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連續下了一週,不曾停歇。街道地上到處都是蓄着污水的小水窪,這些不深不淺的水窪成功的浸溼了雲成翊黑色的運動鞋。雲成翊搔着自己亂蓬蓬活像泰迪的捲髮,扯出苦笑,也真是爲難這雙鞋了,這幾個月帶着他東奔西跑,沒有一刻喘息,這次回去以後它也差不多該壽終正寢了。

雨絲從空中均勻地灑下,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雲成翊抬眼望着遠處不停變化的霓虹燈,隔着雨幕好像披着一層薄紗。絢爛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並未給他帶來多少色彩,他的身周好像有着磁場般,無論多耀眼的色彩到了雲成翊的身上都被他完全吸收掉,只留下沉寂的黑。包括那雙冷厲的眼,那雙眼睛目空一切,彷彿這世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入他的眼。

隨意拿起路邊大排檔老闆擺在推車上的冰啤,仰頭灌入咽喉,苦澀的涼意流經四肢百骸,頓感舒爽。

“任務中飲酒視爲嚴重違規。”耳邊立即傳來機械的女聲提醒雲成翊的違規行爲。

雲成翊放下已經空了的酒瓶,左手覆上左耳,無賴道:“已經下肚了怎麼辦?要不全吐出來?”帶着挑釁的語氣。

對方顯然對於雲成翊惡劣的態度習以爲常,她也不指望他會聽她的,這樣的提醒也只不過是程序上的:“任務完成後岑先生要見你。”

雲成翊背靠在背光的小巷牆角,他的打扮倒是十分適合隱匿行蹤,一身全黑的運動裝,只是衣兜前被磨損得有些毛糙。整個人都融入夜色之中,好像他原本就在那裏。雨滴落在他的髮絲上,細小的水珠被他漆黑柔軟的發輕輕捧住,串成一片晶瑩。

黑暗中一抹橘色的光點明明滅滅,一團團青煙從他兩片紅潤的薄脣間溢出,享受着吞雲吐霧的快感。

摸着自己有些扎手的鬍鬚,雲成翊自嘲一笑,掐掉香菸,最後一縷青煙隨風而逝。他在等待着。

還是那個如同上了發條一樣機械的女聲,她提醒雲成翊:“目標就在附近,注意!”

雲成翊立馬端正站姿,雙眼聚精會神地盯着對面的小巷,即便小巷裏此刻空無一人。

很快,從遠處傳來一陣響動,不過這聲音有些奇怪,不像是走路的聲音,倒像是什麼動物在道路上跳躍行進,有節奏地發出“啪”落地,然後是“譁”的水聲,一頓,又重複。另外還有一道稍輕的聲音。這有些詭異的聲響迴盪在空曠而又幽暗的深巷裏。

來了,雲成翊不自覺地繃緊神經。很快,製造這詭異聲響的主角出現在他的視線裏。那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而是兩個人。準確的說應該是一個大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兒。

他們都穿着黑色的連帽衫,寬大的帽子完全罩住腦袋,雲成翊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只能憑身形斷定他們的性別。

帶頭的大人跨着大步,在前面跳着,有規律的先跳到左邊,再跳到右邊,每跳一次都準確無誤地落進一個水窪裏,水窪裏的污水四濺。而大人身後的孩子也學着大人的模樣,完美複製着路線。

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交流,但云成翊就是感覺得到他們現在一定很開心,不過他實在不理解這樣的樂趣。

他們很快經過了雲成翊的身邊,似乎對潛在的威脅絲毫沒有察覺。

雲成翊跟了上去,伴隨着踩水聲越走越遠,不知道拐過了多少彎。他確認這裏不會驚動到人羣后,右手伸向腰間撩起黑色外套,神色小心翼翼地看着前方的目標。

紅色的皮匣子暴露在空氣中,他從裏面掏出一把造型獨特的手槍,打開保險握在手中,食指扣上扳機,腳下的步伐加快,他也不必擔心對方發現他。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對方兩人停下跳動的步子,男人一手拎起身後的小男孩,擋在男孩的身前。

