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

1、偏故舊

過年的時候,萍姐回來了。

一件暗紅底子的蘇繡旗袍上,金絲鑲邊的纏枝牡丹青枝綠葉,果綠的枝枝葉葉配着玫紅的花朵,大紅大綠的多了幾絲招搖,因爲是暗紅的底子,就有了幾分的內斂。

快五十的人了,還是那麼的媚。年輕時候萍姐喜歡上了鄰村的一個男人,嫌人家窮,家裏人死活不同意,萍姐乾脆就住在男人家裏不回來。萍姐的老媽淑英嬸天天去鬧,好像是冬天,都快過年了,萍姐終於忍無可忍跳了河,男人沿着河岸找到下游的鞏義,也沒有見到萍姐的屍體。大年夜,熱鬧的村子裏男人一家家地祈求,說看在都是鄉里鄉親的面子幫他去撈撈萍姐。都小半月過去了,上哪裏去找啊,母親嘆了口氣,一對兒苦命的人啊!

記不清這是哪一年的事了,十幾二十幾年前,也許更早。當時茫然,此時黯然,很想問一句萍姐這些年過的怎樣,話到嘴邊我卻說,姐,我是不是遇見鬼了。畢竟是泛過苦海的菩薩,萬頃清波都成覺岸,雲淡風輕萍姐說,年初一去姐那兒喝酒。

萍姐當年的情人建剛哥我認識,是個養蠶的能手,而萍姐是個繅絲的能手,在整個翟鎮公社乃至全洛陽市兩個人都很有名。你養蠶來我織布,多般配的一對兒,至少我認爲,萍姐跟了建剛哥日子準不會差。在豫西洛陽這地方,人們大多把子女的婚事放在臘月裏操辦,因爲家裏反對,萍姐就自己準備嫁妝。萍姐在河邊的果園裏偷偷地繡被面:湖綠色的被面,中間四朵帶葉牡丹圍着兩隻戲水鴛鴦,粉白的牡丹用兩片鵝黃的葉子託着,葉子很像是搖曳在花叢裏的蝴蝶。鴛鴦的兩隻眼睛是葡萄紫的顏色,長長的喙則是梨花白的,羽毛用石榴紅、蘋果綠、檸檬黃三色的絲線繡成。花團錦簇,鴛鴦戲水,彷彿綻放在湖面的煙花,逼人的喜慶,說不出的張揚。

被子幹嘛做的恁好看?我說。萍姐頭也不抬的絮着潔白的棉花,細細地用紅線縫着被子,說,小屁孩懂啥,結婚的喜被當然要好看了。

“是你和建剛哥蓋嗎?”

“滾,小屁孩問那麼多幹嘛?”

踹了我一腳,不狠,萍姐也不惱。

誰小屁孩啊?我16歲,萍姐也不過23歲,不只是我,村裏好多男人都喜歡萍姐。老舊的年月裏,一個村子就一臺黑白電視,男女老少擠滿了大隊的飼養室,驢打噴嚏,馬尥蹶子,騾子撒歡,小孩子尿尿,大人們的爭吵……不看電視的男人們,就圍在一起議論村裏的女人,說的最多的還是萍姐。保衛說,圓圓的萍姐的屁股最好看,就因爲這一句話,建剛哥和保衛打了一架。我看到過建剛哥和萍姐在河邊偷偷親嘴,兩個人都很幸福的樣子,但我覺得保衛哥說的沒錯,萍姐的屁股就是好看,我就曾給老媽說,要娶萍姐做老婆。

萍姐不是跳河,是逃,和建剛哥約好了逃的。萍姐先走,建剛哥裝模作樣地河邊村裏到處地找,年後就和萍姐在洛陽匯合,然後去了建剛哥的二姨家,蘇州的吳江。萍姐和建剛哥靠着繅絲的手藝在觀前街開了一家叫“玉樓春”的繡房,十多年前建剛哥歿於一場車禍,萍姐守着繡房一個人過。

