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沂蒙山區,是我一直以來的夙願。

夜降臨時,家家戶戶的燈火便飄出了瘦小的屋子,將一座不大的村莊點綴得縹緲迷離。村中,隨處可見成堆的稻子,斑駁頹敗的泥牆,以及顧自盎然蔥蘢的樹木。時有嬉鬧着的孩童,穿過新舊錯落的房屋,如同一粒粒流動着的星子,笑聲如鈴鐺,響徹了大大小小的角落。

喫過晚飯,雲要帶我去村裏轉轉,找他的幾個夥伴們,讓我見識一下他們業餘生活的精彩。他的夫人阻止了他。畢竟是農村,是革命根據地,對這樣的朋友方式還是有所猜疑忌諱的。

順便提一下,我跟雲是網友,對詩詞同樣愛好的我們,不知哪一天便成爲了朋友。雖然極少交談,但互相欣賞是必然的。雲的空間裏,是隨處可見的人文氣息濃厚的佳作錦篇。

這次來沂蒙,忘記帶身份證。於是,在偌大個縣城裏,面對着無數個大小不一的賓館,我流浪在街頭。無奈之下,登了QQ,發個說說解憂,雲恰好看到了,當時便與我聯繫,索要了電話,然後順利將我收容到了他的家裏。

一進家,雲就開始變得畏手畏腳,於網上天馬行空的他截然不同。夫人的態度明顯有幾分不自然。我理解,現實中誰也不能免俗。陳規陋習,已經在中華有了幾千年的根基,想要完全消滅它,是不可能的。

正在糾結間,兩個女人走了進來。雲的夫人開始熱情地接待,介紹我的時候,口氣有些凝滯,只說我是她家親戚,來此小住。

我看到兩抹刻意掩飾卻清清亮亮顯露出來的猶疑。心底無私天地寬,我毫不生分地跟她們打着招呼,一條魚一樣,很快就毫無阻礙地滑入她們中間去。我的隨和打消了她們的拘謹,她們很自然地容納了我。於是,四個女人頓時組成了一臺戲,熱熱鬧鬧地唱起來。

男人天性裏,就有那種不甘寂寞,喜歡炫耀的天性吧。一旁百無聊賴的雲,忽然半路插進來,問我要不要聽歌。我當然要了。既然來了沂蒙山區,那就唱一曲沂蒙山小調吧。我點歌了,兩個女人拍手支持。雲的夫人臉色有些不自然,半真半假罵了聲:嘚瑟吧你。

雲的歌聲高亢激昂,情感飽滿,吐字圓潤,竟然頗具專業的水準。他唱:

人人(那個)都說(哎)

沂蒙山好

沂蒙(那個)山上(哎)

好風光

青山(那個)綠水(哎)

多好看

風吹(那個)草低(哎)

見牛羊

我彷彿真的看到了高低錯落的石頭房子,依山而築,羊腸小道白光光的,劃開了滿山綠油油的莊稼。白色的羊羣如雲,行走在山間草地上,時而有老牛深長悠遠的“哞——”聲傳來。

一曲終了,竟然是餘音嫋嫋,有了些繞樑三日的韻致。女人們拼命拍掌,豪放而自然,沒有一絲矯揉做作。她們的姿態讓我聯想起了紅嫂,想起了沂蒙山區那些英雄的女人們。小米步槍打下的江山裏,功勞簿上,她們是不可抹殺的一筆。

雲意興未了,還想唱。夫人用眼神制止了。我曉得,她是怕惹來蜚短流長的聲音。而且,我敏銳地感覺到,今晚這兩個女人,就是肩負了探密尋奇的任務來的。她們的身後,恐怕有着無數支楞得高高的耳朵吧。

四個女人開始嘮家常,雲有些鬱悶,一個人拿了書,正襟危坐在沙發上,裝模作樣地看。

也不知怎麼,就從那支沂蒙山小調上將話題轉到了一個女孩的身上去了。

胖女人說:都上電視了,兩個人現在都活得好好的呢。我們家還去捐款了。

瘦女人也說得興奮了,將鞋子一甩,細長的腿一盤,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一窩,說:我們家也捐了,這種事情必須要幫,可不能丟了咱們根據地的優良傳統。

咦,這樣調人胃口的話題,讓我的精神頓時像打了興奮劑一樣,陡然高漲。

報紙上都登出來了。照片都有,長得蠻好的一個姑娘,還大學生呢。我回過頭去,發現雲早就裝不下去了,脖子伸出來老長,嘴角掛了一抹淺淺的嬉笑,探了過來,在女人們火熱的唾沫堆裏,順勢插了一嘴。

大學生,上報紙,還捐款?還跟生死牽扯到了一處?這是怎麼個情況?

