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写作的背面

昆德拉和小说

有时候,一位影响你至深的小说家未必是你最崇拜的小说家。如今,我仍然不会断言昆德拉就是最伟大的当代小说家,但他一定是最让人耳目一新、最富有魅力和影响力的小说家。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没有读到昆德拉的那本小说,我可能不会迷上小说,更不会把它当成一个终生的爱好。在昆德拉之前,我把写小说当成一种戏仿,而且对小说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传统的故事性层面。而昆德拉改变了我对小说的认识,他将小说拓展为一种精神,一种文明,小说变得开阔、深邃、自由而富有启迪了。

我第一次读昆德拉是在2000年。那年,我毕业后回国度假,无意中在我哥哥的房间里看到了一本名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小说。从第一页起,我就感到它不像我读过的任何小说,它是一个充满思维与艺术活力、无比饱满的新事物。那天晚上当我把它读完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一种晕眩,一种内在的躁动,就像一个心中燃烧着火焰的人,我没法睡觉,在房间里亢奋地走来走去。昆德拉以最挑动人的思维活力与感受力、最易于接受的方式告诉我:小说可以这样写!这就是一个狭隘作家和一个开放式作家的区别。狭隘的作家会对你说:小说就应该这样写!而昆德拉、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会告诉你:小说还可以这样写……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之后,我又读了《小说的艺术》、《玩笑》、《可笑的爱》、《不朽》、《被背叛的遗嘱》、《身份》、《缓慢》……昆德拉的理论和他的小说同样影响我。我因他的提示而重新发现塞万提斯和拉伯雷,我开始认真阅读卡夫卡、托马斯∙曼,开始留意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被埋没的品质。《被背叛的遗嘱》、《小说的艺术》与卡尔维诺的《写给下个世纪的备忘录》是我最爱不释手的文艺理论书,它们带着我一次次进入经典作品的奇异世界,获得新奇而又深刻的体验。我感到昆德拉的主要贡献并非像格利耶和西蒙那样发明一种小说的新形式,而是重新发掘文学的遗产,阐释已有作品中可贵的然而往往被忽略的品质,并在自身的创作中将这些品质和现代生活、现代精神结合起来。

昆德拉对小说的定义之一是“对存在的诗意反思”,这是对我影响至深的一个定义。很显然,我偏重了“诗意”,而我的朋友青松则没有忽略“存在”-being。他提醒我说:”存在“和”现实“有着很大区别,”存在“指的是主观和客观相结合的、各种可能的世界,客观现实可能只有一个,但存在却有无数个。所以真正的艺术,包括小说只能是”存在“的产物,而不会是”现实“的产物。我这才悟到,为什么昆德拉强调“对存在的反思“,而非对现实的反思,因为现实已经被囊括在存在之中了,现实本身也许是物性的,而存在中的那个现实则是人性的,这是小说家要告诉我们的。

昆德拉在小说中畅谈哲学、历史、社会和道德,但他的论述从不沦为说教,而是充满激情、活力和奇特的趣味。他将情节与论述、激情和理智结合得那么严密、完美、令人惊异,这也许缘于他驾驭语言、思维、幻想的奇妙能力。他重新发掘了小说的幻想特质和幽默精神,而对于小说来说,幻想和幽默不仅意味着对强权和暗淡现实的叛逆,更意味着一种坚定独立的人生态度,以及对人之生存状况的思索与同情。昆德拉不避讳描写情欲,可他不像D.H.劳伦斯那样将其过度美化,他也不像另一类作家那样直露、极尽粗野地表达,他的描写里更没有淫秽或龌龊扭曲的气息,在他的笔下,情欲可能是狼狈的、草率的,也可以是幽默的、温暖的、激情的、浪漫的,他保留性的真实,也保留其诗意,他把自然的东西复归于自然。

昆德拉是吸引我走进小说世界的人。直到我阅读了更多的作家,形成了自己的爱好与选择,我仍发现他的推荐没有一个让我失望,他对小说的理解深邃、精辟而独特。也许由于他的影响,我始终认为小说作者对小说的理解是至关重要的,创作应该是和理念共同成熟、开阔的。

世界与我,及三位小说家

在我的整个成长时代,即是从童年一直到大学毕业的这个时期,我生活在“世界”内部。我从未清晰地想象过把自己与社会、与体制、与强大的、压倒性的现实世界相分离,像一个外在的眼睛一样审视它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我根本未想象过一个人与一个世界之间竟存在着一种相互关系。那时候,我是一个世界之中不自觉的渺小个体,世界于我不是一个外在,而是全部。

