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兼程,北京京劇院已走過了32年的榮耀歲月。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四大名旦”和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趙燕俠等流派藝術大師爲北京京劇院藝術品牌的確立與發展,留下了極其寶貴的財富。北京京劇院可謂名家薈萃,流派紛呈,人才輩出。本期介紹紅火武生楊少春、梅派傳人李玉芙和京胡聖手燕守平的故事,他們在各自的藝術人生中,書寫着無盡的精彩。

  

  前陣子電影頻道回放《梅蘭芳》,看着章子怡飾演的孟小冬,我想起有緣與孟小冬謀面的人這樣形容:“孟老高挑身形,眉目清秀。未必是五官生得嬌媚,而是那眉宇間的英武之氣,顯盡了風華。氣質獨好。”這人就是著名武生演員楊少春。

  他是《羣英會·借東風》裏的趙雲,與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榮三人同臺。他是《鬧天空》裏的齊天大聖,襲承楊小樓(著名武生演員)和其父楊盛春(著名武生演員)的京朝派猴戲精髓;他曾是《沙家浜》裏的沙四龍,與飾演郭建光的譚元壽有表兄弟之親,後因拍戲跟腱斷裂,所幸傷愈後仍然活躍京劇舞臺數十載。至今,楊少春傳戲不輟,他的學生正將武生行當紅火於江河南北。

  與名伶的往事

  “問春何苦匆匆,帶風伴雨如馳驟。”1958年,北京京劇團在公安部禮堂演出。前面是楊少春父親楊盛春的《豔陽樓》,後面是馬連良的《淮河營》,演出一切正常。當夜,楊盛春心臟病猝死於家中。“只待威風抖擻滅爾曹。”這是楊盛春在《挑滑車》中扮高寵的唱段,高寵連挑多輛滑車,直待力盡馬乏被衝壓身亡,而楊盛春自己只活到45歲,沒待到生出白髮,沒待到兒子楊少春光大他的衣鉢。

  楊家系梨園世家,四代武生。楊盛春生前在劇團擔任演員隊隊長,工作鋪排得有條不紊,人緣又極好。梨園行重的是情分,講的是義氣。這情義二字,基本上是屬於個人道德行爲的範疇,但同時它又是支撐戲班、劇團得以運轉的江湖規則。

  父親去世時,楊少春是中國戲曲學校即將畢業的學生,家境困難。馬連良和楊盛春是師兄弟,他找到時任北京市市長的彭真,要求把楊少春轉到北京京劇團(北京京劇院前身)。

  剛入劇團的楊少春還是個普普通通的戲校畢業生,馬連良特請武生高手王金璐傳授技藝。而拜師那日從安排到花費,都是馬連良、譚富英全權操辦的。

  李盛斌和高盛麟曾與楊盛春同時在舊社會科班“富連成”坐科,三人有武生“盛字三傑”的美譽。高盛麟聽聞噩耗,心情沉痛,他對楊少春說:“我師哥不在了,我替你父親培養你。”楊少春自此正式拜師。李盛斌當時不在北京,日後與楊少春見面亦是情難自控:“只要我會的,全交給你。”這些從“藝不輕傳”的舊社會走過來的老藝術家,珍重情分,如此主動、熱情提攜後進,實在令人感動。

  月亮無聲自圓缺。楊少春19歲喪父,但卻得到梨園行衆多名伶的關照。據說張君秋平日愛喫螃蟹,每逢家中架起蒸鍋,他一定喚兒子“老八”(兄弟排行):“去,叫你少春哥哥過來。”海味如今尚爲珍饈,更別說那飯桌貧瘠的60年代。