雲成翊將槍口瞄準男人的腦袋,緩緩逼近。

男人摘下帽子,掩藏在帽裏的那張剛毅的面孔此刻一覽無餘,一雙深陷的眼警惕地盯着雲成翊,眼珠隨着他的靠近而轉動着。男人顯然並不認識雲成翊,他一邊打量着他,一邊評估雙方的力量。

顯然男人覺得雲成翊對自己構不成威脅,斜眼睨着瘦弱的雲成翊,像是看着主動送上門來獵物。

面對敵人的輕視,雲成翊毫不在意,惡趣味地把槍口從他的腦袋下移對準了他的大腿,手指輕輕一扣,子彈劃破空氣。

男人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傷口血流如注,頓時猶如被激怒的雄獅發出低沉的咆哮,目露兇光。

雲成翊扯開一抹淡笑,故意露出腰間的紅色皮匣子。男人驚愕的神情他十分滿意。

男人一聲怪叫:“你是紅匣子!”

被遠遠甩出去的男孩兒還未回過神來,直到不遠處一聲槍響,男孩才從泥濘的地上爬起拼命朝前方向逃去,充斥在耳邊最後的那句話是爸爸的——快逃!

他明白從此以後他就只有他自己了。

2.

“小翊,颯兒,從今天起她就是你們的妹妹。”

才七歲的雲朗星被雲啓書帶到雲成翊和雲颯的面前,向倆兄弟宣告他們即將多一個妹妹。

當然雲朗星這個名字是雲啓書給的。彼時,雲朗星還是個蜷縮在骯髒街頭的孤兒;此時卻搖身一變,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好看的馬尾,只是發黃的面色顯示着主人的營養不良。

雲朗星不明白這個穿着體面的大人爲什麼會把她帶回家,還給了她名字。這個家的人都叫她雲朗星,她漸漸明白了名字的含義,名字是一個代號,當別人叫雲朗星的時候她就得答應,因爲她是雲朗星。

雲颯和雲成翊兄弟對於突然多出來的這個妹妹倒也沒別的看法,至少沒有想要故意捉弄或者欺負的意思,可能人對於美麗的事物總是多一分憐憫之心。因爲雲朗星真的很漂亮,精緻得像個擺在櫥窗裏的洋娃娃,就算是她總是一副呆呆傻傻樣子,只要那雙圓圓的大眼一轉,也滿是靈氣。

雲成翊領着雲朗星到浴室讓她自己洗澡,就退了出去,走時還不忘回頭悄悄瞄她一眼,扁着嘴,怎麼覺得這個妹妹有點傻,也不知道剛剛他跟她說的那些話她到底聽懂沒有。

雲朗星看着面前比她人還高的白色大盆子一陣思索,然後順着旁邊的臺階上去,躺進了那個如同一口無蓋棺材的浴盆裏。

“喂!朗星你沒事吧!?”雲颯急忙衝進浴室裏。雲成翊告訴他,雲朗星在浴室裏都一個多小時了還不見出來。怕她出意外就急忙趕了過來,一邊責怪雲成翊不早點告訴他。

結果急吼吼衝進浴室的雲颯和跟在他身後的雲成翊看到浴室裏的一幕目瞪口呆。滿地的泡沫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雲朗星卻不見蹤影。

兩人一邊扒拉着滿室的泡沫,一邊喊着雲朗星的名字。泡沫把衣服都沾溼了,帶着濃烈的各種花的香味,雲成翊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窒息了。

