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中國文化史,還是在中國文學史上,有着衆多的文化現象。他們是文化史上的諸元。而其中的觸點有時是通過一個簡單的漢字。而中國的漢字也的確有着豐富的張力。有時一個單音節字就能掀起一種文化波瀾,釋放出斑斕的色彩。在他們的後面,是一種鏈狀結構的文化呈現,從而引發出一連串的文化氣象。從而形成了一種獨到的文化品格,成爲一種文化符號,最終演繹成爲中國文化史上的詠歎調。在這些文化掀起的浪花中,我們信手採擷,就會令我們欣喜。一個是“拍”字,一個是“登”字。雖然是兩個簡單的單音節字,卻彰顯了中國文化的豐富內蘊,寄寓了飽滿的文化氣韻。

“拍”字使我們想起了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登”字使我們想起了王粲的《登樓賦》。

它們是具象的,更是寫意的。

正是這兩個字,在我們眼前呈現了豐富多彩的文化現象,好像一幅文化史上的動人圖景。這兩個簡單的動詞,恰好是人體的重要肢體。“拍”是手的舞動,“登”是足的應用。這足以說明,古人在表達情感上,是多麼富有創建和詩意。西漢學者毛亨爲《詩經》所作的《大序》裏寫道:“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正是這一“拍”一“登”,我感覺到,彷彿整部的中國文化史也在我們的眼前舞動起來。

我想,既然是動感十足,就應該是活力四射,輕鬆愉悅。但是它們雖然動力充分,卻不是想象的那樣輕鬆。其實,舞得很辛苦,蹈得頗沉重。

如果把它們置放於中國文化的脈繫上面,讓我們側耳傾聽,會感覺到,它的脈象是沉鬱的,它的波次是緩慢的,我們彷彿聽得見從裏面發出的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因爲,在它們的後面,交織着幾千年來中國文人的萋萋情結,而在文人的後面,則是整部厚重的中國文化史。而中國文化史的每一步進程,還是要靠人力來充當縴夫的。因爲,幾千年來,它們是緊密關聯的,是一脈相通的。

它們化爲空靈的視覺元素融入詩詞中,漸次昇華爲寄託情思的審美意象。

它們已經化爲一種深厚的欄杆情結,登臨情懷。

讓我們欣賞一下關於“拍”字。

辛稼軒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岳飛的《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李煜的《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是一組和欄杆有關的意象,這更是中國文人對於國家民族的一種發自肺腑的情感交織和情懷。

關於“登”字,當然是登高,關於這一點,具體的主要是指山和樓。無論是哪一點,都是登高望遠,抒發情懷。我們這裏姑且侷限在登樓吧。這一意象更加具體。提及登樓,我們的意識中,會立即迸發出繁紛的聯想和意象。首當其衝的一定是唐代詩人王之渙的《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北宋文學家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其中的名句已然成爲格言、警句: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已經演繹爲憂國憂民的象徵。

其實,關於登樓,並非是唐宋文人的獨創,古已有之。在漢朝,就有那麼一位文學家,也是登樓,而且寫下了一篇著名的散文,《登樓賦》。他就是位於建安七子之首席作家的王粲。

無論是“拍”,還是“登”, 無論是拍欄杆還是登臨意,都是抒發一種情懷,一種惆悵。而欄杆的意向也是和樓相關的。如此,作家、樓、欄杆組成了三位一體,成爲一組登臨抒懷的意向組合。它們已經不僅是一種視覺的畫面,而是儼然成爲源自心靈深處的意象,情懷,化爲文化史上標誌性的風景。而這種情懷決不僅是狹隘的個人利益,而是賦予了民族情節,滲透了家國情愫。

登高抒懷,憑欄遠眺,這種意象承延了幾千年,這種聲音在中國歷史的天空鳴響了幾千年,直至今天仍然在我們耳際縈繞。

他們是深刻的,是發自靈魂深處的。無論是辛棄疾的欄杆拍遍,還是岳飛的壯懷激烈,抑或是李煜的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他們有着共同的時代背景和心靈感應。讓我們看一下他們抒發這些情感時的時代背景,便可瞭然。

