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塗雨清 編輯鍾十五

4月16日下午,廣州一媽媽購買“芝士小餛飩”嬰兒睡眠課程後,按照機構指導訓練三個月大嬰兒自主入睡,期間嬰兒趴睡後啼哭不止,媽媽在門外糾結是否要進入干預。兩個小時後嬰兒身亡。

在這悲劇的背後,是母親羣體在孩子睡眠問題上的焦慮被嬰幼兒睡眠諮詢機構利用。作爲新興的行業,嬰兒睡眠諮詢市場魚龍混雜,湧入了大量不專業的諮詢師和機構,包括這次出事的“芝士小餛飩”。

陳宇是一名獲得美國一家孕產育兒教育培訓機構(International Parenting and Health Institute,簡稱IPHI)認證的嬰幼兒睡眠諮詢師。

在陳宇看來,國內目前不少機構做的是套路諮詢,一些從業的諮詢師甚至沒有任何專業背景。存在很多的安全隱患,母嬰是非常脆弱的羣體,每個嬰兒和家庭也都有不同的個性。沒辦法用一個公式解決所有嬰兒的睡眠問題。

在接待了幾千個嬰幼兒睡眠諮詢的客戶後,陳宇發現中國孩子睡眠的焦慮幾乎只屬於母親。她很困惑,爲什麼社會對家庭角色的認知依然沒有改變,大多數家庭仍然是“喪偶式教育”。媽媽們工作之餘還要獨自面臨育兒的問題,這讓媽媽在育兒的過程中成爲最艱難的角色。

以下是陳宇的講述——

焦慮的媽媽們

2018年,我正式成爲一位付費的嬰幼兒睡眠諮詢師。到現在大概接觸了有幾千個家庭的一對一諮詢,其中99%媽媽的情緒都是非常焦慮的。

我接觸過一個新手媽媽,孩子大概四月齡,每天睡13個小時左右。和別人一比較,她覺得孩子睡的很少。實際上四月的寶寶睡眠時間就是13到15個小時這個區間。但她還是很緊張。作爲諮詢師的我們就會判斷,在非睡眠時段的時候,孩子的精神狀態怎麼樣?每次入睡困難嗎?入睡之後的睡眠連續性怎麼樣?如果這些都很好,就告訴她不用特別在意。

遇到類似的情況,諮詢師一般從科普的角度,先告訴媽媽們,這個階段的孩子睡眠是怎樣的,如果她還是不能接受,我們就會分析她焦慮的點具體在哪裏,一般來說都能化解媽媽們的擔憂。

還有很多媽媽迫切地希望孩子能實現自主入睡的目標,這些媽媽很多是職場媽媽,如果孩子能自主入睡,上班的時候需要擔心的事情就會少一些。但是自主入睡只是睡眠調整的一個很小的過程,而這個能力隨着寶寶的生理發育到了一定的年紀,可能自然而然就會了。如果非要去拔苗助長,孩子即使自主入睡了之後,他也有可能出現倒退,甚至埋下一些隱患。

但是很多機構正是利用了這些媽媽們的焦慮心情,在宣傳上讓這些媽媽們認爲,存在某種方法讓孩子的睡眠行爲一下子得到改善,甚至達到自主入睡的效果。這吸引了很多媽媽消費。睡眠諮詢更多的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陪伴過程,沒有速成的方法。

還有一種焦慮的情況是嬰幼兒睡眠諮詢師解決不了的。記得有個1歲多寶寶的媽媽找到我時,起初沒有覺得她特別焦慮,她還談笑風生地告訴我孩子的大概情況。他們家請了一個保姆阿姨煮飯,爸爸那段時間因爲工作不在家。一般遠程的睡眠諮詢,我們會徵得家長同意後,在寶寶的房間裝一個攝像頭,觀察他睡眠的情況。觀察的第一天,寶寶有一些過度疲勞,媽媽沒有及時哄睡,導致孩子入睡有一些哭鬧嚴重,媽媽忽然變得暴躁起來,把孩子摔在牀上。而且還跟家裏的保姆大吵了一架。

那天觀察下來,我告訴這位媽媽,你的情緒現在不太適合去做睡眠調整,因爲媽媽的情緒對孩子的影響很大。我建議可不可以讓家人來幫幫忙,讓媽媽稍微輕鬆一點,等情緒有很好的緩解後再來做。

