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1年的《距離》開始,7進戛納衝擊金棕櫚的是枝裕和,終於在《小偷家族》得到圓滿。是枝裕和以他對家庭倫理與社會關係的深刻思索,對底層生存脈搏的準確把握,還有哀而不傷、清醒又治癒的鏡頭語言,成功地把自己的名字從一個名詞變成了形容詞。因此,很多人對《小偷家族》的評價就變得像暗語:“很是枝裕和”或者“不那麼是枝裕和”,以至於在《小偷家族》的片名與導演之間,一時難以辨別哪一個更響亮。 宛如一條山間小溪 去看《小偷家族》之前,我已被各大公衆號劇透了個遍。即便如此,觀感絲毫未受影響。大抵是因爲,進入是枝裕和所造之境後,情節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故事一開始,溫暖的黃昏時分,一對父子出場。他們步入一家超市,父親掩護兒子,兒子完成了偷竊任務。兩人歡喜離場。 鏡頭一轉,父子二人回到家。這是一個生活極爲窘迫、居所狼藉的五口之家——父母、兒子、姐姐和奶奶。很快,家裏迎來了第六個人,父親撿來的一個被親生父母虐待的小女孩。儘管生活貧窮到只能靠偷盜來貼補家用,一家人卻相親相愛,互相扶持,其樂融融。 一天,全家去海灘玩耍,奶奶看着兒孫們海邊嬉戲的身影,享受着他們帶來的快樂。她低聲對着他們的身影呢喃:謝謝你們。次日,奶奶就去世了。奶奶的辭世牽扯出一連串驚人的祕密——這一家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還一同捲進一樁犯罪懸案中。看似平靜的日子、相互隱瞞的家人之間難再平靜。 在影片快要結束時,中川雅也飾演的柴田治與城檜吏飾演的柴田祥太睡到了一塊。他們同牀共枕,頭卻朝着相反的方向。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畫面固定了下來,以一個近景俯視着他倆。時值冬日寒夜,兩人在溫暖的被窩裏背貼背地開始交心談天。 閒聊幾句之後,祥太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問柴田治:“聽說你們本來打算偷偷溜走,不管我了?”半晌之後,柴田治如實回答祥太,交待他們的確是這樣打算的。隨後,他向身旁的小男孩道歉。 接下來,銀幕上的時間來到了第二天,祥太要回到政府安排的福利學校上課,柴田治送他坐公交。在祥太上公交之前,柴田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捨的樣態。可當祥太踏上公交車,頭也不回地往後座走,柴田治纔開始慌里慌張地隔着車窗往後走,眼神巴巴地望向車內,嘴裏不住地喊着祥太的名字。 公交車啓動了,祥太坐在座位上,車外面的柴田治顫抖着聲音繼續喊着祥太的名字,踉踉蹌蹌地追着公交車跑了起來。祥太沒有回望,沒有應答,直到公交車越走越遠,已經離柴田治有一段距離了,他纔回過頭去,輕聲地喊了一聲“爸爸”。 這個小細節是動人的,它用一種不捨和一句“爸爸”,將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聯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柴田治像哄小孩一樣坐在一輛破爛汽車裏引導祥太叫他“爸爸”,祥太並沒有給予他所期待的回應。 兩人這一別,看似都將開啓新的人生,實則迎來新的孤獨。而他們各自的孤獨也好,命運也好,其實沒有多少人會關心。 整個“小偷家族”被曝光之後,他們得到了媒體、警察部門、福利機構的關注,但這種關注是非常短暫的。媒體將頭條新聞發佈完,警察部門將幾個人的事情處理完,福利機構將祥太和由裏安頓完,就很快散去,一切似乎又將回歸到無人知曉、無人關懷的境地。 正如影片的最後,小女孩由裏獨自在走廊上玩耍,凍得通紅的小手並沒有誰來溫暖它——而在這之前,當她還是“小偷家族”一員的時候,她會得到這些家人的保護與照顧,會被緊緊抱着,給了她一種家的感覺。 好像發生了改變,又好像什麼都沒改變。這正是導演是枝裕和的厲害之處,也是電影《小偷家族》的厲害之處。如果僅從影片整體的調性來看,要做一種比喻的話,我會說它宛如一條山間小溪:清澈,淡然,純粹,看似平靜流淌時,突然會像撞到一塊石頭那樣,轉彎回旋,在心裏頭激起一陣動人的浪花。 每一個人生而卑微 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不但是1997年今村昌平《鰻魚》以後,唯一一部獲得戛納金棕櫚獎的日本電影,很可能也是今年最重要的一部日本電影。完全以底層生活、甚至小偷的價值觀去拍攝的電影,在日本也是久違了。 創作《小偷家族》的靈感,來自日本媒體報道的一則有關養老金欺詐的社會新聞。家中的老人去世後,家庭成員隱瞞了老人的死訊,繼續違法領取老人的養老金。“在日本,階級分化在過去五年越來越明顯,對那些生活沒有保障的人羣,我認爲應該給他們一個發聲的機會。” 是枝裕和說。 影片中,深夜在停車場,父親和兒子在追逐嬉鬧。那個景緻是充滿藍色光暈的,看起來就像是水底一樣。而後,一家人仰望看不見的煙花,也給人一種從海底仰望水面的印象,都是在創造一種海里的意象感,與電影中祥太在讀《小黑魚》故事互相掩映。 而這裏的隱喻就是,每一個人生而卑微。 我想認識到這一點,便是是枝裕和能拍出這樣的電影的原因。