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文革”時公開放映的電影很少,除了8個樣板戲,就是革命鬥爭的“老三戰”:《地道站》《地雷站》《南征北戰》,真正的文化沙漠。到70年代末,政治氣氛鬆動,北京的一些部隊大院、政府機關悄悄放“內部電影”。電影票嚴格控制,有的還與級別掛鉤,能搞到電影票的屬於路子寬、關係硬、有本事的人。

  我有個同事的姐姐在某部委機關工作,她總能跟着姐姐看內部電影,回來給我們講《金達萊》《三個火槍手》什麼的。有個一起插隊後來當小車司機的朋友也總能搞到票,他眉飛色舞地講《虎、虎、虎》,太讓人瘋狂了。當時,我在北太平莊一所中學當老師,附近有北京電影製片廠、新聞電影製片廠、電影洗印廠、新影禮堂,算是離電影事業很近的地界。一天早上,有個學生睡眼矇矓來上課,我說:“昨晚沒睡?”他說:“看了三個內部電影,散場都半夜了。”我知道他爸爸在新影工作,小聲問:“能給我找電影票嗎?”“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學生拍着胸脯說。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學生小聲說:“老師,今天我爸值班。”我點點頭表示知道。快開演時溜到新影內部禮堂門口,站在旁邊等人少時趕緊過去,收票的家長點點頭,我快速溜進去趁黑找地兒坐下。搞一次拷貝不容易,內部電影一看就是兩部,日本電影《山本五十六》《啊,海軍》,看了足足6個小時,坐得腰疼。翁平田一郎1936年徵召入伍,在海軍的飛行隊伍裏被訓練成殺人機器,參加日本海軍第26空戰部隊“神風特攻機隊”。頭扎紅帶駕駛一架載有魚雷的飛機直衝美國軍艦,進行自殺突襲。逼真的戰爭畫面、殘酷的狀態看得我血脈賁張。戰敗的士兵在塞班島上趴在四腳蛇亂爬的窪地,喝溝裏髒水的鏡頭頂得我的胃一陣陣翻滾。

  1977年某天,姐姐在部委的同事拿來兩張當天下午的內部電影票——埃及電影《忠誠》,說特別好看。下午我正好沒課,高興極了,想找教物理的小陸一起去。她運氣差,下午有兩節課,我們商量着把課換了,可又沒正當理由。當時學校規定嚴格,沒有特殊情況不能換課,而且物理課實驗室是事先安排好的,不好換。小陸特想看又怕校長知道,眼淚汪汪地拎着教材去上課,我只好一個人去看。

  這是一個愛情故事:貧民區長大的女子艾明娜因爲生病住院,結識了年輕善良的男醫生卡瑪爾,出身富家的醫生爲了娶她,甘心去過貧窮的日子。婚後他不幸摔壞了腿,妻子爲了他的康復偷偷給一個富人作護理,由此引來了誤會。最後是苦盡甘來的大團圓結局,影片當時可謂風靡世界。那年我22歲,被這部愛情戲感動得一塌糊塗。我覺得埃及女演員太漂亮了,大大的眼睛,黑黑的頭髮。我旁邊一個男的小聲說:“這個女的特像大商場那個賣皮鞋的。”那會兒,沒有大姿色不能幹上國營商店賣皮鞋這種體面工作。《忠誠》故事好,風景美,男主角更是帥得不像話,我想什麼時候能去埃及看風景看帥哥。幾十年後,我有機會去了埃及,在開羅、盧克索、紅海,甚至在撒哈拉沙漠深處到處都能見到大眼睛、白色袍子的“卡瑪爾”,過足了眼癮。

  內部電影不僅是國外的,還有一些國內老電影復映,也稱“內部”。同事劉老師家住部隊大院,有天快下班時,她說:“今天我們大院演內部電影《紅樓夢》,誰去?”大家歡呼雀躍紛紛報名,聽媽媽說過很多次王文娟的“黛玉”演得好,終於有機會看了。電影在露天操場演,不要票,只要混進部隊大院就行。劉老師等在門口跟站崗的哨兵說:“這些老師是來家訪的。”晚上還家訪,哪兒找這麼負責的老師啊,哨兵敬佩地揮揮手,我們麻利地進去了。記得是冬天,很冷,寒風吹得銀幕一會兒鼓、一會兒凹,黛玉纖細的身體隨着風一會兒扭到東,一會兒轉到西,不斷變形,我們一邊跺腳一邊呵氣暖手站着看了兩小時,我骨頭都凍透了,但覺得非常值。

