。”

“我來美國也十餘年了,在紐約住了快五年,喫了那麼多各國頂級美食,累了餓了還是要去韓國城的小館子來一碗我最喜歡的石鍋拌飯,再去隔壁KTV唱一首早就過時的韓國流行歌曲。”Ray說罷大笑,接過話茬,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大家紛紛表示贊同。

“一份工作,做什麼事情是重要的?慢慢你會發現,更重要的是和你一起並肩作戰的人們。尤其在諮詢行業,出差加班是家常便飯,合得來的隊友就更爲珍貴。”Ray突然認真了起來,黑框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作爲國際員工,在大城市總是要來得容易一些,這裏對各種各樣的文化會更寬容。這也是爲什麼美國東西海岸更加國際化的一個原因吧。你覺得呢?” 沒有人接下一句。空氣安靜了許久,Ray似醉非醉地蹦出一句:“不管在哪裏,都不要忘記自己的文化。”

後來我們又說了什麼,晚餐是怎麼結束的,大家是哭了還是笑了,我都記不太清了。然而散席前Ray的這番話,和他說這話時鏡片後閃爍的一雙眼睛,卻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在紐約的最後一天晚上,我特意在回賓館前繞行去了時代廣場。站在燈火輝煌的廣告牌下,一羣羣年輕人流連忘返,放肆大笑。那彷彿是半年前,我們在這裏留下的陣陣笑聲。

(臨走前最後一次匆匆一瞥時代廣場)

/ 加州——項目變態辣 /

“歡迎來到舊金山”,電梯帶着我緩緩從航站樓落到機場大廳,一排醒目的中文大字赫然映入眼簾。是中文呀!是中文呀!!我內心無比激動,彷彿聞到了祖國的味道。

一出機場大廳,溫暖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似有似無的海水味道夾雜在初夏的微風中。走向出租車的一小段路上,我聽到了各地方言的中文對話,太親切啦!我禁不住爲自己兩個月前的決定拍手叫好。

哈里斯堡的佛系生活,大熔爐紐約的熱情似火,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意識到作爲一個非美國生長的留學生,東西海岸的國際化都市或許纔是美國的正確打開方式。考慮到我的背景和職業發展方向更傾向於高科技行業,那麼加州舊金山和硅谷地區就是不二選擇。

於是我向公司提出了office transfer的申請,申請很快通過,同時通過的還有我的第一次升職。我正式從一名打雜的分析員,變成可以小試拳腳的初級諮詢師了!

(大加州的陽光和藍天,包治百病) 小試拳腳的機會說來就來,我接到了在加州的第一個項目——爲某知名互聯網公司做財務系統整合。該公司的諮詢項目難度高,是出了名的,如果說紐約的項目是中辣的等級,那麼這項目就是變態辣。

我被任命爲測試小組組長,需要在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準備近千個測試用例 (testing case)並得到客戶批准。每天的日常像戰場,敵人如雨後春筍般一個接着一個冒出來,我練就了三頭六臂,手持十八般武器,一個個將他們消滅。日程表上的會議安排紅紅綠綠被塞滿,新郵件提醒一分鐘響十次,工作桌被各個部門的客戶圍得水泄不通,一天下來,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我還是有用不完的能量。

終於到了測試我們搭建的新系統的時候了,看着每天綠油油一片高居不下的測試通過率,我喜上眉梢,滿足感爆棚,這一個月的辛苦沒白費。

合夥人發來賀信,對項目進展讚賞有加。信末點名讚賞了幾位功臣,一長串的名單,我睜大了眼睛看,唯獨沒有我的名字。

失落感突然排山倒海襲來,我不由自主地顫抖。

默默收拾了書包,我正準備回家。“TT,你還好嗎?你臉色不太好。”Joe遠遠地叫住了我,快步走了過來。

Joe是我的直屬經理,也是這個項目的總管經理。一個猶太裔的美國白人,個子不高,笑起來很爽朗。他從小在紐約長大,去波士頓念大學,有着一口濃重的波士頓口音。大學畢業後他搬到加州硅谷,在這裏已經住了十餘年,對亞洲文化甚是瞭解。他平日愛和我開玩笑,還時常好奇地問我各種關於中國的問題。他喜歡假裝嘲笑我某個英文單詞發音不準,我就假裝生氣地反駁說“英文又不是我母語,要不你來句中文”,然後他會怪聲怪氣地擠出一句“你~好~",引得辦公室裏的同事哈哈大笑。