聽見聲音的雲朗星從那片最厚實的泡沫裏鑽了出來:“我在這兒。”一張嘴,吹出了個透明的泡泡,飄到雲成翊面前,在燈光下色彩斑斕,然後消失。

雲颯責備的話,在看見雲朗星這副滑稽樣兒又咽了下去。雲朗星瞟了眼他,眼神裏帶着自責和小心,很快又低下腦袋。雲颯嘆下一口氣,拉起雲朗星就往外走。

“真是個笨蛋!洗個澡都能把家拆了!”雲成翊不依不饒地念叨。

雲朗星感覺到自己正在一點一滴的融入這個家。家,證明着她的歸處,不必風餐露宿;家人,讓她不在孤獨,有了依靠。

“朗星朗星,醒醒!”她是在熟睡中被雲成翊給叫醒。

睡眼惺忪地看着雲成翊,不明所以。

雲成翊見雲朗星醒了過來,也不管她到底清醒沒有,拉起她就往外走:“走,我們去看星星!”語氣興奮。

雲朗星迷迷糊糊地跟着雲成翊上了樓頂,爬上天窗。心裏卻疑惑着,不明白雲成翊嘴裏的星星是什麼東西,還要半夜特意跑去看。

雲成翊帶着雲朗星斜躺在天窗上,兩隻腳抵着樓頂屋檐邊。雲朗星覺得這樣的舉動太過危險,要是摔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雲成翊看穿了她的不安,用力敲了幾下透明的天窗玻璃:“放心,這玻璃結實着呢。”

“噥,”雲成翊噘着嘴,示意她看天空,“星星。”

雲朗星仰起頭看着空曠無垠的天幕,天邊還泛着淺淺的紫色,然後一點點變深,變成深紫色,再到濃重的黑,猶如一幅潑墨的畫。圓溜溜的眼睛在這幅巨大的畫卷上搜尋着雲成翊口中的星星,卻無奈什麼也沒看到,反倒是盯着夜空看久了,讓她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失重感,好像被捲入了無盡的深淵之中。

她驚恐地將自己抽離出來,低下頭唸叨:“什麼都沒有。”

雲成翊鄙夷地剜了她一眼,食指指着天空的南方:“那可不就是星星。”

“哪有?”

雲成翊湊到雲朗星面前,鼻尖抵上她的鼻尖,雲朗星被雲成翊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正要往後退,臉頰就被人左右夾擊。

他兩隻手扳着雲朗星的腦袋,讓她面朝南方。雲朗星順着他的動作望去,果不其然,在南方的最遠處,有幾個微弱的光點忽閃忽閃,就像人一呼一吸,一閃一滅。

雲朗星看呆了,那就是所謂的星星?離她家鄉的星星差遠了。

“看到了吧,”雲成翊朝她得意地擠眼,“那就是星星。”

他指着最亮的那顆:“那就是你的名字——朗星。”

耳邊飄來雲成翊軟軟的聲音。

雲朗星覺得那天那顆微弱的星光已經深深地映入了她的眼睛,那顆孤獨的星子一直存在她於眼底的深處。

3.

“爸我們去哪兒啊?”雲朗星不安地扒着車子的前座椅詢問着坐在駕駛座上的雲啓書。

雲啓書一邊打着電話一邊操控着方向盤,只留給雲朗星一個側臉,面對雲朗星的疑問他並未做出回答,對電話那方的人說了句:“馬上到。”然後掛斷電話,專心開車。

“雲哥哥我們到底要去哪裏?”雲朗星望着窗外不斷倒退的景物,心裏越發的不安,伸手抓住坐在副駕駛的雲颯。

雲颯給了雲朗星一個溫和的笑,安撫地輕拍着她的手:“到了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雲颯的安慰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反而加劇,好像有什麼東西即將破殼而出。

一早,雲颯就帶着雲朗星出了門,說是要帶她出去轉轉。上車才發現雲啓書也在,或者說他就是專門來接他們的。

雲啓書總是很忙,她到雲家十年了,卻極少見到她這個名義上的養父,一直以來都是雲家兄弟照顧着她。所以見到雲啓書雖心有疑惑,也並未開口,只是乖乖坐上了車。

雲颯看着她笑容更深了,雲朗星盯着他,不自覺地鬆開手,第一次覺得這個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的人這麼陌生。這副熟悉的軀殼好像被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佔據。看着他溫和柔軟的笑容,雲朗星感到毛骨悚然,防備地退回自己的座位。

雲颯轉過頭,不再看着雲朗星,收起笑容,目視前方:“家人遊戲也該結束了。”

話落的瞬間雲朗星抬起雙眼,那雙原本充滿靈氣的大眼已是猩紅一片,看着前面的兩個人滿是嗜血的殺意,動作敏捷地猶如正在捕食的獵豹朝獵物撲上去。

不!腦子裏有個聲音在大聲地抗議。但她覺得自己完全不受控制,身體裏的力量就像脫繮的野馬奔湧而出,最後一絲神智也被無情淹沒。

雲朗星幾近窒息,困難地喘息着。

當她睜開眼睛時,刺眼的光又令她不適地閉上雙眼。適應一陣後才緩緩張開眼睛,雙目無神地盯着斜上方缺了塊玻璃的老式木框窗子。眼窩微微下陷,眼白散發着毫無生氣的黃,它的主人好像爲醒來而苦惱。

