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說,蘇軾這個人,渾身都是魔力。

  他文采飛揚、鋒芒畢露,敢與天王老子叫板。流放南荒、顛沛流離之際,他喫遍天下,帶着一羣農夫把賤價豬肉煮成人間至味。於情,他有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深摯,亦有天涯何處無芳草的豁達……

  但很多人常常忘記,在這個光芒萬丈的身影背後,站着一個人——蘇轍。

  ▲ 左:蘇軾;右:蘇轍。

  同樣是才高八斗,同樣曾官居高位,卻一個如煙火絢爛,一個如靜水深流。他們是至親,朋友,也是對手,你唱我和,仿若光影;可當一方跌入低谷時,無數人來了又去,另一方卻無論熱鬧冷清,是喜是悲,都不曾走遠。

  古人云:至親至疏夫妻。不僅夫妻,人生所有關係,都難免要經歷種種考驗,君不見歷史上同根相煎的故事何其多?可在他們身上,我們卻看到了何謂不羨不妒,彼此成就,何謂相知相念,相愛相親。

  ▲ 沈道鴻《三蘇論詞》

  【 1 】

  一個如火,一個似水

  兩兄弟的性格生來就大不相同。

  老大喜動。小時候出去玩,但凡有山可登,有水可遊,蘇軾總要急吼吼撩起袖子,衝到前面;拿到喜歡的書,就歡呼雀躍,見人就炫耀一番。

  老二喜靜。哥哥在前面“衝鋒”,他不急,先觀察一番,再不緊不慢跟上。回到家,蘇軾搖頭晃腦吟詩作對,蘇轍就伴在一旁讀書習字,日日如此。

  “知子莫若父”,父親蘇洵深知兩個兒子的脾氣性格。他給哥倆起名是度身訂造的:

  “軾”,是車上的前列扶手,是車的最顯眼處,也是最易惹禍處。

  “轍”,是車輪壓出的痕跡,有功而不賞、有難而不擔,處於禍福之間。

  他覺得大蘇性不忍事,每遇不平事,就如蠅在口、不吐不快,容易得罪人。取名“軾”,“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再取字“子瞻”,希望他做事能瞻前顧後,三思而後行。

  小蘇淡泊沉靜,取名“轍”正合其人,“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再取字“子由”,希望他能適當自由灑脫,不必過於擔心福禍。

  有人說,“名字決定命運”。但世事哪會總如人願?老蘇不知,大兒子今後將一生爽直,做事並未“瞻前顧後”,而小兒子會謹重一世,未嘗輕易“由着性子”去。

  那是後話。兄弟倆如一水一火,卻絲毫沒有“勢同水火”,反而感情深厚。他們一起讀書生活,心底互相佩服,面上又愛卯足勁比試,日日有生趣,無時不歡喜。

  10多歲時,兩人同在學堂讀書。一日天降大雨,蘇軾兄弟和夥伴們興起作詩,同學先出上兩聯:庭松偃仰如醉,夏雨淒涼似秋。

  輪到蘇軾,他拿起饅頭啃了一口,卻見子由一手掩鼻,望着窗外思考得出神,忽然想起一個典故:東晉宰相謝安患有鼻炎,吟詩時有鼻音,士大夫們仰慕他,處處模仿謝安,連吟詩也要捂着鼻子學他的聲音。蘇軾存心和弟弟開玩笑,就捂着鼻子說:有客高吟擁鼻!說完又咬了一口饅頭。

  蘇轍回過神,見哥哥取笑自己,不甘示弱地回道:無人共喫饅頭。同學們頓時笑倒一片。

  兩兄弟就這樣打打鬧鬧,一路長大,直到遇上人生的第一個轉折,科舉。

  【 2 】

  才華並駕齊驅,天涯海角相隨

  嘉祐二年,這一屆科舉羣星閃耀。張載、程顥、程頤、曾鞏……無不是日後註定標榜史冊的人物。

  蘇氏兄弟也雙雙考中,一舉成名。入仕後,蘇軾憑爽朗的個性交到了很多朋友,加上受前輩歐陽修賞識,可謂如魚得水。蘇轍性格低調些,名氣沒有哥哥來得響亮,久而久之就有人說蘇轍不如蘇軾。

  可蘇軾知道,雖然他們文風不同,但子由的才華一點都不比自己差。有一次,蘇轍寫了一篇奇文,有人看了認爲是蘇軾代筆的,蘇軾聽了很不滿:

  我弟弟只是爲人深沉,不願炫耀自己罷了。他的文章,時而汪洋肆恣,時而澹泊清靜,一唱三嘆,回味無窮,有些人竟說是我代他寫的,真是好笑!

  蘇轍知道後也不生氣,反而笑着寬慰他:扶我則兄,誨我則師,無須計較!