使这想法动摇的是我后来所经历的个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我感到似乎存在着一种企图作用于我的、可怕的外在力量,我和它之间形成一种全然不势均力敌的对峙。但这动摇带着困惑,混杂着对这世界模糊的、无法印证的印象,而适时地回应了这一迷惘的是卡夫卡。喜欢喊口号的人说“排除万难”、“人定胜天”,而他说“一切的障碍都在粉碎我”。

卡夫卡使我意识到我(作为渺小个人)与身边的小世界(公司、团体、行政单位、制度、国家)以及它背后那个抽象的大世界(充斥着机械性、体制狂和非理性的庞杂大物)存在着一种紧张的、甚至可能是相敌对的关系,我一不小心就会被它所改造、吞没、剥夺……僵化的官僚体制、普遍性的社会偏见、畸形的技术进步、压倒性的商业价值观,这综合为一股强制性的力量,旨在将个人退化为盲目的庸众、推动经济机制运转的消费机器和单纯的劳动力。在人文精神全盘溃退的现代世界,追求自由的人和这样一个世界注定无法和解。

作为现代世界的一个预言家和思想家,卡夫卡改变的不仅是文学的创作,而是人的视角和思维。当然,他的冷而硬的语言,以其适时的诗意与缄默、严肃与荒诞、苛刻的描摹与混乱的狂想,开辟了文学的新世界。卡夫卡是形式的大师,这不是由于他创造了一种多么讨人喜爱的形式,一种多么特殊复杂的句式,或者说他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及天花乱坠的词藻,而在于他创造了一种能最确切地负载其现代精神主题的形式。我们无法想象,他那些冷酷、绝望、脆弱、黑暗的主题不用卡夫卡体而可达到同样的效果。

现代派文学的精髓之一在于现代精神,卡夫卡证明了这一点,因为他的小说用古典主义躯壳来承载现代精神,仍不失为最富有现代性的小说。我们现在有些小说家尽管使用了现代派“句式”和技术,但因为缺乏现代意识、现代精神,其效果相当于用新碗盛旧汤,不过徒具其形。

卡夫卡是这样一位作家,即使你只有耐心阅读他作品的三分之一,你和你的世界也已经被他改变了。可在早期的阅读中,我竟十分厌弃他,这缘于我自己的懵懂和对现实的肤浅理解,还有对文字的狭隘趣味,譬如,我当时喜欢温婉柔丽的文字,口味颇有点儿文艺腔。因此,我现在仍十分反感强迫一个人阅读不符合他思想成熟度的作品。我说过,那些强迫几岁的孩子去阅读托尔斯泰的人犯的是毁谤巨著的罪行。对于真正爱好阅读的人,如果他有不错的审美天赋,总有一天他会充分享受到阅读经典的快乐。而对于终其一生也不能培养出书籍鉴别力的人,我认为任何指导都是徒劳。

卡夫卡将一个阴郁的世界图像敞开在后人面前。我常常想到,我们如今诸多的现实主义小说写的其实是现实晃眼而虚浮的影像,或者说是现实浊浪上头的那些浮沫,而在卡夫卡变形的图景里却隐藏着现实最真实、本质的内核,他的甲虫实在比很多作家笔下的典型人物更能代表一个现代人。当然,我们害怕触及本质,因为这不仅容易伤害自己,也不易讨好读者和裁判。

感谢卡夫卡的启迪。如今,对于那个具有侵蚀性的力量、欲将个人与其自身分裂的世界,我渐渐培养了一种与它漠然相对、置身事外的态度,我无法与之抗衡,我的目的只是尽量避免被它支配。而我也知道,仅就我个人这一存在而言,尤其是在我的内在之中,它也无法征服我。

另一个我非常喜爱的作家卡尔维诺则传授一种以轻御重的方法,以抗拒人被世界、现实生活所“石化”。在《给下个世纪的备忘录》里,他对“轻”这一文学品质进行了最精彩的阐述。他举了神话中柏修斯斩杀蛇发女妖美杜沙的例子:所有正视蛇发女妖的人都会变成石头,没有人能躲得过她“冰冷”的凝视。而乘着凉鞋飞行的柏修斯“从不直接注视美杜沙的脸……为了砍下美杜沙的脑袋,而不让自己变成石头,柏修斯凭借最轻盈的东西:他靠风,他靠云,只盯住凭间接视觉呈现的东西,也就是镜面所捕捉的映像。”在卡尔维诺看来,现实世界正处于一种缓慢的石化过程,而“世界的沉重、凝滞、晦暗–这些特质一开始便粘在写作上,除非找出办法躲闪。”卡尔维诺的“轻”,不仅提供给我一种文学方法上的豁然启示,更影响了我对待现实的态度。我发现一个人其实可以把握现实沉重的本质,同时避免自我的凝滞与僵化,避免为“重”所伤。