雲朗星不知道她還要像這樣苟且偷生地過多久,這樣活着的意義何在。

“給,別死了。”隨着一聲低沉沙啞的男聲,一個黑色的塑料袋砸進雲朗星的懷中。

雲朗星還是躺在紙殼鋪的牀上一動不動,望着天上的太陽:“這裏看不見星星。”

仔細嗅嗅,空氣裏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兒,這味道讓雲朗星的腸胃一陣沸騰,肚子上的那個黑袋子帶着點點熱度灼燒着她,誘惑着食肉的獸。

她感覺到她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朝她叫囂着,連血管裏的血液都加速了循環,她的身體一點點變燙。雲朗星無力地自嘲一笑,果然,她就只是個野獸而已,永遠也抵抗不了本能。

掙扎着起身,捧起塑料袋,直接用蠻力扯開袋子。袋子被打開的一瞬間,空氣中令人作嘔的味道更加濃郁,這味道刺激着她緊繃的神經,看着裏面的東西她毫不猶豫地張口啃噬。

進食後的飽腹感讓她慢慢平靜下來,看着手裏還殘留着血跡的袋子,她觸電般驚慌地扔在地上,抬手抹了把臉,卻看到手背上全是乾涸的斑斑血跡。雲朗星不能接受地用力敲打着自己的肚子,試圖把胃裏的東西吐出來。

“雲成翊,我們一起去看星星好嗎?”

“不好!”

“爲什麼?”

“是你殺了我爸,還有我哥。你看看我現在和你一樣是孤兒了,你滿意嗎?”

雲成翊覺得自己的半邊身體不聽使喚,一動不能動。雙眼立即睜開,入眼的夜色讓他清醒了幾分,翻過身,發現自己一直側着身睡,把一邊都壓麻了。

風吹動窗簾晃了幾下,他立即瞳孔緊收,渾身肌肉繃緊,警惕地轉動眼珠。

“我要殺了你!”黑暗中一個黑影突然從牀頭朝他猛地撲來。

雲成翊從牀上坐起,一手伸向枕頭底下,任由對方朝他撲來。對上那雙赤紅的雙眼,雲成翊不顯絲毫慌亂。

對方顯然沒想到雲成翊居然躲都不躲,鋒利的指尖在離他不到一釐米的地方險險停住。

雲成翊抬高雙眼盯着他,彷彿看着螻蟻:“爲什麼停下?”

“那你爲什麼不躲?”對方反問他。

“你不敢。”雲成翊一把扣住他纖細的胳膊。

對方冷笑一身,承認道:“對,我不敢!我們從沒殺過人!爲什麼?爲什麼要趕盡殺絕?”

“因爲你們這樣的東西本來就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這種怪物的存在本來就是有違常理,自然是要抹殺掉。

“本來就不該?那你們人就可以理所應當地活下去?”男孩張口露出鋒利的尖牙咬住雲成翊的胳膊。

雲成翊喫痛地皺起眉頭,從枕頭底下抽出手槍。

男孩眼疾手快地握住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稚嫩的臉上露出笑容:“你說的對,我不敢殺人,你殺了我吧,我只想和我的爸爸在一起啊。”淚水順着他的眼角滴落,“爸爸是個騙子!他說我只要跟着他的腳步就好了,可他卻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人?”雲成翊不可思議地盯着他,“你們自稱爲‘人’?”

4.