李煜爲南唐後主,亡國之君;岳飛和辛棄疾正是南宋時期國勢危殆時刻;王之渙處於盛唐時期,在登高望遠中展示不凡胸襟抱負;范仲淹因爲改革身處遭貶中。

我們看到,這些感情的抒發,無論是什麼朝代,何種背景,他們的情感都是相似的,心靈都是相通的,心境如一。辛稼軒的慨嘆,岳飛的激憤,李煜的愁緒,王之渙的抱負,范仲淹的磨難,都含有同一個母題:國家安危,政治抱負,建功立業,民族危難。由此,

欄杆成爲心靈的遙感,做着心靈的傳遞;

登樓成爲精神的道場,做着思想的弘揚。

作家的情懷與精神世界,是取決於時代的背景,文明的進程,成爲作家的傳感器。國家的運勢,成爲作家風格的晴雨表。

王粲生活的時代也是這樣。

據方誌記載:王粲(176年-217年),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山東鄒城)人。曾祖龔、祖暢,皆爲漢三公。父謙爲大將軍何進長史,粲少年時即爲大文學家蔡邕所器重。博學多識,善屬文,蔡邕見而奇之。嘗賓客盈座,聞粲在門,倒屣迎。粲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座皆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荊州避難,依劉表十六年,建安十三年歸附曹操。闢丞相椽,封關內侯。隨操征戰。十六年,遷軍謀祭酒,始與丕、植諸子交遊。十八年,拜侍中。

初,粲與人共行,讀道邊碑,人問曰:“卿能闇誦乎?”曰:“能”。因使背而誦之,不失一字。觀人圍棋,局壞,粲爲復之。棋者不信,以帕蓋局,使更以他局爲之。用相比較不誤一道,其強記默識如此。性善算,作算術,略盡其理。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爲宿構,然正復精意覃思,也不能加也。著詩、賦、論、議、垂六十篇。建安二十二年春,道病卒,年四十一。在“七子”中,粲爲其首。

雖然文字簡略,但是內容還是豐富的。從王粲的出世,家庭背景,才華,從政經歷,直至去世,都有了提綱挈領的介紹。這也引發了我的極大興趣,作爲我生活工作了幾十年的鄒城,早已視爲我的第二故鄉,自然是感情有加。我也深深以其爲榮。這座小城竟然有那麼深厚的文化內蘊。既有思想家孟子,學者匡衡,還有文學家王粲。而且上朔自2000多年以前,從戰國時期,到東漢。今天,他們無論是影響,還是實力,在中國乃至世界,都是享有盛譽,確是實至名歸。這種現象出現在一個縣城,實屬有因,絕非偶然,況且2000年前,那時的鄒縣無論是人口,還是城域規模,抑或是社會的穩定,文明程度,人們的生活水平,和今天是無法比擬的。爲什麼會有如此的俊傑迭出,這基本上成爲一個特質,是和這裏的一方水土相關,和這裏的歷史、文化有着血脈淵源的。

從以上的文字記載可以看出,王粲爲“七子之冠冕”,文學成就最高。而且王粲的出身還是顯貴的,應該算是官宦家庭,屬於“貴二代”、“富二代”。可以說是他的頭上罩滿了光環。應該是衣食無憂,可以盡情享樂了。只是他這個富二代不是凡俗之徒,這一切對於他只是浮光掠影,只是虛幻的東西。他不僅天性聰慧,才華橫溢,而且他有着遠大的政治抱負,建功立業的理想。遠非今天的富二代們可以望其項背。關於他的才華,可以看出,少年時就才華顯露,爲大文學家蔡邕所器重,不然,蔡邕不會發出“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的驚歎。當然,這裏面有讚譽的成分,但是還是可以看出這種才氣的彰顯。蔡邕是當時的文壇巨匠和領袖,此人才學過人,朝野聞名,人們對他無不敬仰,家裏常常賓客盈門。有一天,王粲去拜訪他。蔡邕早已聽說王粲的大名,聽說王粲到來,慌忙出迎,連鞋子都穿反了。王粲進屋後,賓客門見他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而且身材短小瘦弱,容貌醜陋古怪,大爲驚訝,弄不懂蔡邕爲什麼要如此看重王粲。蔡邕明白衆人的心思,就說:這是王公的孫子,有特殊的才能,我是不如他的。我家的書籍文章,都應該送給他,纔算物歸其主。從此,兩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關於他出衆的才華,在他的詩文中多有表露。他以詩賦見長,《初征》、《登樓賦》、《槐賦》、《七哀詩》等是其作品的精華,也是建安時代抒情小賦和詩的代表作。這裏就他的博聞強記略具一例,可以窺斑見豹,領略其過目不忘的風采。《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說他“性善算,作算術,略盡其理。善作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爲宿構,然正復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用通俗的語言解釋,就是王粲的語文算術成績都好,是一個文理科俱佳的全才。《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記載的兩件小事,證明了王粲確實是一個記憶力超強的人。