影响我对待生命、生活的态度的另一个作家是卡缪。他教会我接受、挚爱另一种世界,一个与卡夫卡的极度庞杂、强制性、机械性、僵化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或者说世界的另一面、另一种依然本真的面貌。在这个世界中,生活的热烈以土壤、汗水、劳作、呼吸、星辰、阳光与阴影、生命力、灵魂来呈现。卡缪的小说和哲学随笔是我喜欢反复阅读的作品,我对《堕落》的喜爱并不亚于《鼠疫》,他的激情总在最冷静利落的文字中始终浮动,这种激情就是对生命和尘世生活的热爱。他用薛西佛斯精神说服了我这个容易怀疑、动摇、失望的人去挚爱生,从当下所从事的事业本身中去寻找信仰、意义和希望。生活不允许绝望,因为生的机会只有一次。

因此,这些年来,教会我清醒地认识现实世界并赋予我挣脱的力量、激励我热爱尘世投入人生的同样都是小说家。在我看来,这一点也不矛盾。

一个理想主义群体

存在着一种误解,认为理想主义是对于现实无法理解、刻意曲解或忽略。人们碰见一个智力不足的幻想狂,一个脑子里充斥着不切实际的陈词滥调并酷爱浪漫外衣的人,会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认为,犯这种浅薄错误的人多半没有读过好小说,因为小说家早已通过小说告诉我们:理想主义是基于对现实的深度理解而起的质疑与反抗,理想主义者是因理想而行动、试图改变的人,尽管有时候这种行动十分无望。

如果让我找出一个最具有理想主义的职业群体,我会想到小说家。虽然选择的方式不一,但小说家们形成了一种以虚构和纯粹精神的方式来逃逸、反思、反讽、反叛、反击现实的强大势力。小说自现实的地面飞离,寄托理想、指向未来。略萨曾这样描述小说家:“他们如同唐吉诃德,挺起长矛,冲向风车。”的确,我现在喜欢保持着行动热情的唐吉诃德,远远胜过避世者。

到底是什么决定我们的人生是可喜还是可悲?我觉得是理想或者希望。有理想引导的人生即使充满悲伤和一再的失望也决不会是可悲的。一个嘲笑理想主义、将理想主义理解为幼稚的精明社会才是极为可悲的。

现在,我希望我能具备四种不同的态度:理想主义的一意孤行,还有敷衍、逃避与嘲弄。对于至爱亲朋,对于有关文学、社会和个人自由的信仰,我希望我都能做到最大程度的真诚;对于无关紧要而又不得不做的琐碎事务,最好善于推卸、敷衍了事;对于可恶而又无从改变的东西,逃避和嘲弄似乎是可行的;对于自己的软弱和失败,也唯有幽默地自嘲才能令我平静。我仍在寻求足够的灵活度,让我可以自如地应用这四种不同的态度,而我性格中软弱、怠惰的那部分却常常扰乱我的初衷。对于繁琐俗事,我发现自己有时还是过于认真了,可对于应该投入精力的人和事,我反倒空怀有一片热爱,却未能付诸行动。

经典及文学的“外围突破”

对于读经典的意义,我想无论我说什么,我说的一切必然都已经被涵盖在他那些美妙、睿智的文字之中了,这恰恰因为这本小书也是经典,而经典作品给人的感觉就是:关于你想写而未写的、想写而写不出的、约略感到却还没想清楚的,它已经以最好的方式全都写在你前头了;它让你感到绝望,同时又给予你希望,因为它的存在既证明文字具有的无限可能性,又时刻警示你:没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只有延绵不绝的、伟大的文学传统。

如今,不少青年接触许多当代名作,却忽视经典。譬如,人们到处谈论着卡佛,对于卡佛所热爱的契诃夫却读得不多。有人觉得连卡尔维诺也过时了,更何况狄更斯和莫泊桑;女性作者中追捧门罗、爱特伍,却不读奥斯汀和伍尔芙;在小说里动辄使用意识流手法的作者却从未读完过《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任何一卷……这是个不怎么好的倾向,因为忽略经典就等于把我们自己从丰厚的文学传统里割裂出来,而没有根系,我们就会因营养不良而枯萎。此外,没有参照,我们会错把自己的小伎俩当成大创举。最后,我们无以为系,会轻浮地飘向市场和读者。如果要我更直截而实际地说一个理由,我会说:作为一个作者,如果你的目光止于卡佛,你将永远无法接近卡佛的艺术世界;而如果你的目光投向他的“经典”导师契诃夫,那么也许有一天,你可望接近卡佛……