“岑先生在裏面等你。”林絮筆直地站在二會議室的大門前,看着雲成翊並沒有什麼好臉色,她本來就看不慣他這種靠關係進來的人,還不服管教吊兒郎當。

雲成翊甩着手裏藍色帶子的工作牌走到林絮面前,笑嘻嘻地道:“喲~絮兒別這麼嚴肅嘛,又不是外人,這麼冷冰冰的。”說着就把手搭上林絮的肩膀。

林絮立刻後退一步躲開他的手,揚起眉毛:“怎麼?我可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成內人了。”她又把雲成翊從頭到腳掃視一遍,眉心的褶更深了。在這戒備森嚴,人人西裝革履,氛圍嚴謹的大樓內,雲成翊居然套着件白T恤兒,搭着條皺巴巴的黑西褲,踩着運動鞋,簡直不倫不類。腦袋上那頭黑色捲毛後方塌下貼在後腦勺上,明顯是起牀沒梳頭,滿臉長短不一的絡腮鬍子幾乎連他的面容都快掩去。

雲成翊把林絮眼中的嫌惡看得清楚,卻並不在意。

“但願你待會兒進去了還能笑得出來。”林絮把會議室門讓出來,眼神示意他進去。

“哇!”雲成翊驚呼一聲,痛心疾首地指着她,“想不到你這麼卑鄙,居然告狀!”

這次林絮明擺着不想再和他多說,直接反手拉開會議室大門一巴掌把他推了進去。

“來啦。”岑輒聽見動靜仰首看向門口,在看見來人後卻大喫一驚,不敢確定地摘下細框眼鏡,眯起雙眼,眼尾擠出幾條眼紋,看起來正在相當費勁地確認着對方的身份。

雲成翊從進門臉上的笑容就收斂殆盡,絲毫不見剛纔與人打趣的無賴模樣。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坐在寬大的黑漆會議桌前正首位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着棉質的純白襯衣,外面罩着卡其色西裝小馬甲,小馬甲將男人的腰身修飾出優雅的弧度,襯衫袖口的紐扣被解開,往胳膊上捲了兩圈,露出結實又不顯粗俗的肌肉,斜梳的頭髮有兩根散下來搭在濃密的眉毛上,不大的眼睛帶着點點弧度,使得堅毅的五官都柔和下來,鼻樑兩側各一道淺淺的紅印,想必是戴眼鏡留下的。

雲成翊雖然表面不露痕跡,心中卻大感詫異,RB這樣紀律嚴明殺伐決斷的組織頭頭居然是一個看起來毫無威脅的雅痞大叔。即便是這樣,他更加不能小看了面前這個男人。

“坐這兒。”岑輒指着他左側下首的位置。

雲成翊也不客氣,徑直走到岑輒身前坐下。

岑輒在雲成翊坐下後,還是不住地打量着他,語氣裏帶着些許的不確定:“雲成翊?”

“是的。”他相當坦然地點頭。

岑輒笑了笑,戴上眼鏡:“都長這麼大了,那時我見到你時才這麼點大。”他伸出兩隻胳膊比劃着。

“可惜我並沒有什麼印象。”

“哦?”岑輒乾笑兩聲,“那是,你當時還太小,沒有印象也實屬正常。”他收起笑容又正色道,“不過你和你父親的脾性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聽見對方提到自己的父親,雲成翊並沒有因爲對方是長輩而強打精神笑臉相迎,臉色迅速暗沉下去。

“雲兄是我的摯友,對於他的離去我深表遺憾,我以爲這世上再也沒有云兄那樣與我合拍的人,不過人生總得朝前看纔是。”岑輒安慰似的慢眨雙眼,以極爲真摯的長輩的目光看着雲成翊。

雲成翊一直覺得自己人生一路平坦,從沒有什麼叫做挫折的絆腳石。有父親的關照,哥哥的疼愛,顯赫的家世,沒有一點坎坷,平順的教人嫉妒。直到有那麼一天,他失去了所有,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他一人的時候,他感受到了那個原本美麗的世界遠沒有表面上那般平靜。他想要找到那個人,向她問清楚,憑什麼只有她活着。

“你一直找的人有消息了。”

雲成翊原本就只是抱着會一會這位傳聞中的人物,畢竟他竟然不知道父親一介商人竟然會和這種危險人物交情匪淺,卻沒想到第一次會面就給了他這麼一個重磅炸彈。

一番交談後雲成翊站直身子準備離去,岑輒卻又叫住了他,指着他被袖子包裹着的右手:“傷口可得好好消毒,否則會感染。”

“噢,”雲成翊舉起右手,露出白色紗布,“還好,不嚴重。”這男人果然不簡單,他的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是嗎?”岑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放了那孩子?”