還有,剛進項目我就聽說他是X公司的明星經理,每年業績評比名列前茅,深受高層領導的賞識。

我對他心存信任,但不確定該不該和他說我心裏真實的想法。“你想不想和我聊聊?”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提議我們找個安靜的會議室。

“我就是覺得不公平。”一進會議室,關上門,我終於忍不住了,眼淚在眼睛裏拼命打轉。“嗯,我看到那封郵件了。你想聽聽我的看法麼?”Joe向前微微坐了坐,認真地看着我。

“我完全看得到你的努力,也非常欣賞你的才華,這也是我當初招你進項目的原因。 你需要的是speak up,向團隊,向高級領導更多地展示你自己,埋頭苦幹是好的精神,但只會埋頭苦幹會讓別人看不見你。”

Joe簡單的幾句話像是打開了我心裏的一扇大門,光一下子照了進來。藉着光我看到了心裏深藏了許久的小心翼翼,困惑,無助,莫名的擔憂和緊張。

“感覺好點了嗎?”Joe站起身,拉開了會議室的門。“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這種掏心窩的話,很謝謝你。I feel so released。”如釋重負的我,壯了壯膽子,也說了一句掏心窩的話。

Joe突然哈哈大笑,“是relieved,不是released。”我假裝瞪了他一眼,拿起書包往外走。“千萬不要懷疑你的英文能力,其實根本沒人那麼在意你拼錯了一個單詞,用錯了幾個語法。大膽地speak up。”他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說。

第一階段的項目很快到了尾聲,我熬了幾個晚上,做好了財務系統的培訓資料,交給Joe,他將負責給所有的客戶進行培訓。

培訓第一天,我頂着一雙充滿血絲的熊貓眼來到辦公室。

Joe一看我進來,就把我拉到一邊問我,“今天的培訓要不你來?”

“我……?”拖長的尾音表示了我無盡的懷疑。

“對啊,你辛辛苦苦做的材料,你來講。何況第一天的培訓是最基礎的,客戶不會太爲難你的。”

“好,好吧。”

“怕啥,來,我們演練一下。”

隨後Joe先給我來了一個速成培訓班。他假裝學生,我假裝老師。我一遍遍地念培訓資料,他一遍遍地提各種難題,再一遍遍地指導我該如何回應。一個小時不到,彷彿有個培訓功能的補丁安裝進我的身體,我已升級成功!

第一天的課程十分成功,下課後客戶紛紛過來表示感謝,還有不認識我的客戶問我是不是軟件公司派來的職業培訓師。回家路上,我哼着小曲,腦海中不禁浮現培訓時,教室後排的Joe不時投來堅定又鼓勵的眼神。

Joe漸漸地成了我的mentor,項目上大事小事我們一起商量,我也成長飛速。終於找到慧眼識珠的伯樂了,我暗自歡喜,想象自己的前途一片大好,以後就跟着他做項目了!

然而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迄今爲止在X公司遇到的最優秀的經理,突然被降職了。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聽見Joe爽朗的笑聲。開會時我說錯單詞,他也不再嘲笑我。然而他還是那個每天來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我幾次嘗試詢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他也只是淡淡地說,沒事,你早點回家休息。

周圍的同事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知道來了一個新的印度經理,接管了Joe的職位,而Joe變成了印度經理的下屬。