  哪怕面對名氣的誘惑、外界的眼光,兄弟倆的感情卻絲毫未受影響。相反,他們不猜不忌、並肩攜手,在名利場中共榮辱,情更篤。

  ▲蘇轍 《秋江漁浦》

  自打從與世無爭的小書齋走出,一頭扎進人心複雜的宦海,幾十年來,兄弟二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經歷了許多紛爭與無常。但自始至終,他們的關係都如幼時般親密無間。

  每次調任,蘇軾一到當地就要寫信給弟弟,僅以“子由”爲題的詩詞就超過100首。比如《水調歌頭》“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常人以爲是寫情人思念,殊不知背後是一份深厚的手足之情。

  次年中秋,蘇轍到徐州和哥哥相聚。兄弟7年未見,十分開心,一起登樓賞月。蘇轍特地作了一首《水調歌頭·徐州中秋》: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爲人留。今夜清尊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

  ▲ 畫作來源於「晏明」

  他想到今日一過,兩人就要再度分開,宦海沉浮,世事難料,再聚不知何時,心中滿是不捨。“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我們現在是“劍外思歸客”,但求不要像懷才不遇的王粲那樣,後半生流落天涯,歸期未卜!一時悲從中來,子由忍不住溼了眼睛。

  蘇軾見了,安慰他:“子由,詞是好詞,何苦太悲!”爲了開解弟弟,道別時,蘇軾再次作詩唱和。蘇轍感懷一笑,不禁一掃離愁,絕塵而去。

  ▲蘇軾醉歸(畫作來源於「陳子和」 16世紀作)

  【 3 】

  命途坎坷,尚有你在

  可惜人間正道是滄桑。沒過幾年,“烏臺詩案”爆發,蘇軾被捕,不但不可能與弟弟“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連能不能活着都成問題。

  這場禍事,很大程度是變法派和守舊派的政治鬥爭,蘇軾平素又直腸直肚,鋒芒畢露,自然做了首遭打擊的出頭鳥。

  蘇軾入獄後,身邊好友人人自危,很多都不敢爲他說話。蘇轍也受牽連而日子難過,可他不僅沒有絲毫怨言,還將哥哥的家小接到自己家中安頓,並一再上奏皇帝,願免除自己一身官職爲兄贖罪。

  ▲畫作來源於「範曾」

  此時,獄中的蘇軾正經歷一生中最大的煎熬。他萬念俱灰,給子由寫下絕命詩:“與君世世爲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他不由得想,自入仕以來,子由常勸自己謹言慎行,自己卻不以爲然,“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泛愛天下之士,無賢不肖歡如”,如今呢?思來想去,只覺天下無一人如子由般知冷知熱,可親可敬。

  幸在天無絕人之路。元豐二年,“烏臺詩案”終於結案,但兄弟二人均被貶謫。出獄那天,蘇轍來接哥哥,二人百感交集相對無言,蘇軾正想開口說什麼,蘇轍卻馬上捂住嘴巴,用眼神提醒他:“口舌之禍”,要引以爲戒!

  ▲畫作來源於「吳山明」

  【 4 】

  剪不斷的羈絆,來世還要做兄弟

  脫險後,留給兩人相聚的時日卻不多了。赴任那天,蘇軾帶着兒子騎馬離去,回首看到弟弟拉着家小几十口人,站在郊外遠遠地望着自己。他心一酸,想停下來,再跟弟弟敘敘舊,馬卻飛跑起來,蘇轍的烏帽漸漸淡去,終至不見。

  蘇軾長嘆:“此生,還能實現和子由“對牀夜雨聽蕭瑟”的約定嗎?”

  他記得年少時,讀到韋應物一句“寧知風雪夜,復此對牀眠”,立刻與弟弟約定,老了之後,兩兄弟也要“夜雨對牀聽蕭瑟”。這個約定,後來在兩人的書信中不斷提起,像熙寧四年,蘇軾任穎州知府時,還作了《滿江紅 · 懷子由作》寄給蘇轍:

  “清潁東流,愁目斷、孤帆明滅。宦遊處、青山白浪,萬重千疊。 孤負當年林下意,對牀夜雨聽蕭瑟。 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髮。

  一尊酒,黃河側。 無限事,從頭說。 相看恍如昨,許多年月。 衣上舊痕餘苦淚,眉間喜氣添黃色。 便與君、池上覓殘春,花如雪。”

  ▲畫作來源於「陳加遜」

  然而,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二蘇兄弟的“夜雨對牀”之約終成畫餅。1101年,64歲的蘇軾病重,兄弟天各一方,他在臨終前囑託:讓子由把我葬在嵩山之下,爲我作墓誌銘吧……

  噩耗傳來,蘇轍潸然淚下:

  “惟我與兄,出處昔同,幼學無師,先君是從。

  遊戲圖書,寤寐其中,曰予二人,要以是終。”

  哥哥去世後,一家生活陷入困難,蘇轍馬上將他們全部接來,兩房大小近百餘人聚居一處,終於度過難關。

  奇景如幻,其情可感。坎坷人生,能夠互相扶持,彼此相念的,唯獨至親,至情。

  又一個10年過去,蘇轍也追隨哥哥去了。“與君世世爲兄弟,再結來世未了因。”蘇轍記住了哥哥在獄中寫給自己的詩,囑咐後人將自己葬在哥哥身邊。

  

  夜夜明月,這對兄弟從此把酒論詩,永不分離。

  

  ▲ 畫作來源於「蕭平」

  他們是兄弟,是詩詞唱和的良友,是政治上榮辱與共的夥伴,更是精神上相互勉勵安慰的知心人。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

  豈獨是兄弟,

  更是賢友生。

  世間最幸運的事,

  莫過於有一個肝膽相照的知己,

  而比這更幸運的,

  是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至親。

  一生得真情如此,夫復何求?

  

  

  ▲ 畫作來源於「顏梅華」

  本文已獲物道授權,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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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i shang xiao zhen

  抹一抹,一覺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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