  帶學生去一家汽車修理廠“學工”一個月。廠休時,車間團支書小英子電話說:“廠裏明天放內部演電影《劉三姐》,您來嗎?”我興奮極了:“當然來”。第二天天還沒亮,換三趟車趕到郊區工廠,英子早早等在門口。看電影的人特別多,車間主任看見我大聲喊:“周老師,這兒有座。”我擠進去坐在他旁邊。燈滅,電影一開演主任的手就伸過來緊緊捏着我的手“騷擾”。我緊張得要命,想喊又怕看不成“內部電影”,只好忍着。“劉三姐”唱得高興,我這兒一頭一頭出汗。

  看完電影,車間主任非要送我回家,我臉脹得通紅,心裏很害怕,“他知道我家住哪兒就糟了”。當時20出頭,完全沒有經驗,不知道怎麼拒絕。他騎車帶着我剛出工廠大門就被警察抓住。騎車帶人違反交通規則,小警察一通批評教育,我班三個學生過來,老遠就喊:“老師,你幹嗎呢?”我臉更紅了。小警察善解人意,小聲說:“你走吧,明天交份檢查來。”把車間主任扣着“繼續教育”。我長出一口氣,趕緊跑了,晚飯顧不上喫就寫檢查,連檢查帶反省寫了兩頁。第二天換好幾趟車去交檢查,小警察嚇一跳:“嗨,你還真寫?我就是說說。”嘿,沒事氣我。

  1980年我上大二,系裏開了門“電影欣賞課”,有同學建議看“外國優秀影片”,老師說搞片子不容易,“試試看”。一天上午,從後面傳來課代表的小紙條——中午1點30分在××教室放《007在東京》。我中午沒喫飯就去佔地兒,只坐到最後一排,後來窗臺上都站滿了,這可是在三樓。沒配音,請的是外語系學哥對着口型大概翻譯。電影裏對話時,那哥們兒打着磕巴:“男的說……嗯……”如果對話太快,他反應不過來就說:“他們吵架呢,爲錢。”幸虧“007”片子以打爲主,我們半生不熟地把電影看完了,真棒!懂行的說“007”是系列電影,我當年的理想是什麼時候能看到全部。N年後在書市,終於看到全版“007”光盤,趕緊拿下,可惜到現在連包裝都沒拆。

  1982年夏天,剛認識的男朋友說他們學校放內部電影《白髮魔女》。對於熱戀中的男女,還有什麼比看內部電影更浪漫和炫耀的事呢。第二天,我趕到他們大學門口,一大羣人堵在禮堂門口想進去,把門的“認票不認人”。男朋友是學生會主席,人五人六的很牛,我們大搖大擺進去了。

  1988年,一起插隊的小勇說弄到一部外國電影,是錄像帶。我去的時候屋裏已經有一箇中年男人。小勇說這是他家親戚,離婚了,心情不好,讓他來看電影散散心。看內部電影是祕密的事,小勇鎖好門拉上窗簾,聲音放得小小的。剛開演,就有人找小勇修設備,他臨走時說:“你們看,渴了自己喝水。”這是一部美國電影,關於雛妓的,電影裏有很多“呼喲嗨咻”的聲音和大尺度鏡頭。在一間黑乎乎的屋裏跟一個陌生、離婚的中年男人一起看這個電影,我心裏非常害怕。老覺得坐在後面的他隨時會撲上來,正想着,突然聽後面有站起來的聲音,“您……”我一緊張,“撲通”從椅子上摔下來了,嚇他一跳。“您沒事吧,我想問您喝不喝水?”這電影看的,差點嚇出心臟病來。

  “內部電影”熱潮時,我什麼都看。看過一個體育訓練片子,是介紹日本女排“魔鬼教練”大松博文的。日本女排隊員主要來自大阪附近的一家紡織廠,日本人的身高對於排球來說很喫虧,她們只能在技術上下功夫。女工們每天工作8小時下班後再進行超常訓練,爲了讓隊員們能接到傳球,大松博文站在椅子上把球直接砸到她們身上。左一個,右一個,女工們翻滾着接球,飛了,繼續砸,一直到接住。訓練強度超級大而狠,看得我心驚肉跳,“太殘酷了”。最後,女工們終於贏得世界冠軍,緊緊抱着教練痛哭時,一定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只要努力了,這世上沒什麼辦不成的事情。

  在單位食堂看過某屆奧運會聖火傳遞過程的記錄片,傳遞到哪個國家就介紹一下這個國家的名勝和飲食。我個子小,被擠到柱子邊上,踮着腳歪着脖子堅持看了三個小時。雖然很辛苦但特激動,因爲看到了美國、加拿大、巴西、日本、埃及、法國等地兒的美麗風光。對於10年閉關封鎖、文化貧瘠的我真是大開眼界。

  “內部電影”就這樣伴隨我整個青春期,很多回憶和故事都與之相聯。

  (編輯  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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