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寄語】張謳｜不一樣的英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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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謳央視高級編輯。1978年考入河北大學外文系英國語言文學專業。88年獲得獎學金後赴英國萊斯特大學研讀大衆傳播學，獲碩士學位。先後擔任央視駐印度首席記者，駐歐洲（倫敦）資深記者。出版有深度文化遊記《英國風物記》《印度風物記》《玄奘密碼》，學術著作《印度文化產業》，譯著《二十世紀世界女詩人作品選》，詩集《感情的時間》等。

在一項關於英國和英國人性格特徵的調查中，外國人對英國印象最深的前四項依次是王室、足球、英國廣播公司、丘吉爾；對英國人性格印象最深的前四項是勢利眼、自以爲優越、虛僞、繃緊上嘴脣。繃緊上嘴脣的含義是不表露心跡、不叫苦。對於這種解讀，英國人還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每個民族對自己的認識，只能屬於本民族。外國人對一個族羣的認識，才屬於全世界。儘管有誤解和不全面，但那就是這個族羣在外國人心目中的模樣。即使心裏酸澀或本能地否定，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改變外國人的這些認識。

所謂的英國人性格特徵，實際上是指英格蘭人。確切地說，指的是倫敦和東南部的英格蘭人。這個島國生活着不同族羣，是個多重性格的組合體。掀開米字旗的蓋頭，你纔會發現不同族羣存在着明顯的性格差異，政治上也是如此。英格蘭和蘇格蘭是王國，威爾士是公國（Principality），北愛爾蘭只相當於一個區。這種複雜的地理文化，塑造了不同地區的文化特徵。作家尼克·馬丁（Nick Martin）打了一個比喻：“如果把英國比喻成一條典型商業街的話，那麼北愛爾蘭是一個位置尷尬的水果攤。威爾士是一個潮溼、散發着怪味的慈善店。蘇格蘭是一個有賣酒執照、有捲簾門的雜貨店。英格蘭則是定價過高的咖啡連鎖店。”

英國人的前輩都來自歐洲大陸，也帶來了複雜的語言和文化。每個族羣都十分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稱呼。英格蘭人稱自己英格蘭人（English），蘇格蘭人稱自己蘇格蘭人（Scottish），威爾士人稱自己威爾士人（Wales），北愛爾蘭人稱自己愛爾蘭人（Irish）。只有“二戰”後的移民才稱自己英國人（British）。島國先民使用凱爾特語、威爾士語、蓋爾語。隨着入侵者的到來英國人使用的語言也越來越複雜。古羅馬人統治英國後，上流社會流行拉丁語。盎格魯—克遜人帶來了古英語。諾曼人在 1066 年征服英格蘭後，上流社會又流行法語。在此後的 300 年裏，法語一直是英國的官方語言和法律語言。拉丁語退出了主流社會，成了英國教堂裏的語言。中下層民衆一直在使用英語。英法戰爭（1337—1453）進行中，法英兩國相互敵視，英國貴族開始使用英語。英語成了主流社會的語言。現在，威爾士人講英語和威爾士語。蘇格蘭城裏人講英語。蘇格蘭西北地區講蓋爾語。

在英格蘭的不同地區，英語也是南腔北調。倫敦東部是工人的聚居地，他們的口音叫東倫敦佬（Cockney）。利物浦人講英語時，嘴脣開合很小，利物浦口音被稱爲史高瑟（Scouse）。伯明翰地區的英語鼻音很重，操這種口音的人叫作布拉米（Brummie）。紐卡斯爾人被稱爲喬吉（Geordie）。紐卡斯爾人講英語時，有很重的喉音，裏面夾雜着方言詞彙，如 Aye 是 yes 的意思，nowt 表示 nothing。蘇格蘭人講英語時有喉音，似乎想把剛說出來的話咽回去，卻又被急於表達的思想拽了出來，結果把英語重音搞亂了。威爾士人講英語如同吟遊詩人在吟唱。只有牛津、劍橋一帶和王室講的英語，才被認爲是標準英語。