有一天,王粲與幾個夥伴到郊外玩耍,走到半路上,發現路旁立着一塊石碑,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碑文。勤奮好學的王粲見碑文寫得不錯,就大聲讀了起來。夥伴們早就聽說他有過目成誦的本領,就和他開玩笑說:

“王粲,你讀完這一遍,能背下來嗎?”

王粲謙虛地說:“試試看吧。”

於是,他把臉背過去,一句句地背誦起來,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在歷史上,曾經有過很多的文明時代,例如,青銅時代,黃金時代,均是以那個時代的文明程度而言。那麼英雄時代呢,顧名思義,是以英雄輩出爲標準的。如果說春秋戰國時代是英雄迭出,就像《東周列國志》那首開篇詞《西江月》所云: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

英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

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爭虎鬥。

誠然,這些諸侯都是英雄,也湧現出了已被歷史定位的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但是都有一個侷限,他們都是爲了自身的利益而戰,而不是爲了國家民族利益,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分裂。無疑,都是內戰。就像歷史上所云,春秋無義戰。而東漢時期的三國時代也是風雲時代。羣雄並起,英雄輩出,魏蜀吳三國演義。雖然也是屬於軍閥割據,也在無義戰的範疇,但是總的趨勢還是趨向國家統一,基本上和歷史的發展趨勢相吻合。特別是曹操,始終把統一中國作爲終極抱負,這也使得他的理念有了終極的定位,把自己放置在了一個與歷史同步的座標系上。 在整個的中國歷史上,這片歷史的天空也是風雲變幻,雲蒸霞蔚,彰顯着獨特的魅力和亮度。這其中,出類拔萃的代表是曹操。不論後人怎樣評說,褒貶,什麼奸雄,梟雄。曹操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無論是政治抱負,氣魄,還是他的文學才能,都是氣勢如虹的,也是劉備、孫權無法比肩的。

較之曹操年輕20多歲的王粲,雖正值雄姿英發之際,卻空有一腔政治理想不能實現。此時,王粲一直在劉表的府中,卻一直不被重用,人們說,惺惺相惜,王粲一直是胸懷大志,躍躍欲試的想建功立業。他卻投錯了門下。劉表沒有什麼大的志向,屬於碌碌無爲者。劉表(142年-208年),字景升,山陽郡高平(今山東微山)人。原來還是近鄰。他是漢魯恭王劉餘之後,東漢末年名士,漢末羣雄之一。他身長八尺餘,姿貌溫厚偉壯,少時知名於世,與七位賢士同號爲“八俊”。雖然相貌堂堂,身材高魁,在政治視野上卻是短視,在志向上更是短板。就連毛澤東也是褒獎曹操,抑制劉表。三國人物中,曹操是毛澤東心目中的紅人,並親自爲他平反。而對於劉表,卻是極盡挪揄。其實,也不是劉表無能,而是因爲曹操太優秀。作爲雄才大略的毛澤東,自然是英雄相惜,他的參照物自然高格,性價比肯定優良。而劉表對待人才問題上的糊塗,也是爲毛澤東蔑視的。比如對於劉備的態度,等等。葉劍英在他的詩中也有同樣的評價“景升父子皆豚犬”。

可想而知,王粲投靠他的結局也就明瞭。公元193年,東漢獻帝初平四年,王粲時年十七,司徒闢之,詔除黃門侍郎,以西京擾亂而皆不往就其職。於是到荊州依附劉表。劉表以王粲其人貌不副其名而且軀體羸弱,不甚見重。王粲在他的門下境遇可以想象,於是整日落落寡歡。的確是荒唐,劉表竟然嫌棄王粲的長相醜陋,以貌取人,不僅是狹隘,而且是一種政治家的性格和人格的缺陷。如此,我們對於後人對於他的中肯評價也就釋然了。