“不過一個小屁孩兒而已,殺害幼小可不是我的風格。”

“原來如此,”岑輒理解地點頭,話鋒又一轉,“你的仁慈不過是在害他罷了。”

雲成翊不在意地擺手:“是您想太多了。”

岑輒食指叩上桌面,腦袋靠着椅背,臉上繼續掛着笑:“但願如此。”

“那我先走了。”雲成翊朝他微微低下頭顱又立即抬起。

岑輒點頭,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又招呼了聲:“年紀輕輕的,這麼邋遢可不好。”

雲成翊頭也沒回地合上了會議室的大門,把岑輒的最後一個字關在門內。

林絮仍在門口侯着,見雲成翊出來,走上前遞給他一個精緻的四方小盒子,未發一語,踩着富有節奏感的步子離開。

雲成翊看着手裏的盒子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將盒子收進了褲兜裏。

5.

快整整一年了,雲成翊這是第一次站在鏡子前正視着自己。看着鏡中那個穿着破舊,滿臉鬍子的男人,他摸着自己的鬍子,嘖,真扎手!這副鬼樣子估計拿個破碗蹲在路邊也毫無違和感。

這副模樣恐怕不適合去見故人,萬一人家都認不出來,豈不尷尬。

沉重的金屬劃過地面,發出厚重的悶響。雲朗星虛弱地躺在地上,乾涸起皮的嘴脣微張,雙眼木訥地望着打開的大門,瞳孔裏倒映出一個身穿灰色衛衣的男子,隨着男子的靠近調整着視線。

男子看着雲朗星狼狽的模樣,眼底反而帶着些許笑意,蹲在她面前,對上她的視線,發出調侃的嘖嘖聲:“真是可惜這雙眼睛了。”

雲朗星實在懶得應付男人,翻身以背對着他。這個男人實在奇怪,她壓根兒就不認識他,卻莫名其妙的救了她,還幫助她藏身,甚至還給她提供食物。他很清楚她是什麼,卻不怕她,反而將她圈養起來,她不清楚他到底抱着什麼目的,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這個男人絕對不簡單。

“別這麼冷淡嘛,”男人看着雲朗星倔強單薄的後背,“你一定會感興趣,畢竟久違的故人可不是那麼好見。”

男人的話成功地吸引了雲朗星的注意,她轉身雙眼直直看着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男人坐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沾滿灰塵的木桌上,雙手撐在身側,非常滿意雲朗星的反應:“你一直在躲他是吧?”

“你到底什麼意思?”雲朗星不耐地開口,許久未說過話的她嗓音沙啞粗礪,像從磨砂紙上劃過。

“意思就是——”男人故意拉長聲調,雲朗星迫切的模樣逗樂了他。

“就是...”

後半截話還未說出口,外面突然響起發動機轟鳴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雄獅憤怒的咆哮聲。

“就是我們該逃了!”雲朗星還未反應,就被男人一把從地上拽起,也不管虛弱的她能不能跟上他的步伐,雲朗星幾乎是被他拖着走的。

雲朗星被他塞進一輛黑色轎車裏,男人迅速坐上駕駛座,發動車子。

咆哮的轟隆聲也緊隨而來,雲朗星在後座向後看去,一輛黑色的賽摩緊緊跟隨在他們後面,騎摩托的人並沒有帶頭盔,看着那張熟悉的面孔,不是雲成翊又是誰。

雲成翊爲了讓曾經的故人,好好看清楚他,特意沒帶頭盔。他就是想知道當她看見了他會做何感想,會不會哪怕有一點點的愧疚。

只一眼,雲朗星立即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緊追在身後之人哪怕一秒都怕灼傷了她的眼。她正感覺到已經死去多時的心臟死灰復燃般“突突”地跳動着,好像要跳出她的桎梏。

男人透過後視鏡看見雲成翊離他們越來越近,面上卻一點也不焦急,油門一腳踩到底,車子如離弦的箭射了出去,遇到拐彎也沒有要減速的意思,車輪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車尾一下甩出去,雲朗星在後座直接被甩飛,腦袋撞在右側玻璃窗上。

男人打趣的聲音傳來:“我相信你以你的身體素質這只不過小意思而已。”

雲朗星穩住身子,額頭被撞出一片青痕,卻沒吭一聲。她現在可沒閒工夫計較這些,她巴不得車能再跑快些,她不斷祈求着,她害怕見到他,她不願意面對那個人,她更加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個人。

一個急剎,車子停在一片廢棄的巷子前:“我們得放棄這輛車了。”

雲朗星被男人架着進了窄巷子裏,她無力地趴在男人的肩頭:“進巷子可不是個好選擇。”

男人把衛衣上的帽子套頭上,帽子很寬大,幾乎把他的面容完全掩去,只能聽見他的急切地喘息聲:“車子壞了,先躲起來!”