/ 你是哪種小棕人?/

週五晚,凌晨一點,我的電腦屏幕在幽暗的房間裏一閃一閃,像那天上的小星星。對不起,你猜錯了,我不是在看球賽,也不是在刷韓劇,真的沒有那個福氣。

我是在和我們大洋彼岸的印度團隊開會。

“來,Sid你聽仔細了,我這邊已經很晚了,我就再重複一遍。”我的上下眼皮像熱戀情侶的雙脣,已經迫不及待要黏在一起。“TT,你說啥?我週末在我老家,這個村子沒有手機信號,網絡連接也很差。你要不然……要不然……不然……然……”還沒等我張嘴,Sid那邊的信號就斷了。

這樣不分黑白的日子已半年有餘,我經常一覺醒來,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哪,要做什麼。Sid是我管理的印度團隊的一名程序員,也是最優秀的一個,聰明機靈,學東西很快,通人情,卻不世故。我們每天在晚上時段要打三個小時的越洋電話,幹不完的活開不完的會,早晨起來接着煲電話粥,我倆對電信業蓬勃發展的貢獻程度,比熱戀期的情侶還要巨大。

這是個完全超越了之前變態辣的地獄項目,這陣子我們趕着完結一個項目重要的任務,我和Sid週末也像孿生兒一樣綁在一起。 項目上其他同事,不是在美國留學的印度同胞,就是在美國生長的印度同胞,還有就是從印度團隊臨時調到美國的印度同胞。浸泡在最老四大文明古國的文化裏,我每天帶着咖喱味下班,和朋友聚會時感覺可以隨時來段印度舞,再甩一個印度拋餅。哦,關於拋餅,它其實是一個流傳到中國關於印度的美好傳說,印度同事紛紛證實他們並沒有這個東西。

在美國工作過的小夥伴們,吐槽印度人這個神奇的羣體可以花上三天三夜。 味道很重,習慣缺斤短兩走捷徑,愛佔便宜,耍嘴皮子耍開了花兒……這些關鍵字你一定不陌生。然而就如同其他任何擁有多元且複雜文化的羣體一樣,任何標籤化的理解都是片面的。

在美國的少數羣體(minorities),也就是除去白種人(majority美國人)之外的羣體,有黑種人(非洲裔美國人),黃種人(亞洲裔美國人),而印度人由於其特殊又複雜的背景文化,並不屬於後者,他們戲稱自己爲brown people(棕色人)。

我在美國職場上遇到的小棕人大致可以分爲四種:有能力有追求且心地無比單純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心地單純的,有能力有追求且熱衷於玩手段的,能力一般追求不高且熱衷於玩手段的。是不是和我國職場文化也十分類似?

不得不承認,前兩種人在小棕人中確實佔少數。而上面提到的Sid是屬於第一種的“奇葩”,這類人是長期在非正常人類可承受的腐敗競爭文化中薰陶的印度人種“大熊貓”。哈里斯堡項目的拼車夥伴Swarn屬於第二種,無毒無公害,追求自己快樂的小日子。我對第三種人意見倒是不大,老天賞飯喫,腦子太聰明瞭,不免有些人走歪門邪道。

我在來加州之前,從沒遇到過第四種。直到來了這地獄項目,我也見到了魔鬼的樣子。

某日傍晚,我收拾好書包剛準備走,巴老闆突然叫住我,他一臉青黑,說你跟我來一下。

巴老闆是這地獄項目的經理,來自印度南部,在印度工作些許年,輾轉來到了美國。他個子不高,長了一張歷經風霜的臉。說話大嗓門,笑起來很有魔性,遠遠聽到像呼吸困難上氣不接下氣,很想衝過去給他塞一粒速效救心丸。

今天看樣子是欣賞不了他上氣不接下氣的魔性笑聲了。

“你在例會上跟高級經理說了什麼?”他關上會議室的門,向我開炮。

“我如實彙報了情況,明天早晨 6 點項目測試就要開始了,我認爲領導組現在有必要知道這個巨大的潛在風險。”原來是因爲這件事,我不慌不忙地解釋。

這個潛在風險是我一小時前發現的。剛剛從客戶傳來的測試數據量整整比我們之前的預期多了十倍!這十倍量的數據會嚴重影響測試進度。我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仔細跟巴老闆彙報後,發現他根本就不懂這晴天霹靂般的十倍量數據對我們的測試意味着什麼,簡直對牛彈琴。於是我毅然決定在例會上先給高級經理打個預防針,以便早點準備解決方案。