我身子前傾,不知不覺間,屁股下的椅子就前移了。

胖女人:還不是唱歌惹得?那女孩就喜歡唱沂蒙山小調。畢業回家,還沒正式上班,幫家裏做農活,不小心崴腳了,去瞎子那裏按摩,就唱得這個。按摩的時候,很疼。一疼,她就唱

,結果那個小瞎子就回應了。兩個人大概就是那會就對眼了吧。

瘦女人:嘖嘖,真是讓人想不到。一個女大學生,長得也不賴,竟然看上了一個瞎子。可惜了她爹媽辛辛苦苦培養她這麼多年。

雲:真愛無敵嘛!愛情是不分國界,身份高低與地位等級的。

雲的話馬上引來夫人的不滿:切,收起你那些理論吧。咱們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做事情,最好是靠譜一些好,按照祖宗留下來的規矩走,沒錯。

說完,一個大大的眼白拋過來。我知道,她還在爲雲收留我耿耿於懷。善良的女人,估計是被雲一貫的肆意妄爲,不拘小節嚇怕了。

胖女人:你說那女孩,也不知誰給她那麼大的膽子,竟然偷出了戶口本,跟那瞎子登了記。

一個身體正常,長相不錯的女大學生竟然心甘情願地嫁個盲人?是夠噱頭的。可是,跟生死也無關啊?我聽得雲裏霧裏。再加上語言障礙,使得我腳下的椅子一挪再挪,幾乎與那三個女人頭碰頭了。這個時候,我已經忘記了去觀察雲夫人的舉止了。兩個女人看到我對這個話題如此感興趣,她們的談興也空前高漲。頗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酣暢淋漓之感。

胖女人:那時候,瞎子已經檢查出了尿毒症晚期,必須換腎才能活下去。女孩在這個時候,還拼命要跟他結婚,腦袋是不是有病啊?

瘦女人:估計也就是我們沂蒙地區的女人才會犯的傻病。

雲:這纔是真正的愛情,凌駕於世俗於生死之上,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

雲夫人:切,大話先生。你還是看好你自個家的一畝三分地吧。理想再好,能夠給你喫喝還是啥的?

兩個女人想是對他們這種對話方式司空見慣,竟然毫不驚奇。依然按照自己的節奏講下去。

胖女人:人啊,真是不可貌相。平時看着聽話乖巧的女孩,竟然第一次違背了父母的意願。她去詢問了醫生,規定是活人只有親屬間纔可以捐的。她便急着跟他結婚,成爲他的妻子,纔可以名正言順地將自己的一個腎給他。真是癡女人啊——

瘦女人:是啊。關鍵是,那個瞎子根本不知情。女孩讓媒體隱瞞了這個,只說是有好心人來給他捐腎的。如果瞎子知道,估計他打死也不會同意。

雲夫人:到最後不還是知道了。聽說咱們當地的電視臺跟拍了全場,可給咱們沂蒙女人爭了光。

我又走神了。眼前,那對苦命的人兒,穿着潔淨的病號服,在鮮花簇擁,閃光燈明滅的人羣中相擁而泣,那份生命中的堅守與摯愛,讓他們都有種重生的喜悅與震撼。而衆人及時伸出的援助之手與愛心,會讓他們在鋪滿愛的人生路途上走得更開心更幸福!

時間不早了,兩個女人起身告別。我同雲夫人一起送他們到大門口。秋日的夜晚,微風漸涼,親熱的告別聲裏,我感到了一絲絲的溫暖與親切。耳邊,那支流傳了多年的沂蒙山小調再次響起。

就是她們,這些質樸得有些迂腐的女人,爲沂蒙山精神的傳承做出了巨大的犧牲與榜樣。她們普普通通,卻敢於在災難降臨時衝破一切世俗的阻礙與糾葛,勇敢伸出手去。她們如史詩般壯美蒼涼,小調般悠遠飄逸,踏着紅塵的喧囂與浮躁,成爲沂蒙山區的一面旗幟與風標,千秋萬代地延續着沂蒙山的精神與風骨。

作者:眉上花枝俏

編輯:蜀中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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