雖然已經成爲歷史,我們還是感受到了荒唐可笑之外的三味。人才觀,不僅在古人那裏,就是在今天,也是一個重要的命題。雖然我們現在建立了人才任用選拔機制,雖然以貌取人的狹隘人才觀已爲人不齒,其他方面的不足是否就完全杜絕了呢,其他方面的問題是否就沒有了呢。

可見,王粲的心情是很低落的,精神萎靡不振,理想無着,抱負落空。他不僅是在煉獄中經受考驗,而且陷入了很大程度的孤獨。真正有思想的人都是孤獨的。孤獨對於他們而言,是一種折磨,也是一種成全。這不是單純生活中的孤單,如同旅遊不同於旅行。這是瀰漫着濃郁的精神感傷,是源自撕扯肺腑的大的孤獨。這種大的孤獨,自古有之。他們都是高昂着頭,有着恢宏的氣勢,向着高處,向着人類精神的深處,發出獵獵長嘯。屈原是大孤獨,對於他而言,人世間已經沒有了參照,已經皆濁,他唯有對着茫茫宇宙發出蒼茫的《天問》;王之渙是大孤獨,登山了幽州臺,發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慨嘆。此時的王粲也是大孤獨。他左顧右盼,都是世俗的人們,心緒茫然。沒有心語者,沒有安慰的人,沒有志同道合者。後面沒有來者,前景一片虛幻。

王粲這種狀況持續了15年,這是何等的殘酷,對於一個有着雄鷹般志向的人,卻曲附在一個雞羣裏。這是多麼殘忍的現實。如果不是堅強,意志如鐵,就像虎獅一樣,被囚於籠子裏,機能會發生異化,功能會退化,縱使沖天的理想也會枉然。幸運的是,王粲不是這樣。他的心靈是煜煜的,他的思維沒有紊亂,他的豪情更是沒有減弱。只是,他心靈的痛苦也是深刻的,他需要找到一個缺口,一個載體,來表現,來宣泄他內心的壓抑,明鑑他的理想,噴薄他的思想。人的一生中,坎坷、磨難有時就是如影隨形。其中也有積極和消極兩重性,但是還是因人而異,而且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發生轉折。特別在意志堅韌者那裏,在思想者那裏,痛苦和挫折帶來的不再是消極,而是一種動力,是對於自身思想的一種添薪加柴,是一種崔燃劑,是對於思想的一種推波助瀾。這時,火山的積累已經到達沸點,他的壓抑已達到臨界點。他急需要傾吐,需要一個投放。這時候,只是看他所選,不是選,而是他所遇見的哪個載體有這種歷史的幸運了。有可能是一個樓,也可能是一座山。無論是哪一種,必須是高處。就像火山噴發,總是從高點開始。

他唯有獨自登高。於是,他帶着這種大孤獨,去尋覓一個精神的“制高點”。

正值青春氣盛,懷有強烈建功立業的他,就在這種憂鬱的情緒下,東漢建安十三年年(公元208年)秋,荊州劉琮投降曹操後,王粲以降俘之身隨大軍南下,途徑襄陽城的仲宣樓。仲宣樓在今湖北襄陽城東南角城牆之上,他信步登上閣樓,縱目四望,此時,他心中的“火山”已經達到了沸點。於是,一篇集思鄉、壓抑,壯懷、希望諸多情感與一體,傳誦不衰的名賦華章《登樓賦》噴薄而出。

鑑於這首作品很短,現原文抄錄於下,至於裏面的藝術,結構,特點,思想,還是見仁見智,自己欣賞吧。

登樓賦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背墳衍之廣陸兮,臨皋隰之沃流。北彌陶牧,西接昭邱。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平原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濟深。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鍾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並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羣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悽愴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慘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於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王粲站在樓上抒發這種情感時,我想,經過了15年的遭際,當此際,他的身心一定非常放鬆,眉宇間會英氣四射。他的身軀是直立的,目光是深邃的,表情是沉鬱的,胸臆間奔騰着洶湧的波瀾。人們說,好的文章都是噴湧出來的。不錯,優秀的文章不是漢字的疊加,而是思想的湧動。經過15載的壓抑,此時,他的噴發滔滔不絕,一瀉千里。他的思想閃爍着煜煜的光芒,天空的雲朵也在這種璀璨的思想映照下,發出七彩之光。周邊的山水也呈現着亮色,樹木也宛如披上了錦緞。隨着他的吟誦,情思與才思齊飛,哲思與美學交織,蒼鬱與豪邁共鳴。