如果碰到媽媽自身已經抑鬱或者有病理性的焦慮,我們不能接這樣的諮詢服務。更多的會建議媽媽去看一下心理醫生之後,等情緒穩定下來再繼續。這也是我們從業的要求。

實際上真正有寶寶睡眠障礙是很少見的。對寶寶睡眠的諮詢,更多是從帶養的方式,在寶寶的生活習慣、行爲習慣方面去做調整。如果寶寶真有睡眠障礙的話,肯定是去看醫生。比如唐氏綜合症的孩子,他在生理發育上的缺陷會引起一些睡眠問題,就需要醫生介入。

我們一直想跟很焦慮的媽媽們傳遞這樣的理念,不是說一定要養出一個睡霸一樣的完美寶寶。你要去接受你去學習了寶寶睡眠的基本常識,做這麼多措施之後,孩子也還是一個需要照顧人安撫、陪伴的小baby。

睡眠諮詢行業

這個行業2015年纔開始在國內出現,很少人知道。但到了2019年突然進入了一個爆發期,很多沒有經過專業培訓的人突然出現了,不只是做諮詢,甚至在開培訓招學徒。導致這一行出現了很多問題,比如這次出事的“芝士小餛飩”。

我從來不認爲“芝士小餛鈍”和我們是同行。嬰幼兒睡眠諮詢師必須有對這一專業的系統學習,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有嬰幼兒睡眠諮詢的專業背景,最多就是“餛飩媽媽”個人經驗的分享,和一些很套路化的方法論。然後用提成的模式做營銷,看起來挺熱門,做的量還蠻大的。

但真正做睡眠諮詢是走不了量的,也很難做到同時跟好幾個家庭,負責任的諮詢師一般會根據不同的家庭做出不同的計劃,並且需要大量的時間去分析造成寶寶睡眠問題的原因,而不是一開始就用同樣的方法論去讓媽媽們改變孩子的睡眠習慣,而不考慮每個寶寶的具體情況。

我有一個客戶,她曾經買過“芝士小餛飩”的課程。她告訴我進羣后,諮詢師就直接給她告訴她什麼樣的行爲訓練可以讓孩子自主入睡,比如即使是白天,也需要保持臥室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把孩子放到小牀後離開,如果孩子哭了就哭了,哭完他就睡了。但這個媽媽接受不了這樣嚴苛的睡眠調整,就沒有再繼續上課了。

我聽了之後,很驚訝他們沒有對嬰兒爲什麼睡不好先做基礎的排查。比如排查孩子的睡覺時間是否規律、睡眠環境、家長的帶養方式等因素。不同月齡的寶寶有不同的特徵,並且寶寶的個性化差異也很大,諮詢師需要根據每個寶寶的睡眠特徵和不同家庭的生活環境去做調整。

我有過一個客戶,孩子六個多月,要媽媽抱走搖哄睡或者奶睡才能睡着,小睡短並且頻繁夜醒,離不開人。在最初幾天的諮詢中,我根據情況調整了孩子的作息時間。幸運的是,這個孩子的睡眠能力很好,幾天後就能做到媽媽靜態安撫幾分鐘就睡了,並且睡着後可以及時放到牀上連續睡眠。

按照六月齡的特徵,接下來可以嘗試着讓這個寶寶用安撫物去發展自己自我安撫的能力。很特殊的是,這個孩子大運動發育特別的快,6個多月都已經爬得很熟練,可以扶站走幾步。在五月齡之前幾乎沒有哭過,基本上就是輕微地“啊啊”這樣,沒有大聲哭過,非常少見,所以我們嘗試讓孩子自己在小牀裏面,給他安撫物自我安撫時,第一次這樣做孩子肯定是不習慣的,有兩分鐘持續的“哼哼”的哭聲。並且不斷爬起來扶站找媽媽,這讓媽媽很難接受。

儘管這個孩子有能力去嘗試自主入睡,最後我們還是沒有做,因爲他的媽媽認爲沒有必要經歷孩子在過渡期的哭聲,她自己也能夠做到在孩子每次入睡前輔助安撫幾分鐘。這就是不同家庭的需求,不能用某個公式一概而論。

當然每個諮詢師對案例的處理方式不一定相同,專業的嬰幼兒睡眠諮詢師學習的是所有流派的睡眠理念,然後結合自己的國情,再根據實踐,總結出自己的認知和輔導技巧。不會僅僅交給媽媽們幾個快速解決問題的方法。

不然,會存在很大的安全隱患。比如說在“芝士小餛飩”事件中,爭議最大的“哭免”法,“解鎖趴睡”訓練。在不同文化裏,帶孩子的方式不一樣。不能直接拿來就用,所以業內也特別強調學了這些理論之後,一定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況且西方國家使用“哭免法”也會非常強調睡眠安全這個前提。而且這很早期的嬰幼兒睡眠調整的理論,在30年前就受到了很多主流媒體的抨擊,現在幾乎沒有諮詢師會使用這麼嚴苛的方式。