我在英國生活期間，經常受到各種發音的困擾。我購買了電腦軟件，在安裝中出現了問題，我急忙按着使用說明打電話諮詢，接電話的工程師帶有濃重的印度口音，原來英國很多 24 小時電話服務設在印度。幸好我在印度生活過六年，可以理解對方講的印式英語。英國政府服務機構的電話諮詢員，也不一定講純正英語，很可能帶着濃重的蘇格蘭或威爾士口音，要仔細辨聽。特別是在講地名和姓名時，需要用常用名稱的第一個字母來確認，不然會鬧出笑話。

語言的複雜性決定了文化的複雜性。有位英國作家在回答“英格蘭人怎樣看待別人”時說，在英格蘭人眼裏，外地人的概念是從離開自家門口街道盡頭的某個範圍就開始了。他們視倫敦爲文明中心，離開倫敦朝任何一個方向走得越遠，異國味道就越重。愛爾蘭劇作家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1728—1774）最看不慣英格蘭人的傲慢。他寫道：有一位戴着高帽子的紳士，有着睥睨天下的神情，彷彿他身上集中了英格蘭民族的所有優點，宣稱荷蘭人是一羣愛財如命的可憐蟲；法國人是阿諛奉承、溜鬚拍馬的傢伙；西班牙人是驕傲自大、目中無人的惡霸。只有英格蘭人具備了勇敢、慷慨、仁慈和其他美德，優於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戈德史密斯反問道：我不憎恨其他國家的人民，難道就不能熱愛我自己的國家嗎？我不把世界上的其他人視爲懦夫，就不能攜着大無畏精神和永不妥協信念來捍衛祖國法律和自由嗎？

宗教信仰撕扯着不同族羣，在北愛爾蘭尤甚。北愛爾蘭的新教徒與天主教徒時常爆發衝突。他們連德里市（Derry）的名字也無法達成共識。當地的天主教信徒稱其爲“德里市”，而新教徒居民稱其爲倫敦德里（Londonderry）。1972 年 1 月 30 日，英國軍人向倫敦德里市的天主教抗議者開槍，導致 12人中彈身亡，13人受傷。這一槍殺事件激化了北愛爾蘭共和軍與英國政府的矛盾。布萊爾政府在調停教派衝突中，啓動“薩維爾調查組織”來調查血案真相。整個調查歷時 12 年，耗費近 2 億英鎊，顯示了中央政府的誠意。調查結果公佈後，卡梅倫首相公開承認英國政府犯下了錯誤，願意無條件地爲士兵的開槍行爲負責。

蘇格蘭人對英格蘭人也有很深的芥蒂。我在愛丁堡的一家雜貨店裏，看到付款臺上貼着這樣一個紙條：“把垃圾丟到英格蘭去，請保持蘇格蘭乾淨。”這種抗拒心態有其歷史原因。羅馬人將英格蘭納入羅馬帝國的版圖時，卻止步於哈德良長城的位置。14 世紀後，英格蘭與蘇格蘭頻頻交戰，蘇格蘭未被征服，也因爲戰爭而變得貧困。蘇格蘭人講求實際，感情豐富。他們對南方總是十分警惕，像一隻勤奮的蜘蛛一樣，在思維里布滿蜘蛛網，一旦英格蘭方向飛來一隻蒼蠅或蝴蝶，他們都會受到驚擾，然後憤然出擊，捍衛自己的疆界。