我詫異,一座不起眼的樓臺究竟有幾許文化的承載量,能鼓盪起幾笛歷史之風。

這就是一箇中國古代文人的情結,一種文人的燭照。一個傑出的作家,一篇好的文章,不僅是才華的流瀉,思想的積澱,還是挫折的擠壓,苦難的集成,當然還有人格的高貴,煢煢孑立的處事風格,邈遠的理想等等的結晶體。只有他們在一個文人的身上,不斷聚集,融合,有了一個恰到好處的燃點,纔會凝結成一首絕唱。

我有時感到困惑的是,王粲區區381個字的《登樓賦》,不僅千古流芳,而且製造了那麼大的衝擊波,帶來了撼人心魄的文化效應,原因安在哉。我們今天的寫作,就像機械製造一樣,流水線式的加工,每天有千千萬萬的文字變成鉛字,遺憾的是,絕大部分都是垃圾,甚至是精神污染。那動輒幾十萬字,幾十集的所謂精神食糧,電視劇,無論是思想內容,格調,蘊含的正能量,都是多遜風騷。其影響遠遠也不如兩千多年前的一個封建文人的381個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比例。難道只是爲了賺取一定的物質利益?真是令人堪恨更堪憐。相比之下,捫心自問,難道不使我們的作家、編劇汗顏。作家作爲文明、文化的創造者,傳承者,情何以堪!我們並不奢求流芳百世,但是起碼應該具備作家基本的要義,符合創作的宗旨,應有作家的良知。雖然原因諸多,但是其中的一個內核是,現在的創作者,缺乏一個基點,就是,人格的缺失,責任的匱乏,理想的破滅。

王粲在登樓抒發情感時,他的萎頓的精神得到了一次放飛,禁錮的心靈得到了一次突圍,低沉的情感得到了一次昇華。他不知道,他的這一舉止,會在歷史上,文學史上留下多麼濃墨重彩的一筆,有着怎樣的歷史文化當量,會成放射狀輻射歷史文化幾千年。不僅成爲一道靚麗的風景,而且羽化成中國文人的一道文化盛筵。

因爲這一次登樓,不僅是一篇文章載入了文學史,而且她相得益彰,散發出多元的馨香。一座名不見經傳的閣樓被澤上了濃郁的文化色彩,成爲了歷史的一個元素,這座城市成爲了一個文化符號。我不知道,是誰成全了誰。但是對於一個樓,這是一個偶然,對於王粲,這是一個必然。對於歷史,這是一個節點。對於思想,這是一段華彩。

“王粲登樓”演化爲一種文化意向,這種意象也成爲後人的依照。以此作爲抒發鄉愁,傾吐情感,釋解鬱憤,懷國思鄉的濫觴,並被當做漢語語序裏的一個典故,而倍受追捧,屢屢提及。這應該是中國士大夫心靈深處的一種共鳴。

此處的“樓”已不再是一個物質,一個個體,而是演變成爲一種精神,一種共性,一種高度,一種共享的文化意志。

從此,中國文人的這種登樓情結便被固化下來,後人也多以附會,發揮。宋朝的高似孫《木蘭花慢》:“只問寒沙過雁,幾番王粲登樓。”周密的《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 明朝許三階的《節俠記·遁荒》:“休休,絕塞羈留,怎如王粲登樓?”