兩個人當年的路費,是我積攢了好幾年的壓歲錢,大概是六十三快四毛五分錢。那年月,不少了,建剛哥感激得要給我下跪。我的心裏卻很不爽,我悄悄對萍姐說,要是建剛哥不要你了,回來跟我。萍姐說,小屁孩花花腸子還不少。

年三十去幫萍姐貼春聯,萍姐眼一紅,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不容易,趕快找一個吧。我無語,看萍姐家的門聯是宋人毛滂的兩句詩:

醉鄉深處少相知

祗與東君偏故舊

2、雪妮兒

雪妮兒是三叔家的老五丫頭。

最初雪妮兒不叫雪妮兒,就叫妮兒。農村剛出生的閨女兒都叫妮兒,所以妮兒根本不能算是名字。

三叔一直想要的是兒子,所以看到老五生下來又是個丫頭,便名字也懶得起。到了入學的年齡,三嬸說,給孩子起個名吧,不能“妮兒”、“妮兒”的叫一輩子。因爲是冬天生的,三叔說,那就叫雪妮兒吧。

三叔不待見雪妮兒,從降生到入育紅班這五年時間裏,三叔就沒抱過雪妮兒一回,出門回來也從沒有想起給雪妮兒捎啥好喫的。

雪妮兒知道三叔不待見她,雪妮兒從來就不叫三叔“爹”。有一回三叔說,反了妮子,不管老子叫爹,抬手就給了雪妮兒兩巴掌。雪妮兒捂着紅腫的臉,任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硬是不叫三叔一聲爹。

雪妮兒七歲那年冬天,放學回來時,天已經黑了,家裏大門卻緊鎖着。雪妮兒呆在門口的草垛下睡了一夜,早晨全身發起了高燒。等到在別人家打了一夜麻將的三叔三嬸日上三竿回來時,雪妮兒已經燒得糊話連篇了。雖然經過醫生的奮力搶救,雪妮兒還是落下了小兒麻痹的後遺症。雪妮兒從此走路一拐一拐的。

好端端的一個閨女成了瘸子,氣得大伯父和父親把三叔擠到屋裏沒死沒活地打。村裏人老遠都能聽到三叔殺豬似地嚎。

雪妮兒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不知咋的,高考那年七門課就考了400多分,雪妮兒還想再考,三叔說,女孩子,讀書多有啥用,回來幹活吧。三叔在村裏是支書,說話跟皇上一樣,在家裏更是說一不二,雪妮兒就離開了學校。

雪妮兒不和三叔吵,也不和三叔鬧,背起行李,和村裏的小姐妹一起去了新疆,給人家摘棉花。三嬸攆到火車站,說,閨女,咱又不是沒錢花,打啥子工呢?雪妮兒不說話,上了車。三嬸硬是塞給雪妮兒2000元錢,雪妮兒隔着車窗又扔了出來。

雪妮兒一去新疆就是14年,中間給三嬸寫過一封信,寄過5000塊錢,此後便很少跟家裏聯繫。大伯和父親去新疆看過雪妮兒,希望她能回家看看。雪妮兒不說話,當着大伯和父親的面,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大伯和父親從新疆回來,說,雪妮兒這閨女長大了,雪妮兒曬黑了。

三叔一輩子要強,但在去年的村委換屆選舉中下了臺。門前冷落車馬稀,沒有了往日的熱鬧,三叔倍感寂寞和冷清。三叔的老大、老二、老三閨女都是大學生,老四閨女先是在東北擺攤,後來去了俄羅斯,做針織品生意,反正四個閨女都不在身邊。三叔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老五雪妮兒。三叔就給遠在新疆的雪妮兒打電話,說,爹對不住你,爹想你……電話那頭,雪妮兒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三叔病危那陣子,幾個閨女都回來了。雪妮兒是最後趕回來的,這時三叔已經不會說話了。閨女們哭着說,爹,您還有啥不放心的?三叔躺在牀上,渾濁的淚水不停地流,就是不肯閉眼。閨女們都不知道爹還有啥放心不下的,只有一旁的三嬸怯怯地看着雪妮兒,嘴巴張了幾張,卻欲言又止。……