兩地的對抗結束於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詹姆斯六世的母親瑪麗是蘇格蘭女王。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是英格蘭女王瑪麗的表姑，伊麗莎白一世無子嗣，選擇了詹姆斯作爲繼承人。詹姆斯六世在 1603 年繼承了英格蘭王位，成爲英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蘇格蘭議會在 1707 年通過了《聯合法案》（Union with England Act），兩國正式合併。聯合王國確實是一個雙贏的結果。蘇格蘭人在英國工業革命和以後的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詹姆斯·瓦特發明的蒸汽機成了英國工業革命的心臟。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首次完整闡述了現代自由貿易理論。亞歷山大·弗萊明爵士發現了青黴素。愛丁堡成了文化啓蒙運動的中心。這裏誕生了小說巨匠沃爾特·司各特，柯南·道爾塑造出了大偵探福爾摩斯。從愛丁堡飛出來的《彼得潘》，一直感動着世界各地的兒童讀者。在海外貿易中，蘇格蘭人成了精明強幹的商人。他們走向了非洲和拉丁美洲，湧現出了多位世界級的探險家。

在蘇格蘭的民衆心裏，蘇格蘭與英格蘭之間始終處於不平等關係。愛丁堡的城市加重了這種悲情氛圍。城堡和石頭紀念碑上有大片黑漬，如同難以剔除的心理陰影。1970 年，蘇格蘭海域發現了北海油田，油田帶來了巨大的財富，石油的收益歸國家。一位蘇格蘭人說：“英格蘭人拿走了我們的石油，就是直接從我們身上搶錢。他們不會把錢花在蘇格蘭。這是讓我們難以容忍的。我們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蘇格蘭人又產生了獨立念頭。原本默默無聞的蘇格蘭民族黨（SNP）迅速躥紅，在 1974 年取得議會中11 個席位。1977 年英國大選，工黨政府同意蘇格蘭進行獨立公投，以換取蘇格蘭民族黨的支持。投票結果顯示，只有32.9%的蘇格蘭人有獨立訴求，沒有達到40%的法定條件。蘇格蘭獨立夢想破碎。

議會政治有其戲劇性的一面。劇情反轉就是票數和黨派間的合縱連橫。蘇格蘭民族黨議員不再支持工黨政府，轉向保守黨。保守黨藉此發起了一項對政府的不信任投票。工黨政府被迫解散。蘇格蘭民族黨的搖擺作風讓選民不滿，在 1979 年大選中僅獲得兩個議席。蘇格蘭民族黨不得不降低目標，提出建立蘇格蘭議會。英國議會在 1998 年通過了《蘇格蘭法案》（The Scotland Act）。國防、外交和稅收三項權力歸英國議會，其餘政府事務都放在了蘇格蘭議會。蘇格蘭議會在1999年通過普選產生，緊接着蘇格蘭行政局（Scotland Executive）成立。在2007年選舉中，蘇格蘭民族黨贏得蘇格蘭議會大選，獨派大佬薩蒙德（Alex Salmond）出任蘇格蘭第一大臣，又一次打出了蘇格蘭獨立的王牌。除了個人情感因素外，更重要的是對財富和權力的追逐和博弈。首相卡梅倫同意蘇格蘭舉行獨立公投。2014 年 9 月 18 日的投票結果顯示，多數票贊成留在聯合王國內，蘇格蘭民族黨又一次遭受重創，薩蒙德黯然辭職。

投票政治讓英國步履艱難。政治家有抱負，同時要賭博民意。這是投票政治的最大看點，往往不到最後一刻難見分曉。首相卡梅倫宣佈在2016 年 6 月舉行脫歐公投，未料到脫歐派獲勝。卡梅倫只得離開首相位置。這是政治家的遊戲規則。大部分蘇格蘭人主張留歐。投票結果又觸發了蘇格蘭人的獨立情緒。當年蘇格蘭獨立公投失敗的原因之一，就是英國政府說，蘇格蘭獨立後會失去歐盟成員身份。當蘇格蘭人最終在現實面前低頭後，英國政府卻選擇了離開歐盟。這讓蘇格蘭人感到憋屈。一人一票的選舉是民主體制的精髓。如果正反兩方票數相差無幾，也是民主體制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