  京畿之地,帝輦之下,故都優雅如許。傳誦梨園行內人氣最厚,人情也濃,缺不得那千絲萬縷的親情牽繫。楊少春的母親正是譚小培的女兒,譚富英的妹妹。說到譚家的事蹟,便是人人稱頌的“譚門七代”。所謂“譚門七代”指的是譚家人一連七代都唱譚派老生戲。這固然不易,但譚靜英也不易:堅韌了一輩子。可在這個“韌”字裏,包含着擔當、胸襟、勇氣和犧牲。所以,譚靜英的一生絲毫不弱於她的父輩和兄長登臺唱戲,原以爲大丈夫纔有的義烈,她這個民間尋常女子卻能平淡而行。

  譚靜英本是一名普通的主婦,丈夫去世後,她獨自撫養5名子女,積極爲街道服務,開辦幼兒園,曾被評爲“三八紅旗手”“黨的先進工作者”等稱號,併成爲北京市法院陪審員、北京市政協委員。譚靜英的爲人行事,深深影響了子女,楊少春一直以母親爲榜樣。

  

  梨園一葉,舍他其誰

  京劇歷史上老生挑班掛頭牌是名正言順;後來順應潮流,由青衣(如梅尚程荀)組班挑大樑。而武生,無論名氣多大,一般只能搭班演出,爲頭牌墊戲。可謂畢生精力爲他人做嫁衣,當得起武生,氣度定然不俗。

  1960年~1963年間,剛調入北京京劇院的楊少春,登臺不久,便聲譽鵲起。這個時期,馬譚張裘趙正活躍於舞臺,大牌壓軸,開場少不了武生戲。另一撥活躍舞臺的北京京劇院年輕演員是譚元壽(譚派老生)、馬長禮(馬派老生)、李世濟(程派青衣)、李毓芳(梅派青衣)等,行當中正缺武生,楊少春恰逢其時。

  幾年中,他幾乎日日有演出。不僅爲老藝術家墊戲,而且有不少機會與他們同場,身臨其境地看、學、交流,讓他技藝長進日行千里。每年酷暑,劇團考慮到老藝術家的健康,將舞臺全權交託給年輕演員。楊少春憶起當年:“那會兒不管天多熱,只有柱子上綁的兩臺電風扇幫着消暑。記得我在《八大錘》中扮陸文龍,和宋軍四將車輪戰1個多小時後,跪在臺上聽王佐斷臂說書(王佐勸說陸文龍助宋戰兀朮)。我半截換了一條彩褲,仍溼透了貼在腿上,後背淌汗像有很多小蟲子在爬。”只有舞臺能成就藝術,作爲武生演員的楊少春全面成長,無論是長靠戲、短打戲、箭衣戲,他都巧熟於身。通常一名武生演員只專攻某一項,比如大武生就是對只擅長長靠戲武生的統稱。

  到了五六十年代,京劇界的好角兒已如繁星萬點,有明也有滅。在這種境況下,楊少春依然火了。他常常一個晚上連演雙出——持續4個小時。比如林沖夜奔是一折,楊少春連演林沖上梁山火拼王倫另一折。故事越發完整,觀衆看得好不過癮!據有小張君秋之稱的薛亞萍說,她打小就是楊少春的鐵桿粉絲。尤其《戰馬超》《獅子樓》《臥虎溝》和《挑滑車》幾齣,不看楊少春,又能看誰的呢?

  1963年,楊少春隨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赴香港演出。作爲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次出境(香港尚未迴歸)演出,意義非凡。而楊少春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批由新中國籌辦的戲校畢業的學生,更受到媒體和戲迷的密切關注。他武生技藝的精進或破敗在某種意義上代表着新中國藝術改革的成敗。數萬萬雙眼睛看着他,人們的心裏有期待也有惆悵。然而,楊少春開門見喜,在香港一炮而紅。在戲迷無比熾熱的情感裏,也包含着對他父親楊盛春的懷念與景仰。

