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辽河航运繁盛一时。每年辽河一开,大河上下白帆点点、轴轳(zhóu lú,指代船只)相望,码头声喧、渔歌互答,无数的辽河船工驾着一叶轻舟往来于辽河两岸,运送货物、接送民商。久而久之,“摆渡”成了一门古老的辽河职业,成为一种足以世代相传、养家糊口的手艺,但时过境迁,时至今日,辽河摆渡人身影依稀,他们的家族传承已渐行渐远,即将消逝为遥远模糊的岁月记忆。

“摆渡家族”的成长史

在沈北石佛乡的辽河渡口,今年61岁的裴振梁和57岁的弟弟裴振鳌每天起早贪黑,开着自家烧柴油的平板船,在300米宽的辽河航道上拉送往来两岸的各路渡客。饿了,就拎壶辽河水烧热,煮碗面充饥;累了,就跳进辽河里洗个露天澡解解乏。老哥俩家里有地,子女孝顺,但让他们在家享清福,他们却一刻也坐不稳、待不住。好像每天看不到这辽河水,见不到那些“从生人拉成朋友,给不给钱都无所谓”的渡客,心里就像短了什么似的。

子女们见他们哥俩每天摸爬滚打、风吹日晒,看着心疼,劝他们早点歇手算了,现在干啥不能挣俩钱?何苦干这苦差事?老哥俩明白儿女的心意,也曾想到此为止,可每次到了告别时刻,一见那河、那船、那人,就突然变卦,像较劲似地接着再干,“谁不知道咱们老裴家,就是干这个的!我俩撤了,咱们这摆渡人家最后的念想儿也就结了,舍不得啊!”在裴氏兄弟心中,最难割舍的就是这早已融入血脉的记忆基因,就是那份挥之不去的渡人情怀。为了这记忆与情怀,他们想干到他们干不动的那天,就算挨累吃苦收益微薄,他们也愿意。到2018年,裴家兄弟在这渡口已干了整整34年!

裴振梁、裴振鳌兄弟二人家住辽河北的法库三间泡村,离他们摆渡之地约有四五里的路程。老哥俩的摆渡地过去归新城子石佛村管辖,现在新城子成为沈北新区的一部分。石佛村分石佛村一和石佛村二,裴氏兄弟在石佛村二的辽河边上摆渡,这渡口在辽河北、辽河南的称呼是不一样的,河北叫法库三间泡渡口,河南称石佛二辽河渡口。但无论行政区划如何变,无论渡口称谓如何变,有一点是不变的:从祖辈开始干摆渡这营生起,老裴家就牢牢占住了这块地儿,靠的是风雨无阻的勤勉,凭的是童叟无欺的信誉,子孙传承、沿袭罔替。

具体从哪辈儿人起,开始摆渡辽河?裴振梁、裴振鳌也说不清,能够咬准的是,他们爷爷那辈、父亲那辈都是这渡口上的老船工,一干就是一辈子。这渡口两岸不少人家的子弟,小时候坐“裴爷”的船过河;到了中年,渡船掌舵的,换成了“裴叔”;临近老年,发现渡船上跟自己搭话的,竟是儿时与自己一起玩耍的裴家兄弟。这摆渡家族世世代代在这河面上来来往往,送走了无数的人,接来了无数的客,时间长了,老渡客索性称这渡口为“裴家渡口”。就算辽河发了水,就算兵荒马乱世面不稳,只要隔河远远望见裴家人的身影,渡客心里悬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啥事没有,这河,还能渡!”

据老哥俩回忆,这辽河上最早的渡船,就是个树槽子,说白了就是伐倒一棵大树,把树瓤子抠空,只要下水能浮起来别左右乱晃悠,就算是船了。后来,条件改善了,拿几块木板拼一拼、粘一粘,谈不上禁得起多大风浪,但过条几百米宽的河,问题还不大。再往后,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船、小木桨换成了大木橹,裴家渡船不再是凭桨“划”,而是拿橹“摇”。所谓“一橹三桨”,橹的效率可达桨的三倍,只要用手轻轻摇动橹檐绳,伸入水中的橹板便左右摆动,这船就如一条穿行水面的鱼,划着曲线漂水而过。若在阳春三月,柳林泛绿、细雨濛濛时,裴家人穿着蓑衣摆渡辽河,远远望去,那小舟与周围的山水融为一体,有如丰子恺笔下一幅含义隽永的风景画。