抒發完情感的王粲,就像如釋重負,或許是感到疲憊,或許是一身輕鬆,總之,有了解脫感。他身心愉悅,抖擻了一下精神,走下樓,或許是攜帶着這種豪情。終於,一直懷才不遇,不甘願成爲池中物的王粲,走進了曹操的府中。而此時的曹操,也正在吸納人才。一個招賢納士,求賢若渴;一個汲汲營營,心似箭出。再加上兩人文心相映。於是,正在四處尋覓政治舞臺的他,因爲歷史的機遇,投向了年長他20多歲的曹操。這時的曹操,正是事業的起步之時,正在廣納俊才。王粲的命運在這裏有了一個拐點。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王粲來到了曹操的府中。

這與其說是王粲個體的投入,不如說是歷史的機遇,時代的大潮把他裹捲了進來。

在這裏,歷史成爲最大的推手。

如果說王粲是曹操欣賞的“海中物”,曹操本是就是大海。

一場波瀾壯闊的事業在召喚着他,面對機遇,他義無反顧地縱深躍入滾滾歷史洪流中。

這是一個改變他命運的選擇,這是一次歷史的契合。從此,王粲如同龍歸大海,虎入深山,真正的走向了歷史舞臺,融入了統一中國的廣闊偉業,開始了他嶄新的生命征途。

只是,曹操的用人之道是高邁的,沒有特殊之才,不是俊傑,是納不進他的眼簾的。王粲既然不是“池中物”。他也不會讓曹操失望。他備受曹操重用,官拜侍中,賜爵關內侯,在興革制度、謀劃軍事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208年的一天,王粲縫曹操大宴賓客之際,給曹操獻了一個計策,也算是晉見的禮物,這個禮物就是劉表病死後,王粲力勸劉表的兒子劉琮歸附了曹操。荊州平定後,曹操任命王粲爲丞相掾,賜王粲爵關內侯。一次,曹操在漢水邊設宴款待百官,王粲給曹操敬酒說:“當今袁紹崛起河北,倚仗兵多將廣,志在奪取天下,但雖愛惜賢才卻不能重用,因此那些奇士終歸離他而去。劉表盤踞荊楚,從容不迫,坐觀時變,自以爲可以仿效周文王。那些避難到荊州來的賢士,都是海內的俊傑,可劉表卻不善於任用他們,結果當國家危難之際卻無人輔佐他。明公您平定冀州的時候,下車伊始就忙着整頓冀州的軍隊,收錄當地的豪傑各盡其用,因此能稱雄天下。等到平定了江、漢,又徵召這一帶的賢才各居其位,使天下歸心,望風歸附,文武並用,英雄盡力,這些都是夏、商、週三代開國國君才能做到的事情啊!後來,王粲又被調任軍謀祭酒。

公元213年(建安十八年),魏王國建立以後,王粲與和洽、衛覬、杜襲一同被任命爲侍中,王粲因博學多識,總能做到對答如流。當時舊禮儀制度廢弛殆盡,需要重新制定,王粲與衛覬等負責除舊佈新,制定新的典章。據《決疑要注》記載:漢末喪亂時,玉佩斷絕消失。而王粲認得舊佩,才重新作之。西晉時的玉佩,都是受法於王粲。

有時我想,作爲中國歷史上家喻戶曉的人物,曹操可謂是英雄,可謂是慧眼識英才。但是,按照世俗的觀念,他還是一個“奸雄”,梟雄。他和王粲有着怎樣的因緣,走到了一起,他們之間有着怎樣的契合點。僅用歷史的機遇,巧合來解釋,是不能釐清的。這需要從政治和文學,曹操和王粲各自的政治理念加以解析。

自古以來,政治對於文學好像本源上就有着敵意和排斥,一次次的文字獄也說明了這一點。政治對於文學只有迫害和抑制,對於統治者而言,文學對於政治好像總是在揭疤亮短,出政府的醜。政治家和文人也是有着大的鴻溝。出於潔身自好也好,明哲保身也罷,文人往往對於政治總是敬而遠之,唯恐避之不及。而文人往往還有着獨特的人格,他們注重特立獨行,富有人文情懷。其實政治和文學雖然看似格格不入,“一對冤家”,其實是一脈相通,什麼時候也沒有真正的隔離過。政治本身沒有過錯,關鍵是從事政治的人。政治自身也有兩面性,有着陽光的一面,也有暗影。看似是一個高危的領域,好像不可叵測,雲遮霧罩。從事政治,確實需要相當的智慧和藝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適合。而作爲政治家,他們的情懷往往和治國平天下相連。只是他們的作爲,手段更加具有詭祕性,甚至是血腥。特別是作爲政治家的曹操,這種本性表現得更加露骨,赤裸裸。一般人,特別是文人很難走進他的世界。被他加害的知名人士不在少數。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文學家孔融,醫學家華佗等等。這一切,的確留下了歷史的陰影。當然,就像一面鏡子,這畢竟是一個背面,還有它的正面。不同之處就在於,曹操不僅是一個具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還是一個文學家,他欣賞的是“海中物”,而非“池中物”。他有着遠大的政治抱負,濟世情懷。他和他的兩個兒子曹植、曹丕在獨具特色的建安文學中佔有重要位置。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首次將漢獻帝年間的七位文學家: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與“三曹”相提並論,七子與“三曹”往往被視作三國時期文學成就的代表。