雲成翊看見巷口的小轎車,一個漂移直接拐入狹窄的巷子裏。

雲朗星隔着黑灰色的木門板腦袋貼在上面側耳聽着外面的聲響,聽着摩托車的轟鳴聲漸漸遠去,渾身緊繃的肌肉在一瞬間放鬆下來,似乎現在她身上的感覺細胞才恢復正常,她感到自己渾身沒有一處沒在叫囂着疼痛。長時間的營養不良,導致精神恍惚,再加上這樣一折騰,雲朗星覺得自己怕是撐不過去了,苟延殘喘的生活也該結束了。

“呀,你看看你現在多麼可憐啊。”男人貼着她的耳朵同情着她,語氣很是愉悅。

雲朗星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轉動眼珠看着顯然心情很不錯的男人。

“接下來我可不能再帶着你了,好運,小傢伙。”男人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動作迅捷地從窗口翻身而出。

雲朗星越發不明白這個男人的意圖了,這麼簡單的扔下她就瀟灑離開了,那又何必救了她。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在見到雲成翊的那一刻,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她恐怕是被人給賣了。

身後弱不禁風的木門被人毫無防備地一腳踹開,靠在門上的雲朗星被慣性甩出去一米多,揚起一片塵土,她勉強支起身子,眯着眼望着那道逆着光只能看到模糊輪廓的身影喃喃道:“雲成翊。”

6.

或許雲成翊也沒想到,再次見到雲朗星會是這般狼狽的模樣。那個躺在地上遍體鱗傷眼神呆滯的人,與記憶中的那個人相去甚遠。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那個人口中喊出來,心底唯一的一點點柔軟迅速凍結。他恨她!她怎麼有臉叫他的名字?他的不幸都是拜她所賜!

RB地下室,這裏雖然深處地下二十多米,與地面的世界完全隔離,卻亮如白晝,頭頂上一排接着一排的白熾燈一眼望不到盡頭,金屬牆面又把燈光折回,整個地下室沒有一點點陰暗可躲藏,明亮得刺眼。

地下室被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小房間分割開來,走廊在這些沒有門窗的小房間之間縱橫交錯。

雲朗星睜眼,望着眼前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她試圖動動手腳,可是四肢都被牢牢固定住,完全使不出力,她意識到自己正被懸在空中,也不掙扎,就盯着漆黑的虛無,好像神遊到了另一個世界。

是多久以前呢?有一雙手溫柔地捧着她的臉頰,那是一雙最漂亮的眼睛,“永遠不要相信...靠近那棟大樓。”

雲朗星閉上眼睛,用舌頭舔着起皮的嘴脣,她啊,還是進來了。到底是要她別靠近大樓,還是她其實是想說別相信人呢?

強烈的光線一點點鑽了進來,雲朗星正面的一堵牆從側面緩緩打開,望着面前的兩個人,沒有絲毫意外,即便有,也無所謂了。

雲成翊站在岑輒身後一步,雲朗星從雲成翊臉上掃過,雙眼注視着西裝革履的岑輒,要不是那張臉,她真要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雲成翊順着雲朗星的視線望着岑輒的側臉。岑輒面無表情地掀起眼皮瞟了眼雲朗星,轉過身對雲成翊道:“按規矩,她將由你負責處理。”他拍了兩下雲成翊的肩膀,信步離開。

“你不想解釋一下?”雲成翊抬頭盯着四肢被金屬鏈套着掛在半空的雲朗星。

雲朗星搖頭。

雲成翊走上前,打開束縛着雲朗星的鏈子,粗暴地把她拽在地上,拎着她的衣襟,大聲吼道:“來呀!你不是很厲害,來!”他把自己的胳膊伸到雲朗星的嘴邊,“咬啊!就像你當初對我爸還有我哥那樣!”