他在散文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寫到,看到眼前的風景,覺得很美,但這份美是屬於我的,還是屬於風景的呢?是以我爲中心來看待世界,還是以世界爲中心,將自己視作其中一部分? 我想他選擇了後者,他對世界與人情皆有謙卑。因爲這份謙卑,生活的複雜、多義、曖昧在他的作品中得以呈現,無限溫存,又無限殘酷。 是枝裕和喜愛侯孝賢電影,曾經拍過侯孝賢、楊德昌的紀錄片,還親自飛往臺灣拜訪過這兩位對他影響很深的導演。在侯孝賢的啓發下,是枝裕和也愛用無臺本的拍攝方式——演員演出時,不多加干涉,任演員在現場即興發揮,或者雙方討論碰撞出火花。 《小偷家族》中,奶奶在海邊的那句“謝謝你們”,就是劇本中原本沒有的,是老演員樹木希林臨時加上去的。演到此處,樹木希林覺得非要有一句“謝謝你們”,所有的情感才能找到一個出口。在戛納電影節爲《小偷家族》舉辦的記者會上,女演員松岡茉優也是第一次知道“謝謝”原來是樹木希林自己加的,深受觸動,眼淚刷一下就掉下來了。松岡茉優在片中扮演家中那位做“援交”補貼家用的姐姐。 影片尾聲,因爲兒子的一次意外舉動,這個家庭的祕密暴露,最終走向分崩離析。對於如何理解兒子對家的“背叛”,是枝裕和解釋:“這其實是兒子對父親的失望。我想所有小男孩在成長的過程中,對父親都有這樣一種情感,就是父親是無所不能的。但他的父親沒有,失望之中的孩子有時就會有些極端舉動。等長大一些後,他會重新理解父親和愛。” 是枝裕和在採訪時毫不諱言地說,人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他的故事卻很少用一種戲謔、調侃、批判的態度去講人性的惡。他甚至不加判斷,冷眼視之。所以在是枝裕和的影片中,除了大方向上的主題,你很難具體地判斷他聚焦的部分是哪裏,是枝裕和的客觀是由內而外的。 是枝裕和一次次教我去理解“庶民”,這次是最深刻的一次,那些電影裏的細節好比墨水滲進皮膚一樣撩心撩肺。然後我看見廟街上的人們,像小偷一家努力活着,努力偷生,懸浮在最飽滿的一刻,不問過去未來。 是枝裕和的十年浮世繪 很多人最喜歡的一部是枝裕和作品,應該是他2008年的家庭片《橫山家之味》,這也是他的創作生涯中一個舉足輕重的節點,此後,在東方和西方,都有越來越多的評論者,不斷將他與小津安二郎比較。 顯然是枝裕和的作品在這十年間涉及的家庭生活主題和所營造的東方式情感氛圍,讓觀看者不斷回憶起六十多年前在小津的作品中出現的父親、女兒和家人的形象。 這二者在描繪日本式家庭生活時所採取的入手角度確實有相通之處,所着力呈現的傳統日本家庭中交織着親情恩怨的矛盾糾葛衝突也有潛在的互文關係。 2008年,是枝裕和的母親去世。他覺得,“如果不拍一部祭奠母親的作品,就無法前行”。從這個意義上說,《步履不停》是他獻給母親的電影,講述了在長子忌日這一天,次子良多和姐姐在父母家團聚的故事。 是枝裕和曾在隨筆集中寫到,“母親很愛看電影。結婚後忙於家計,沒時間去電影院,就總是在電視上看。她特別喜歡NHK播放的帶字幕的美國黑白老片,英格麗·褒曼,瓊·方登,費雯·麗這些名字我都是從母親那兒知道的。一起看電影時,她總是會告訴我,‘這個人會被殺掉’,‘兇手是這個傢伙’,我每每很不開心,母親卻像搞惡作劇的孩子那樣笑笑,並不打算作罷。” 這形象與《步履不停》中的那位母親如出一轍。 現實之中,是枝裕和的父母關係並不親密,其中或許父親該負的責任更大一些。他的父親從沒有爲家庭好好工作過,一到發工資的時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父親生長在臺灣,在那裏度過了他的青春時代,畢業之後,前往旅順工作。之後,被召集前往戰場,戰敗後被蘇聯軍隊帶到了西伯利亞,進行強制勞動。回到日本的時候將近30歲,卻又受到周遭的冷遇難以謀生。或許是那段遭際,深刻地影響了父親的性格。 從2008年到現在,是枝裕和經歷了家庭關係變化最劇烈的十年,他說,“這十年來,我的父母相繼去世,女兒誕生,我自己成了父親。我的身份跟角色都發生了改變。我開始思考家庭是什麼,家庭就是在不斷缺失不斷填補中才得以持續的,像人的器官一樣不斷地進行新陳代謝。” 2016年,是枝裕和出品了《步履不停》的姊妹篇《比海更深》。如果說《步履不停》表達的是來不及孝敬父母的愧疚之情,那麼《比海更深》則飽含了是枝裕和對父母深深的愛意。這是十年來,是枝裕和真實心境變化的投影。 英國《衛報》對是枝裕和有過這樣的評價:沉靜、剋制,卻給觀衆足夠的空間,去體味影像背後的深情。 他的作品《無人知曉》曾獲得第57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電影節上,媒體這樣評價是枝裕和的作品,“你對電影中的人物沒有道德性的批判,甚至沒有指責遺棄孩子的母親。”

“電影的存在並非爲了審判個人,導演也不是上帝和法官。設計一個壞人,故事也許就變得黑白分明,但我認爲不這樣做,反而會讓觀衆將這個問題帶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反覆思考。”這是他在戛納電影節上對自己作品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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