一個合格的嬰幼兒睡眠諮詢師投入的學習成本很高,以IPHI爲例,最快也需要2年。做諮詢的時間成本也很高,比如我們會在寶寶和媽媽起牀後就開始standby(待命)。除了打電話、文字聊天教給媽媽一些基本的科普知識,還要視頻指導,比如寶寶睡覺的時候實時的入睡指導,接覺時的指導。我們自己有算過,做一對一的時薪只有18塊錢。

而我知道的“芝士小餛飩”,如果介紹成功一個“一對三”的課程,也就是最便宜的1999元的課程,諮詢師無論是投入的學習成本、陪伴成本,還有專業指導成本,都非常地低,而一個個案的返點就有1000塊錢。

嬰幼兒睡眠諮詢這個行業,在國內外都是一個繼續教育的專業。它走的是健康諮詢這一條線,所謂的有專業的資質,都只是一個機構認證。IPHI只是這些機構裏業內公認有一定權威性的。

我在做諮詢之前會問媽媽們通過哪些渠道瞭解過嬰幼兒睡眠。發現很多媽媽因爲不瞭解嬰幼兒睡眠諮詢應該找什麼樣的平臺,比如看到小紅書上的一些帖子之後,像發現救命稻草一樣,沒有仔細去分辨。

之前還發生過國內一位IPHI學員因虛假經營被告發,導致諮詢師認證被取消的事件,這引起了業內很大的風波。也許是因爲國內外的信息差,這位學員在國內繼續從事嬰幼兒睡眠諮詢,沒有受到特別大的影響。嬰幼兒是非常脆弱的羣體,所以在選擇一個服務的時候,家長需要更多的判斷力,多去做一些諮詢師和機構背景的調查。

入行

我家老大在2014年出生,她睡的很不好。我在月子期經常抱着她睡,頭一個月,靠當新媽媽的那種愛可能還可以撐,但到第二個月可能真的就不行了。你會發現她只有抱着纔會睡,不然就哭鬧。

那時候我連寶寶一天能睡多長時間都不知道,就是覺得她很困想睡的時候,我抱着她的話她就能入睡比較好,那我就一直抱着,大部分的新手媽媽如果不瞭解寶寶的睡眠特徵都會這樣去做,要麼塞奶,要麼抱着搖,我家孩子當時抱着搖之後還不能放下去,一放下去他就醒,只好又抱起來。每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沒辦法一直這麼抱着。而且孩子一直在長大。

4月齡的時候還是這樣,但那時候我產假也結束了,第二天還要上班。我白天很恍惚,腦仁特別疼,整個人昏昏欲睡。

於是我帶她找兒科醫生,當時很多醫生還停留在孩子是不是缺鈣,所以睡得不太好這樣的認知上,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我也找了IBCLC(國際認證泌乳顧問),都沒有解決我的問題。大概在女兒7月齡的時候,我決定自己去研究嬰兒睡眠不好應該怎麼辦。

現在我知道這個問題其實和月子裏我抱着她睡有關,如果當時我知道可以用新生兒安撫法去幫助她保持睡眠連續性的話,我肯定不會一直抱着她,但當時真的不懂。包括現在很多媽媽來找我做諮詢,她們也不知道這個方法,即使有的媽媽聽說過新生兒安撫法,但具體怎麼用也很模糊。我感覺到在嬰兒睡眠問題上的科普其實是很缺失的。

當時只有“小土大橙子”在國內做嬰幼兒睡眠諮詢,她也是因爲自己孩子睡的不好纔去學的。那個時候嬰幼兒睡眠諮詢不叫睡眠諮詢,更多的是做一些寶寶睡眠的科普。除此之外,國內特別少的人知道,寶寶睡眠還可以有一個專門的專業去學習。

瞭解這一行後,我去報名了IPHI的課程。結業時如果考覈通過,就能獲得IPHI嬰幼兒睡眠諮詢師的認證資格證。但拿到認證要分兩步,第一階段是學理論,我用了一年把理論學完,內容非常多,A4紙打印出來的課件至少有20釐米厚,記的筆記有差不多18本。後來又用了大半年去做第二階段的實踐,IPHI要求你必須做100個小時的公益跟蹤個案,記錄不同月齡個案的睡眠調整情況,並且需要你記錄的這位寶寶的媽媽提供詳細反饋。如果說你的整個實習過程受到了認可,才能完成認證。