就如同曹操創建的帝業一樣,他的文學才能也是彪炳史冊的。他的政治抱負就如同《觀滄海》那樣浩茫,遼闊;他的政治理想好像《短歌行》那般恢弘燦爛;他的志向恰如《龜雖壽》那樣堅毅。他集政治家和文學家於一身,兼收幷蓄,剛柔相濟,在他身上,文學和藝術高度融合。這在中國歷史上確實鮮見。這也說明了一個特點, 政治和文學系於一人的時候,並不是沒有矛盾的,只是作了高度融合。而一旦分離時,具體表現在兩個人身上, 其中的矛盾便顯現出來。但是也是有異同的,是因人而宜。在政治圈子裏,關鍵是如何把握好政治和文學,政治家和文人的關係。

而王粲就是這樣的人,他是既有政治抱負,又有文學才能,屬於兼具形的。

這一點,他們兩個是有着相似和共同點。這也是他們的一種緣分。

就這樣,王粲開始了他新的人生,就像他的《登樓賦》一樣,開始一路走高。

就這樣,在時代的浪潮中,在政治的波瀾裏,政治砥礪了王粲的豪情,文學又得以載道,給與了政治以智慧。兩者本來是不相關聯,無法兼容的,在王粲這裏卻是融爲一體,有了很好的交融。本來複雜的關係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條,和諧自然。

就這樣,王粲在曹操的幕府中,如魚得水。而且他還得以善終,沒有被政治漩渦吞沒,在那時的環境裏,也是一個奇蹟。

在曹操幕府,王粲不但受到賞識和重用,而且他同曹丕、曹植的關係也相當密切,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衆所周知,曹丕、曹植哥倆都是著名文學家,但是他們的關係卻是水火不容。後來的《七步詩》就是兄弟鬩牆的例證。但是曹丕、曹植均非常尊重王粲,關係也很融洽。他們之間經常有詩賦往還。這固然是給文學詩話增添了一個景觀。這不僅是文學的牽線,這是其中一個因素。其中的曲徑是怎樣通幽,他怎樣在這個充滿險情的環境裏超然物外,灑脫自如,輕鬆走太極,一定有着玄機。這說明王粲不僅有着超人的心智,出衆的文學才華,還有着高超的政治智慧。這也說明了政治和文學,政治家和文學家也是可以兼容的,儘管這裏面有着很大程度的偶然因素。

在落魄荊州時,王粲的作品主要抒發羈旅之情和壯志難酬的感慨,如《七哀詩》;在歸附了曹操,從了政以後,依然沒有放棄對於文學的追求,仍然密切關注時運和人間疾苦。因爲在他看來,憂國憂民和百姓的疾苦本身就是一種政治,他把這看似有區別的兩點,自然融合在一起。這樣的關心,更加增加了他的文學的現實性和深刻意義。因爲有了施展的政治舞臺,又爲北方地區即將統一的現實所鼓舞,他的創作風格呈現出激昂的旋律。加上他跟隨曹操東征西戰,對於國家的現狀和戰爭帶來的破壞,人民的流離失所,有了更加直接的感受,如分別寫於曹操西征關右和東征孫權的《從軍詩》五首等。