早已哭成淚人的雪妮兒這時突然“噗通”一聲跪在三叔牀前,叫道:爹……

閨女們近視之,三叔溘然已逝。

3、一場相思

1978年的夏天,我6歲,開始在村裏的小學校讀一年級。班裏有個女孩子叫王利紅,個子不高,象春天地裏的麥苗,很單薄的樣子。頭髮象冬天的洛河水又薄又硬,卻誇張地插了個玻璃花的大發卡,象是小河溝裏偏偏要行大船。我常常在上課時看着王利紅的髮卡發呆,老是擔心他的髮卡會掉下來。

不象現在的學生,每人都有一張課桌,我們那時是6個人一組,共用一條長板凳,凳子從家裏自帶。一個班裏從前到後大約有七八條凳子,王利紅因爲個子矮,坐在第一組,我在第三組,只能隔了李爲國、趙紅鵑、張紅利的腦袋看她。爬在板凳上讀“春天來了”的句子,我常常想,課本是不是印錯了,我們河洛這一帶從不在春天播種,所以“春種一粒粟”的現象我很是懷疑。

我非常留心王利紅的髮卡不是沒有道理。那時侯我們的衣服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爛輪到咱,班裏的女孩子和男生大多一樣,衣服大姐穿了二姐穿,二姐穿爛輪到咱,男孩子的玩具,女孩子的首飾,當然都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和父親去洛陽,見到一種會響的塑料鴨子玩具,無限神往,想要,父親說,那叫“狗喜歡”,下次買。想擁有一件“狗喜歡”的念頭折磨我了好多年,一直未能如願。王利紅的爸爸是工人,一個月36圓的工資,所以王利紅的好東西最多,王利紅是我們班裏的小地主。她的身邊常常圍了很多的“馬屁精”,幫她幹這幹那,撿沙包,拾毽子,上樹抓鳥,下河摸魚,李馬利爲了戴戴王利紅的髮卡就曾給王利紅6個甜瓜。

當時和王利紅挨着坐的是許建峯,許建峯不知爲什麼常常打王利紅,但王利紅也不生氣,只是偶而會爬在桌子上哭。我想許建峯真是幸福,和班裏最美麗的女孩子挨着坐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啊,爲啥還打她呢?如果讓我和和王利紅挨着坐,我就不打她,我要象對待媳婦一樣對待她。能和王利紅挨着坐是我多年的心願,雖然從不曾實現過。

巴結利王紅的人很多,但我不,我要把利王紅娶回家,當我的媳婦。陪我玩,給我寫作業,她的玩具當然也都是我的。如果不聽話就叫她寫100遍作業。這樣的念頭沒有人知道,我常常想如何才能把王利紅娶回家,那時我還和媽媽一起睡,就讓王利紅也和媽媽睡,而且王利紅必須每天都要回她家一趟,把她爸爸捎回來的好東西拿給我。娶媳婦是需要媒人介紹的,許建峯就願意當媒人,但條件是我必須把我的彈弓送給他。彈弓是哥哥的,如果給了許建峯,哥哥肯定打我。許建峯不願意當媒人,我和王利紅的婚事也只好作罷。也想請王利紅去鎮上喫糖羔,因爲爸爸不給錢,也成爲空想。現在想來,現實只是歷史一種高層次的復歸,如今談朋友也要花錢,可見婚姻真的永遠是一件花錢的事。

初中畢業後,我上了高中,王利紅接了她爸爸的班,成了叫人羨慕的工人。三年後,我高考落榜,在村裏的建築隊幹活。恰巧給王利紅家蓋房子,王利紅星期天回來幫忙,看我滿身大汗,她拿來毛巾,倒了白糖水,說,別人的水裏沒放糖。水是甜的,我的心卻是苦的,我孩提時的媳婦呀,我們之間已是雲泥之遙的距離了。