宣统二年(1910年)承德县志·渡船,十方寺(石佛寺)渡口有船两只,水手12名

一百多年前,像老裴家这样的辽河摆渡人比比皆是。在公路、铁路尚未铺设在辽宁大地时,当各路客商往来南北还要看天走路时,辽河航运几乎是大宗运输的唯一选择,密布黑土地的辽河水网更为大大小小的航船提供了广阔无比的接人送客、载物运货的供需市场。那时辽河上下、干流支脉,樯橹如山、举帆若云!辽河全长1400多公里,主干流在辽宁境内,自昌图福德店入辽后,辽河滔滔南下,一路汇集浑河、太子河等水系奔流入海,沿线留下了无数闻名遐迩的大渡口:昌图的通江口、铁岭的马蓬沟、开原的英守屯、法库的三面船、台安的张荒村、盘锦的田庄台……像老裴家经营的石佛乡小渡口,在辽河流域更是成百上千,不可胜数。用现在时髦的话讲,老裴家的职业属早年的“辽河物流运输”。

生意是火爆,但竞争力也强。别看石佛渡口窄、渡船小,同样要本事、要技术,时至今日,河面缩短,裴家后人都用上烧柴油的动力船了,摆渡同样是门手艺活。在裴振梁、裴振鳌兄弟手里,这船往来辽河,两三分钟、抽根烟的工夫就轻松一趟,而换给外行掌舵,这船就没准被驶得七扭八歪,若有风浪,搞不好还得弄翻了船!“现在虽然使柴油船了,不像过去靠人力了,但也要有技术。别看河道不宽,但驾船的门道却多。浪高一尺多,船不摆,要顶浪走。要前后晃,不要左右晃,那样船不稳。不能走横浪,容易翻……”让裴家兄弟讲摆渡,全是学问。

在过去,这驾船的行规更细、更繁琐。辽河是滚动河,不安分,那时辽河的水比现在要大得多,水情也复杂得多,每年每月每天每时的水文情况都不一样。好船夫,瞄一眼水,就知道今天能不能行船,什么时辰走,走什么线路,船桨往哪边摆,要避开哪些急流暗涡。

看懂了水,还要学会看天。若夜观天象,发现“星疏月黄”,那么必有“久雨”,就要提前准备雨具了;若发现云彩的形状有变化了,就能猜出是“阴转晴”还是“晴转阴”了……而看水知天,全凭船夫的经验及一种先天的直觉。

知水知天还不够,还要知人。这坐船的,什么样的人没有?种地的、务工的、上学的、当兵的……过去,有时官老爷微服私访,也没准乘裴家渡船;有时山里的土匪绺子,说不定也来搅局。

各样的来路、不同的心思,但对裴家人而言,装什么货、拉什么人都一样:载人安安全全,拉货一样不差!见到渡客落东西在船上,赶紧还给人家,一次等不来,就等两次、三次……直到物归原主为止;见到有人落水,就赶紧下水救人。船到岸,渡客愿给钱就给,不给就当交个人情。看到孤寡残疾、办事心急之人,船资索性就免了。有钱的渡客见这家人厚道,下船甩一把铜板,裴家人却只拿一小块,其余如数奉还,“您破费,受不起,受不起!”

裴家兄弟的生意经

以前撑渡船靠人力,渡客给裴家船夫一点辛苦费就可以,看着给。现在可不行了,人划的木船改成烧柴油的平板船,方便是方便了,效率也提高了,但成本却直线提了上来。裴振梁掰着手指头给我们算笔账:“我这船造价6万多块,一年至少烧7桶油,辽河没上冻前,能挺8个月。一桶油现在是1500块,这一年光油钱就一万多!”

收费是必须的,怎么收?裴家兄弟的定价是:机动车十来块、摩托五块、单人三块,一天走五六趟没问题,没固定的,年终一结账,够个本钱就不错了。裴家兄弟的摆渡船宽6米8,长12米8,省里有关部门派人看过他们的船,称他们的渡船是辽河沿线私人渡船里“最标准的”。

虽然定了收费标准,裴家兄弟还是秉承祖上留下的规矩,渡人凭缘,交情第一。有人过河忘给钱了,老哥俩也不催。有人开车图道儿近便乘他们的船,手头没零钱,挺不好意思,“裴叔,等我下次过你们这儿,一块儿给吧?”裴家兄弟手一摆:“走你的!”