  60年代初,各藝術團體的國內巡演如火如荼地展開了。以馬連良、裘盛戎、趙燕俠爲首的北京京劇院演出隊到河北宣化、張家口一帶巡演,楊少春也在其中。

  《得意緣》是趙燕俠剛剛恢復的老戲,安排此行演出,後成爲北京京劇院的代表劇目之一。誰料臨近開場,戲中的武丑演員病得下不了牀。一行中沒有角色任務的只有楊少春和譚元壽。“我來我來。”楊少春心想,讓表哥這個唱老生的角兒扮武丑太不合適,他趕緊應下——狄雲鸞(趙燕俠飾演)的舅舅“郎飛”一角。

  其中有一場狄雲鸞、郎二舅和醜丫頭的對白。郎二舅突然忘了詞,臭丫頭趕緊救場:“哎呀,郎二舅你怎麼了?”一陣沉默,趙燕俠暗自着急:“是啊,舅舅,你想想。”楊少春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這時臺下已經開始騷動。幸虧趙燕俠有經驗:“哎呀,舅舅呀……”她這句實爲給樂隊的暗號,一段鑼鼓經後,把詞接了過來。

  藝人都有江湖氣量,下場後,趙燕俠戲說:“我的舅舅,你要了我的命呀!”再無嗔怪。其實,凡是趙燕俠的大軸,她必定讓楊少春在開頭墊戲。有時候爲了搶楊少春,她甚至對其他名角兒耍嬌嗔:“別人不行呀,就得少春哥給我墊戲。”就算馬連良、譚富英和裘盛戎也讓她幾分。如此可見楊少春武生戲的水平。俗話說:牡丹雖好,還須綠葉扶持。

  80年代初,楊少春參與了“文革”後赴美的首次商演。趙燕俠、李元春、楊少春等都帶去了各自的拿手戲,演出場館天天爆棚。這趟商演的純收入達40多萬美元。回國後藝人打趣道:要是出口啤酒,得堆成前門飯店的體積才能掙回這麼多錢呀!這是藝人的自豪與榮譽,當他們發現自己對於國家的價值時。

  

  

  猴戲大寫意

  要說楊少春的好功夫,源於高水準的啓蒙和他數年如一日投師訪友的堅持。他是新中國成立後中國戲曲學院招收的第一撥學生。武生戲離不開老生的功底,當年是著名京劇老生、京劇教育家貫大元和雷喜福爲他打下夯實的唸白、唱腔基礎。隨後由茹富蘭啓蒙武生戲。至於茹富蘭的能耐,看看經他啓蒙的幾位徒弟便明白了:著名京劇武生曲永春、著名京劇武生俞大陸、著名京劇武生李玉聲等。

  楊少春有個特別的堅持,不拜“錄老師”。行內人把京劇藝術家的表演錄像稱爲“錄老師”。凡是能找到劇目的傳人,楊少春一定登門求教,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句唱腔、一種理解,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通過看錄像學個大概,根本不是楊少春求索藝術的風格。

  猴戲是武生戲中很有人緣的一支。劇團曾安排楊少春排演猴戲《借扇》,無緣《借扇》宗師鄭法祥(與楊小樓不分伯仲),他找到鄭法祥實授弟子,那陣子日日登門求教。他還向李少春請教《大鬧天空》,向李元春學《十八羅漢鬥悟空》(以上提及皆爲聲名顯赫的京劇武生演員)……

  李少春演的是北派(又稱京朝派)猴戲,演繹宗旨是猴學人樣,行內人稱爲“寫意”。既有猴的表情、行爲特點,又強調它作爲“齊天大聖”的神性,即人性。而南派猴戲重在人學猴,神態、動作幾乎是猴子的翻版。南北兩派都有各自忠實的擁躉。