“不!”雲朗星看着雲成翊脖頸暴起的青筋,雙手用力推開他伸到她面前的胳膊,嗚咽着大喊大叫,“我沒有!沒有!”淚水就像泄了閘的洪水奔湧而出。

“你還在說謊!”雲成翊面對雲朗星的狡辯,怒火更甚,伸出手用力掐住她的脖頸。他永遠也忘不掉他父親和哥哥的慘狀,被啃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模樣!

雲朗星的視線一點點模糊,望着雲成翊猙獰可怖的面孔,嘴角上揚,露出釋然又苦澀的笑容,有淚水流進了嘴裏,又苦又鹹。是誰把曾經那個陽光驕傲的少年變成了魔鬼?是她?還是他們?她遇見他,是他的不幸?還是她的不幸?她已經搞不清楚了。

怒火中燒的雲成翊早已瘋魔,喪失了理智,手上的力道不停收緊,居然還笑得出來!那雙帶着同情的眼睛是在同情他,這簡直就是諷刺!

鼻腔裏發出痛苦的嗚咽聲,她努力地伸傷痕累累的手臂向雲成翊探去,那麼努力地想要抓住什麼。最終,那隻手落在他柔軟的發上,還是熟悉的觸感,絲絲分明,柔軟細滑,細碎的捲髮從指間滑落,在那片黑得泛着淺淺光華的髮絲上留下一抹粘稠的暗色。

雲成翊面對雲朗星的觸碰有一瞬間的呆滯,接着嫌惡地丟開她。

雲朗星一邊咳嗽一邊仰頭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雲成翊:“你覺得我算是什麼?”

雲成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那你覺得你是什麼?”

雲朗星搖頭:“你想看看嗎?”

她不待雲成翊回答,徑直抓住之前用來束縛她的鏈條,鏈條是用特殊金屬製成,鏈條的一面鋒利無比,是用來防止被綁的人使用蠻力掙脫,她把鏈條纏上自己的右手腕上。

雲成翊意識到她要做什麼,正要阻止,只聽空氣裏一身清脆的斷裂聲,就像玻璃被折斷的聲音,他不可思議地望着她,指着她濺滿鮮血的臉,內心的震動令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你...爲什麼...”

雲朗星即便滿臉血污,也掩不住蒼白的臉色,她舉起沒了手掌的胳膊幽幽道:“你看,我也會流血。”

7.

“岑先生,這個我不能要。”

“這是你應得的。”岑輒看着雲成翊放在他桌面上巴掌大的盒子。

“不,我不需要。”

“這是規定,作爲你第一個獵下的魯伯,他的寶石歸你所有。”

雲成翊又想起了那個找他報仇的男孩兒,堅定地晃動頭顱拒絕。

“那麼我可以理解爲你拒絕成爲RB的一員?”

“可以的話。”

“那我明白了。”岑輒收起盒子,“那你離開吧。”

雲成翊走出RB的大樓,望着大樓投下的陰影,他已經越來越弄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黑與白的混合,就變成了灰色。

“岑先生,雲朗星不見了。”林絮焦急趕來向岑輒報告。

“哦~”他揚起聲調,繼而又一笑,“不用理會。”看樣子云啓書那倆父子果真是把他保護得太好了,不然又怎會如此天真心軟。

“雲朗星這下我們倆就可以一起做孤兒了。”

“切!誰稀罕。”

山頭的夜風吹得人直打寒顫,雲朗星和雲成翊頭對着頭躺在沾着露水的草地上,黑色的瞳孔裏映出點點繁星,好像一整個銀河都被裝進了眼睛裏。他們怎麼會是孤兒?雲朗星露出恬靜的笑,他們不就是彼此的依靠。

“這裏的星星好漂亮。”

“比我家鄉差遠了。”

“你家?”雲成翊這是第一次聽雲朗星說起她的事,好奇道,“你家在什麼地方?”

“帕斯圖。”

“在哪兒?”

“很遠很遠...”

雲成翊翻身坐起:“好!那我們就去帕斯圖。”

作者:浮木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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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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