裴家兄弟的渡船上有柴油机、方向杆、大铁锤、木槌和一条长约半米异常锋锐的大弯钩。如果对方是开车到渡口,一招手,裴家兄弟就将平板船从对岸驶过来,先用弯钩钩住地,然后人先上岸,用绳子把船拽过来,再用木槌将用于固定的钩子在沙滩地上砸实,搭上几块木板,车轮压着木板上船,木槌是用来拦车的,以防车上船后打滑。开船的时候,不是走直线,而是先绕个弯,再掉过船头,奔对岸。裴家兄弟的平板船可容三辆轿车并列,平均一次可载二十多人,拉满能载100人。

裴家渡船不仅拉人拉车,还拉牲口。马怕水,不敢上船直蹦。驴骡也怕水,得人给硬牵上船。上船后,驴骡吓得一动不敢动,等到对岸,又不敢下船,还得人连推带踢,给硬赶下去。有的驴骡脾气倔,怎么拽都不肯上下船,主人就抡起大鞭子抽,这才听指挥。老牛虽不上船,却会凫水,跟船游就行。

这渡船早年是老裴家的,后来归公了,现在又归裴家私有。裴家兄弟驾这渡船有营业执照,与交通部门是签协议的。以前他们归法库管,现在法库归沈阳了。老哥俩一早四五点钟就过来,日头撂了回家。裴家渡船一年能驶七到八个月,到夏季辽河涨水,就不用他们的船了,归防汛部门了。

裴振梁说,像石佛寺渡口这样的辽河小渡口,辽河上下一共有24个,像陈平、祝家铺子、高坎这样的渡口,都不是正规渡口。石佛寺段的辽河水道早年不在这里,而在距这不远的七星山的山根儿底下,后来改道才转到这边来的。

老哥俩在渡口对岸用麻绳搭个简易的线棚遮风避雨。这线棚中间用一根树棍支起来,四边用树棍一挑,拿塑料线捆牢。线棚中间放一木板,木板下垫两块石头,就算作凳子了,但不能久坐,硌屁股。线棚四周遍地开着小白花,可能是野芹。在河边一坐,清风拂面,河边的蒿子迎风飘摆,线棚四周鸟雀啁啾,蝴蝶纷飞,苍蝇蚂蚁特多。

摆渡人心中的辽河记忆

以前生意清淡无客可渡时,裴家兄弟就坐在渡口边上卖呆儿,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仿佛这千百年不变的辽河里有看不够的风景。

裴振梁说,他小时候,这辽河里的鱼有的是,大的三十来斤,小的也有四五斤,什么品种都有,鲇鱼、螃蟹、白虾,尤其是辽河大鲤鱼,味道极其鲜美。“我以前看见有人在河里逮住一条大鱼,拉直了有一人多高!有人抓鱼不用网,抡铁锹拍!把鱼拽回家下锅,鱼太大,肉太厚,都得拿刀往下剁!那鱼囊子里全是油啊,鱼籽一堆堆的……”因为生态环境好,那时的辽河两岸林深草密,大雁、野鸭、狐狸、野鸡、野兔到处都是。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辽河居然没鱼了。“那时的辽河水既不能洗澡更不能喝,水像酱油汤似的,连川丁子那样的小鱼崽子都绝了!以前辽河两岸的动物多的是,后来啥也没了,溜光!”裴振鳌说,这几年国家开始整治辽河,辽河水开始变清,久违的鱼虾又出现了,但乱捕乱捞也严重,有人用地笼子、绝户网捞鱼,然后往河边的草丛里一扔,很难被发现。

由于长期干摆渡这活,老哥俩得了老寒腿,肠胃也不太好。天天在这露天地里,哥俩的脸被晒得黝黑,干这活辛苦利润少,没人爱接,但他们还在苦苦坚持着。不少渡客跟裴家兄弟处出了感情,甚至高速都通了,还是专挑裴家的摆渡地走。一马姓渡客说:“不从这里过,无论是走新民马虎山上101国道,还是往东去鲁家大桥走213国道,怎么走都得至少40公里,油钱得多花30块,扔路上少说半个点,费钱不说,还耽误事。这老哥俩,给大家造福啊!”

现在农民都有钱了,几乎都有私家车,到了2018年,裴氏兄弟经营的传统的摆渡生意不仅没有衰落消亡,反而更加红火繁忙了:渡口扩大了,渡船刷新了,裴家的侄子也来帮忙了,“辽河摆渡人”终于后继有人了。

前不久,刘国壮去看望裴氏老哥俩,发现裴家摆渡船往返两岸,几乎没片刻停闲,裴氏兄弟与刘国壮是老相识,又多年未见,但忙得连寒暄一下、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熟悉这渡口历史的刘国壮说:“七星山下,辽河渡口,当地人称‘锡伯渡’,曾是辽河沿岸的重要码头。随着辽河水运的衰落,百年前的繁华已经褪尽,但这处渡口东有鲁家大桥,西邻马虎山大桥,两桥相距百里,由于渡口所在地紧临一处要地,不能架桥,所以,对面法库三面船居民小车出行依然靠渡口维持。裴家兄弟讲信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远近闻名,人们从这里走,不仅图个方便,也是冲着老哥俩的人品来的。”

作者| 张松

图片| 刘国壮

资料| 陈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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