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少文 楓竹溪雨

深夜,幼小的女兒忽然傷心地大哭不止,也許是被噩夢驚醒了。

我心疼地抱起她,雖睏意難耐,揮之不去,但我仍努力地讓自己清醒,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幼小的她在我的懷裏用胳膊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她的小身體貼近我的胸膛,顫慄着如一隻受傷的兔子,不禁讓我感受到了她從頭到腳的惶恐和對母親安慰的渴求。

我喃喃地唱着歌曲哄着她,來回撫摸着她的後背,擁抱着她,安慰着她。

夜很深很靜。恍惚間,我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突然想到你,安晞,我親愛的姥姥。

我突然想到,幼小的我曾經也必定經歷過女兒的這些事,那些生病、噩夢、腹痛、出牙痛、驚嚇、斷奶、分離,那些成長的痛,成長的必經之路,而我現在養兒所經歷的無數個焦急不安的夜晚,食不甘味的白天,原來你也曾經歷過。

而我,如今扮演當年的你,方然醒悟。

我分明又感覺到了臉頰的滾燙。那年半夜我高燒不退,在那個閉塞的年代,年輕的父親母親束手無策,只能把我送到你和姥爺面前。你端水喂藥,一次次更換我額頭的冰毛巾,給我擦身子,衣不解帶的細心照顧。只要我病着,你就從未睡過。

我彷彿又看到了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在我面前蹦跳着鮮活起來。我坐在桌前,你環抱着我,那滿是褶皺的大手握在我的小手上,教我運力執筆,教我如何寫字。每當我學會新字,你就欣喜地撫摸着我的頭,張着缺牙的嘴不停地誇讚我。

我彷彿又聽到了你哼唱的兒歌。幼兒多夢,夜間常常被怪夢嚇醒,我在你懷抱裏聽着熟悉舒緩的歌聲,和着你那暖暖的擁抱,慢慢再次入睡。

我彷彿又聞到了你熬夜煮糉的芳香。簡陋的廚房裏,你洗米、洗葉、包糉、煮糉,環節複雜,尤其煮糉所耗時間頗長。你照顧好我和姥爺睡下,卻獨自一人守着竈臺將汗水灑滿廚房的角落。年幼如我,只知清晨便可品嚐甜美的香糉,卻不知你雙眸裏那些紅色絲線是爲何而生。

可安晞,我纔剛三十歲,正當青春年華,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也有大把的精力可以陪伴幼子,更有取之不竭的體力去熬夜戰鬥。而你,卻是在耳順之年扮演着年輕媽媽的角色。

你先後把我們養大,大姐、二姐、三姐、我,四個孩子宛如一根藤上的瓜,緊緊地纏繞着你。安晞,你知道嗎?那些操勞和照顧幼子的夜不能寐,你用孱弱的身子分別經歷了四次,在接近花甲之年。

第一次,你五十三歲。你看那可愛的小孩兒獨自一人坐在牀頭,心疼不忍,便和大兒子兒媳商量要將幼兒接在身邊照顧。你不顧舊疾疼痛,只要瞧着在你面前日益肥嘟嘟的小小臉頰,便滿心歡喜。

第二次,你五十五歲。你的女兒遠在千里之外,因工作無法離身,萬般無奈下便將幼兒託付給你。可孩子與母親的分離焦慮總是那麼強烈,那些因想念母乳而啼哭的夜,折磨着你、侵蝕着你已不再精力旺盛的年華,而你都是咬牙一次次挺過去。

第三次,你五十八歲。二兒子找到你,你眉頭都沒皺一下便欣然接受了那一團可愛的小肉球。自此你又變成了一個年輕母親,餵飯洗衣,把屎把尿,一點一滴,從頭做起。

最後一次,也是時間最長的一次,你六十歲。當你從母親那兒把我接過來抱的時候,這一抱便是七年不離手。那因斷離母乳所帶來的夜夜哭聲,那因思念母親而不能入睡的折磨,你總是用以擁抱和細心的呵護來化解它,包容它。

你懷抱着我,安慰着我,愛憐着我,哪兒有你,哪兒便有我,我成了你身上的一坨肉。你總是滿足我對愛的渴求,總是欣然接受我對你的纏黏。那些分離、斷奶、長牙、出疹,那些幼兒成長必須經歷的痛,你不煩、不怨、不恨,用那盈盈的愛將我陪伴,在你的花甲之年。

安晞,當你疲憊不堪的時候,當你熬夜到體力透支的時候,當你操持家務又要帶着幼子的時候,當你身上病痛逐漸增多的時候,當你因工而傷的那條腿隱隱作痛的時候,你是否有過任何的一次念頭,爲自己怨嘆,爲自己委屈,爲自己不甘,爲自己打算?當清新的晨曦微光灑進你的牀邊,當柔軟的紅霞撞擊到你心裏的時候,安晞,你能看到的只有孩子們欣欣向榮的天真面龐,卻看不到自己逐漸衰老的容顏和日益彎曲的脊背,而那時常拭淚佈滿皺紋的雙手、蹣跚緩慢的雙腿,卻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

眼前日出從水光瀲灩的海面那邊上來,而日落又從深沈浩瀚的大海那邊下去。安晞,當你抱着我站在海邊的時候,一定和我現在一樣面朝大海懷抱着幼子,對她愛憐難捨。

而我,在經歷了黑夜與掙扎之後,才知道了你的那些焦心不安,才知道了一個生命成長的不易,才知道了曾經爲我們付出的你。

我們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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