後來,我離開家四處流浪,便沒有了王利紅的消息。

4、梅嫂

梅嫂死了好多年了。

梅嫂16歲那年討飯來到夾河,那一年孬哥30歲,是個老光棍。孬哥說,跟俺過吧,俺有的是力氣。梅嫂就跟了孬哥。有了女人的滋潤,孬哥一臉的疙瘩不見了。天一黑,孬哥就急不可耐的脫光了,和梅嫂上牀。農村那時連個電視都沒有,和自家女人親熱,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娛樂。

梅嫂是陝西米脂人,據說那是個出美女的地方,美女貂禪就是米脂人。村裏的男人都說,梅嫂比貂禪還美。在那個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裏,梅嫂偏偏不愛武裝愛紅裝,穿一件棉布的對襟小襖,暗綠的底子上有碗口大小梅紅色的花,用暗色金線鉤着花邊,襯着如雪的肌膚,別有一種丰姿。梅嫂抹那種一毛錢一包的雪花膏,風一吹,整個村子都瀰漫着一股甜甜的氣息。夾河哪見過這樣的女人,男人們都說,孬這貨,哪輩子修來得豔福。

那時侯公社有個文藝班,梅嫂是班裏的頂樑柱。梅嫂演啥象啥,花木蘭、穆桂英、陳三兩,尤其是演銀環,一句“走一步,退兩步,不如不走”叫多少男人想起那青梅竹馬的愛情。村裏夏天打場、秋天掰玉米,派活時男人都愛和梅嫂一組。和梅嫂一起幹活不累,梅嫂的戲多的就象玉米棒子,數都數不清,唱完了豫劇唱曲劇,唱完了秦腔唱信天游,男人們聽着聽着就忘記了幹活。隊長財旺伯罵,騷女人,唱個啥?掰不完玉米扣你工分。罵歸罵,隊長也愛聽梅嫂唱戲,而且每次派活,隊長總能和梅嫂一組。沒有和梅嫂分到一組的男人,就說隊長是假公濟私。

隊長究竟沾沒粘到梅嫂,沒人知道,但有一次在玉米地幹活,人們遠遠的聽到隊長豬一樣呼呼喘氣的聲音,玉米葉子的嘩嘩聲、梅嫂壓抑的廝打聲、、、、不到5分鐘,隊長鑽出玉米地,褲子上黏糊糊的一片、、、、隊長在一次喝酒時說,日她娘,還沒上去就射了!

毛主席去世那年,村裏在小學校開追悼會,男女老少2000多人把小操場擠了個嚴嚴實實。追悼會結束時,村委主任說,讓梅嫂來段戲吧。梅嫂不唱,說不合適。男人們說,唱吧,唱段傷心的。梅嫂來了段《秦雪梅弔孝》,臺下一片唏噓。這事不久便被公社知道了,公社下來調查,村裏的女人異口同聲說,那女人,整天搽脂摸粉,不是正經貨。男人們到是有許多說公道話的,說隊長叫唱,一個女人敢不唱?但隊長財旺伯卻說,這女人該槍斃。有人說,隊長想佔梅嫂便宜,沒占上,所以公報私仇。梅嫂沒有被槍斃,但卻被判了3年刑。從監獄出來,梅嫂變的沉默寡言,村裏人從此再沒有聽到過她唱戲了。

梅嫂跟孬哥沒生下一男半女,村裏的女人說梅嫂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孬哥她娘抱不成孫子便整日指桑罵槐摔鍋打碗,說梅嫂是個掃帚星。去公社衛生院檢查,原因出在孬哥身上,孬哥她娘便閉了嘴。後來,梅嫂竟懷孕了,有人說,那不是孬哥的孩子。孬哥心裏就象喫了只蒼蠅,整天喝悶酒,然後就是發酒瘋,把梅嫂往死裏打。村裏有一口老井,喫水用轆軲拐,梅嫂在玉米吐纓的一天早晨,投井死了。

村裏人嫌井水不吉利,就把井填了,在上邊種了一顆柳樹。那柳樹瘋一樣的長,才幾年光景就有兩三把粗了。如今孬哥都六十好幾的人了,他常常摟着柳樹哭。

阮小籍,居蘇州,喜歡文字、紫砂、硯臺、閒章這些樸素、自然的東西,作品見《散文》《讀者》《芒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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