小心眼如他,肯定是覺得我給他背後插刀了,於是我又特意強調了一下,我並沒有透漏他在整件事中的不作爲:“我同時也告訴高級經理你正在幫助我們想辦法解決。”

“你沒有權利跟他們透漏這些信息,這會給我們團隊造成很壞的影響。”他開始氣急敗壞,顯然是擔心自己的翫忽職守被高級經理發現!

“作爲項目的一份子,發現了巨大的項目風險,我認爲我不僅有權利也有義務告知有關負責人。再說,我事先也有跟你彙報,你是知道的。”我有理有據,也火力全開,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你看來聽不明白我說的話,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你現在的名聲已經被影響了,你在公司的職業前景也很堪憂!”知道自身難保,他決意拿我出氣。魔鬼面孔終於展露,想要把我吞掉。

我不會低頭,因爲我沒有做錯,天大的威脅也沒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應該是打算讓我離開項目了吧。”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我故作淡定地說,一手拉開了會議室的門。

“想離開這項目,得有我的同意!”魔鬼甩下一句話,悻悻離開。

眼淚快要噴出來了,我迅速拿起書包衝出辦公室。

第二天,高級經理聽聞此事,再次表態全力支持我的做法,並讓巴老闆來和我道歉。但是直到一年之後項目結束,我也沒有收到他的半句道歉。再後來,我聽說Sid也因爲此事受到牽連,被巴老闆擅自取消了來美國短期工作的機會,只因爲Sid在一次會議上嘗試幫我解釋。

/ 那扇門在我面前關上了 /

再一次見到Joe,是在我們共事項目時服務的那家知名互聯網公司,我們曾經在這棟樓裏呆了一年半。他頭髮剪短了,精神抖擻,見到我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在兩年前項目結束後,馬上接受了客戶公司的邀請,跳槽了。

我們坐在辦公樓樓下那間熟悉的咖啡廳裏,他炫耀着跳槽後生活的無盡美好:“我每天下午六點回家,陪我老婆去健身房。你敢想象嘛?我老婆在我跳槽後有一陣子懷疑我是不是其實沒有工作。哈哈哈哈哈。”

我抑制不住一臉羨慕,開始傾訴這兩年的腥風血雨。

我突然看到Joe眼裏滿是理解。他後來告訴我,當初被降職是因爲新來的印度經理在危機時刻將他一把推下水,當作替罪羊。之後他也找領導層聊了很多次,最後還是在年終給了他一個低於平均分的評估。“我看到那扇門在我面前關上了。”Joe喝了一口咖啡,如此形容自己下決心離開工作了十二年的公司時的心情。

“我也有點想離開了。”我終於坦白了此次前來敘舊的緣由。本來我把我近年來的遭遇歸結爲偶然的壞運氣,可能我是真的適應不了我們公司越來越濃重的印度文化。但得知Joe這麼好的經理,居然也遭此不公。我真是有點,心灰意冷。

“不公平的事情哪裏都會有的,這並不關乎文化,或者種族。”Joe慢慢地轉着咖啡杯,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他淡然的笑容上:“如果你真的決定離開了,那也只是這份工作不再合適了而已。大膽向前走吧!”

我一直執着地以爲,在這條少有人走的路上,我會被無法融入的美國主流文化,或是技不如人的英文溝通,又或是天性好鬥的小棕人所打敗。但七年輾轉,走過美國大城小城,跨越東西海岸,我才明白, 原來從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少數派,也沒有永遠合適自己的工作,即便是曾經朝思暮想的dream job。這就如同曾經深愛卻漸漸殊途的愛情,無關對錯,無關成敗。

那扇門關上了,我看見了另一扇打開的窗。

(文中圖片由作者提供,本文在短故事學院指導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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