  齊天大聖的故事耳熟能詳,當它被玉帝冊封進入桃園時,驚訝、狂喜、興奮而貪婪,猴的本性顯露無遺。楊少春把神似詮釋得淋漓盡致。猴戲中常有“大聖”下馬的動作,著名武生楊小樓和楊盛春等也只是兩腿先後躍起,沒有過多講究。但楊少春發現其中另有蹊蹺。若是先跳右腿,猴應當落在馬匹右側;先跳左腿,落於馬匹左側。戲中“大聖”應落在左側才能與來人說話,不然跳反了還要先鑽馬肚子不成?“老藝術家怎麼成的流派?唱腔還是那唱腔,可他們融入了自己對細節的理解。”楊少春記得上輩人常說,“講究”“將就”只有一音之差,結果卻相去甚遠。

  

  誰聽了,誰動情

  中國古典戲劇有很多這樣的現象:一個平常劇本能形成一家之“獨創”。這個“獨”,非劇本之“獨”,乃表演之“獨”。而表演的全部才情,皆寓於綜合性技藝之中。故不僅必備唱、念、做、打等綜合性技藝,還需揣摩人物、瞭解背景、精細情節等場外的功夫。

  楊少春的《戰馬超》,就是經過他精雕細琢的。馬超與張飛對戰的情景頗爲精彩,而戲劇性的心理變化更是昇華整齣劇目的契點。老戲中馬超與張飛剛一開打便彼此誇將(內心獨白,表示對對方的敬佩),楊少春把“誇將”延到大戰一天一夜之後。“剛打沒幾下,馬超和張飛誰服誰啊?”馬超性格耿直,有勇無謀,頗有點兒“腦子裏長肌肉”的嫌疑,於是楊少春的馬超,急了挽袖管,不服劉備勸架。“原本劉備勸完馬超該下場了。可我把此時馬超的情緒分爲幾個層次。他是個莽漢,心想‘你勸架我連你一起打’,可劉備轉身看見馬超正要出手,馬超爲了掩蓋自己沒格調,趕緊假裝打張飛。最後,馬超背後攥着拳頭心裏叫苦,‘有拳難打笑臉人呀’。他的暗語都得表現出來。”

  楊少春對於追求藝術的熱忱、精細與執着離不開老一輩藝術家的身教。京劇老生賈洪林在《狀元譜》中有一個扔抖髯口,轉身單手按住案几亮相的動作,精雕細刻的身段漂亮非常。這一細節被馬連良記在心裏。追求完美的馬連良幾次想把這個動作用在自己的表演中,但人物性格不合適他不用,人物性格合適當時情緒不合適他也不用,這樣一等30年。在《趙氏孤兒》中,馬連良恰到好處地把它銜接在程嬰轉身按住血緣圖,準備說破趙氏孤兒身份的當口。從此譽爲經典段落。

  “馬先生對藝術的嚴肅和執着讓我受到很大啓發。他用自己塑造的人物感動着觀衆。”追溯已故去的老藝術家在專業上的造詣,楊少春扼腕感慨:“他們被觀衆贊爲‘活趙雲’‘活呂布’,沒見過真的歷史人物,看見他們覺得他們就是。”

  爲了把前人的經驗傳下去,楊少春幾乎全年無休地傳戲。目前,由原中宣部部長丁關根制定的傳承方案中,包括京劇藝術研究生班、流派班和青研班三個梯隊的人才培養。楊少春傳教研究生班獲“金獎”學生近10人。最近他成了福州與北京之間的“空中飛人”, 一邊在福建京劇院教“流派班”的學生田磊6出武生精品劇目,一邊爲侄孫譚正巖編排譚派代表劇目《鼎盛春秋》的武打部分。譚派的《鼎盛春秋》要比其他老生派別多幾場酣暢、瀟灑的武戲,是當年譚富英先生根據自己文武兼長的優勢添加的戲份。雖無緣得見譚富英的《鼎盛春秋》,但看到他重孫恢復這出戏已是對老戲迷的莫大安慰了。

  

  雲捲雲舒。天空是蔚藍的,高掛着金黃的太陽。無論回顧歷史還是觀望現在,武生戲的前景都是值得期待的。仰望悠悠蒼天,衆人爲證,楊少春已將楊門武生濃墨重彩地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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