关于为什么读经典,我只能说这些。然后,我想强调经典作品常具备的一个品质-艺术性。这一点,我在《五位艺术家》之中谈到过,但此处再强调一下。普遍来看,我们这一代青年小说家的作品写实性、生活性甚至趣味性都很强,艺术性却相对弱。在不少作品中,我感受不到那种自觉的艺术企图心和文体化的努力。

纪德曾反对小说“胆小地紧揪住现实不放”,他主张小说应使“现实文体化”,以实现“外围突破”,即如同古希腊戏剧一样,因自愿与现实保持距离而产生一种风格,反过来影响现实。我们小说家和历史家和社会学家甚至可科学家生活在同一个现实中,对于每个人来说,这现实都是重要的,但对于小说家来说,其职责也许就是让现实文体化、艺术化。当我说“文体化”、“艺术化”,这绝对不是指粉饰现实,很有可能,它反而会把现实的幌子揭开,露出它坏了的核,挑出它隐藏起来的刺。有时候,这个更本质的现实(我更愿意称它为‘真相’)看起来倒像是夸张虚构、与现实相距甚远的,至少,它不是我们今天很多打着“现实主义”大旗的那些人所说的那个现实。也许,这类作品最好的例子是《堂吉诃德》。狄更斯说:“西班牙的骑士文明在塞万提斯的笑声中远去,因为他向人们揭示了这文明虚伪而荒谬的真相。”塞万提斯用文学反击了现实、改变了现实,这不就是外围突破吗?

如今,我们沉醉于多年前的小说经典,吸引我们的多半是文体、风格,而不是早已时过境迁的那一现实。就像很多人并非因对法俄战争、俄国历史感兴趣而去读《战争与和平》,相反,因为《战争与和平》,他们才了解法俄战争。一百多年后的我们对当时的现实(也是今天的历史)到底有多少兴趣?它的现实和我们今天的现实到底有多远的距离?我首先承认我不会在文学作品中寻找历史事实,如果我看到了,那则是意外的收获。但我们今天还读《战争与和平》,因为它使读者感到有那么一些东西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它依然能影响我们,从而能影响现在和未来。这种不朽性不是现实本身能赋予它的,而是艺术所达致的。经典的存在正是艺术超越现实、进行“外围突破”的注解。

生活在写作的背面

从以上的片断,你也许已经看出,与有些幸运的作家不一样,我没有丰富的生活经历来提取特殊材料用于写作(我也无法标榜我受过多少人生磨练),反而是小说塑造了我、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平静,我阅读、休息、旅行、思考,做一切正常生活中需要做的事,但内心里深一层的地方,我感到一个沉稳的力量始终扎根在那儿,超越于其它一切需求之上,成为生活中一个主导性的力量。自从2003年我确定自己只想当一个小说家,我就像偏离了生命为我预设的正道,走上了一条岔路。我的生活因这种至高无上的支配力量而改变,它渗透进我的思考、感知和行为。我之所以愿意为它放弃工作及其它东西,这决非什么牺牲之举,而是出于私心,因为我明白人生缺乏了它才会毫无意义、彻底空虚。

有时人们会问:你为什么喜欢写作?这问题一时难以答复。其实你即使答复了,对方也难以感同身受。真正喜爱文学的人会因它而获得了一种持久的激情,这种激情的美妙只有恋爱才可媲美,但恋爱的激情通常是短暂的,而文学的激情却不会衰竭,反而随着年深日久而更加强烈。事实就是,阅读与写作会让人一直生活在爱情般饱满而美妙的情绪中。即便仅仅作为一名创作新手,你一旦体验到这种快乐,也就被它征服了。因为生命中再难找到一个能给予人如此持久的激情、快乐,将他的感受力调动到极致,并将许多不可能之事转化为有形的魔法。文学中的人就像爱情中的人,他过的是另一种生活,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而我们活着、尽力感受着、思想着、创造着、爱着,还有比这更充沛真实的人生吗?

也许福楼拜最准确地表述了“作者们”所活于其中的那个状态。他说:“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换句话说,谁把这个美好而耗费精力的才能掌握到手,他就不是为生活写作,而是为了写作而生活。”

那就这样吧,生活在写作的背面,心悦诚服地接受这一支配。在我看来,这不失为一种殊荣和珍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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