此時的王粲正值盛年,本可以大顯身手的時候,厄運卻盯上了他。就像人們常說的,天妒英才。英才短命,這在文學史上不乏先例。王勃,李賀,王令,隨便舉出幾個例子,我的內心就會感到隱約的心痛。這幾乎成爲英才俊傑的一種宿命。他們僥倖沒有被政治的漩渦吞噬,卻都逝於疾病和意外。王粲也是如此。他正在政治舞臺上春風得意馬蹄疾,文學上屢有建樹之時,建安二十一年(216年)冬,曹操興兵伐吳,他隨軍南下。次年暮春,在返鄴城途中,不幸染瘟疫而終,年僅40歲。的確令人扼腕。儘管死後哀榮無限。曹操、曹丕親臨弔唁,曹植作《王仲宣誄》,讚揚他“既有令德,材技廣宜,疆記洽聞,幽贊微言。文若春華,思若湧泉。發言可詠,下筆成篇。”又云“吾與夫子,義貫丹青;好和琴瑟,分過友生。”作爲肱股之臣英年早逝,曹操父子又是文壇上的風雲人物,文人相惜,都在情理之中。然而,作爲“太子”的曹丕,以後將承繼大統的他卻不顧身份,不分場合,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決定,要學驢叫。他的舉動,令衆人一片駭然。他自己學也就罷了,而是讓大臣們和他一起學。大家雖然面面相覷,卻也不敢違抗。於是,在王粲墓前,響起了一片驢叫的聲音。此情此景,我想,古今中外,絕無僅有。

原來,曹丕和王粲生前的關係非同一般,可謂情誼篤厚。王粲生前有一個癖好,喜歡聽驢叫,每次聽到驢叫,他都手舞足蹈,興奮不已,如癡如醉。只是,此時面對這番情景,不成體統,有違常規之舉,若九泉有知,不知他是何種感受。如果是作爲政治家,曹丕斷然是不會做出這樣的舉止的。然而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文人。但是也可以看出來,曹丕和他的情誼是多麼的深厚,對於王粲的去世是切膚的沉痛,他是以這種方式寄託了自己的哀思。而曹丕同時也在無意中展示了他性格的另一面。

落日樓臺一笛風。雖然人去樓空,卻演繹了歷史的一闕絕唱。

今天,人們仍然在登高,然而,現實環境已然失卻了那種古韻,人們已經沒有了古人的那種境界,更是稀釋了思想的內斂。站在高處,只是單純的看一種自然景色,一種娛樂,一種物語。而不會再有高古的情調。現實版的高層、小高層摩肩接踵,摩天大樓拔地而起,直衝雲霄。人們已經無須刻意登高,還有那些處於高位的“公僕”們,無論工作,居住,時時刻刻位居高處。人們都在崇尚產品的高端,物質的高度是有了,精神的高度卻在萎縮,思想的品味正在下滑,道德的底線趨於低端。

當我旅行時,站在任何一處樓臺,我的眼前彷彿依然閃映着王粲的身影,他的《登樓賦》常常在我的耳際縈繞,迴旋,而我彷彿在傾聽思想的聲音。

今天,作爲一名作家,我們可以不再登樓,但是,我們一定要經常吟誦一下《登樓賦》,因爲它不僅是對於自己境遇的感慨,更有着對於國家動亂,渴望統一,心繫蒼生的深厚的家國情懷。

而這,正是我們或缺的。(畢季青)

作者簡介:

畢季青,祖籍山東青島。幹過鉗工,下過礦井,造過醬油,做過記者、編輯。現爲鄒城市作家協會理事,濟寧市作家協會會員,濟寧市散文學會理事,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兗礦新聞報社副刊編輯。近年來,在《鄒城文藝》、《鄒魯作家》《新晨報》《濟寧文藝》、《中國煤炭報》《散文詩》《花溪》《中國文學》《山東文學》《當代散文》等報刊雜誌發表散文、詩歌、散文詩等40餘篇(首)。詩歌《望雲》《觀普陀山觀音菩薩像》《人與獸》獲中國作家世紀論壇二等獎,入編“獲獎作家文庫(2005卷)”。散文《高原的月亮》獲“華夏情”全國詩歌散文徵文一等獎,被收入《華夏情--全國詩歌散文獲獎作品集》。另有多篇作品分別入編《中華散文精粹》《遊記散文選》《當代抒情散文辭典》《當代律詩選》等。同時,翻譯長篇小說《大森林裏的小屋》《大草原上的小屋》《農家子》《澳大利亞小說選》《西方美學、哲學文論選》《紀伯倫散文詩》《英國當代散文選》等8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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