認證完了之後,我沒有立刻做收費的服務諮詢,我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做公益,積累經驗。比如說自己建羣做免費的母嬰問題答疑,最後才慢慢開始做收費的服務。只有當你建立了一個收費的系統,你的權責反而更加明確。

IPHI的嬰幼兒睡眠諮詢師認證也不是一件一勞永逸的事情。每兩年IPHI都會有一個再認證的體系,需要去交付你做的睡眠計劃個案的分析,總部會要求你留下客戶的聯繫方式,去抽查確認個案的真實性。如果你拿了認證兩年後,但沒做諮詢,這認證就作廢了。

爸爸角色的缺失

做嬰幼兒的睡眠諮詢需要一個家庭的配合。我們通常建議,在家庭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一個嬰兒要有兩個主要照顧人,第一照顧人和第二照顧人。僅有第一照顧人,身體上會喫不消,而且孩子永遠只接觸一個人,對他社會關係的發展也會有影響。

而我在諮詢的經驗中,幾乎所有來諮詢的媽媽都是嬰兒的第一照顧人。這意味着孩子起牀之後,媽媽要給他餵奶,等他大一點還需要做輔食。小孩子玩的方式和地方特別有限,媽媽得時時看着他,想方設法地讓他在非睡眠時段不無聊。他還不會拉臭臭,媽媽還得守着他給他換尿布。做好這些之後,很多媽媽還要做家務。

在保證孩子喫飽穿暖玩好的前提之下,媽媽還得照顧好產後的自己。如果真的是隻有媽媽在帶孩子,沒有人幫忙的話。一天24小時可能她只有一個小時留給自己去喫飯和上廁所。另外,成人的睡眠通常佔到一天三分之一的時間,如果她孩子睡得不好的話,那三分之一她都得貢獻出去照顧孩子的睡眠。

所以孩子如果睡不好的話,對媽媽來說是非常困擾的一件事。

我接觸到的第二照顧人,有些是奶奶、姥姥,有些是保姆、育兒嫂。但真正參與到寶寶睡眠的調整中來的爸爸們,我遇到的100個家庭中,可能最多隻有5個。大多數都是喪偶式育兒。基本上在整個睡眠諮詢過程當中,爸爸都是不出現的。媽媽們可能會跟我說,爸爸很累,晚上都不跟我們睡一間房間。

爸爸沒有參與過照顧寶寶睡覺的工作,他不知道寶寶睡眠不好可能會給第一照顧人帶來怎樣的情緒上的影響,甚至身體上的影響。事實上,如果有的爸爸覺得小孩睡覺哭一哭也沒什麼的想法,會加重第一照顧人的不適感。所以有80%的媽媽會說,爸爸只要不來就是插手,就是對我們最大的支持。

我們作爲諮詢師,可以做的就是鼓勵媽媽把育兒的一些工作分攤出去。比如說在新生兒期,特別鼓勵爸爸去給孩子換尿不溼,做撫觸、拍嗝這些事情。讓他從月子裏面,就對軟軟弱弱的孩子有一個很好的心理接受度。

在調整寶寶睡眠的過程當中,也儘可能地讓爸爸在寶寶非睡眠時段的時候參與進來。孩子其實可以感受得到家人的情緒,有時爸爸沒有媽媽這麼着急,在整個哄睡的過程當中,可能安靜得會更快一些。

我們常常認爲媽媽們對孩子睡得好不好過於焦慮。其實不一定是單純因爲寶寶的睡眠問題。寶寶每次夜醒,是媽媽作爲第一照顧人在旁邊安撫他。即使是一個普通上班族,晚上熬夜了,第二天還得正常上班,除了身體上的不適,也會容易暴躁的,這是缺乏睡眠後正常的生理反應。加上產後媽媽有激素的變化,如果在帶養過程中沒有一個很好的家庭支持,肯定會出現問題。

從媽媽們的那些焦慮中,我能感覺到這個社會對家庭角色的看法仍然沒有大的改變,覺得爸爸掙錢就是辛苦錢,媽媽應該帶孩子,即使媽媽也掙錢,但好像不值得算錢,那就好好帶孩子就好了。

曾經有一個雙胞胎的媽媽找來諮詢,她告訴我,孩子爸爸從來都是躺在牀上自己玩手機,兩個孩子已經哭得不行了,也都是媽媽去哄。

你不能責怪一個媽媽因爲孩子睡不好而焦慮。她們可能是沒有辦法,她們有多重的身份,寶寶4月齡以後已經要上班,還要作爲第一照顧人帶孩子。在帶孩子之前,她們是別人的女兒,是別人的老婆,別人的兒媳,然後纔是別人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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