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央視新聞客戶端報道,湖南省新晃縣“操場埋屍案”已徹底查清。殺害鄧世平老師的嫌疑犯杜少平及其同夥羅光忠被依法逮捕,並以涉嫌故意殺人罪被提起公訴;該案涉及的黃炳松等19名公職人員分別受到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等相應黨紀政務處分,其中10人因涉嫌犯罪被依法逮捕並移送審查起訴;杜少平涉惡犯罪團伙13名成員被依法逮捕並提起公訴。

公佈的案情雖然在意料之中,但依然讓我感覺到驚訝。一位有着正當職業、美滿家庭的中年人突然人間蒸發,而且家屬一次次上告,並提供失蹤者與包工頭結怨的線索,可當地以各種方式推諉,沉冤十八年。稍微有社會經驗的人,都能判斷一定有保護傘在庇護罪惡。這次公佈的案情,讓人看到這把保護傘編織得何等細密。時任縣公安局局長、縣公安局政委、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大隊長、縣公安局刑偵大隊副大隊長、新晃縣所屬的懷化市公安局刑偵支隊辦案指導大隊大隊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支隊長、市公安局的法醫,以及時任新晃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縣委副書記、副縣長、縣委書記、懷化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市公安局局長全部牽涉在內。

然而,人命關天的大事,就這樣被一把巨大的保護傘遮蓋過去了。杜少平的舅舅、時任新晃一中校長的黃炳松和時任新晃縣公安局黨委副書記、政委楊軍(杜少平同學)應該是這把保護傘中的關鍵人物。從級別上說,一個縣一中的校長和公安局政委,也就是科級幹部。但在一個縣城,這種級別也可以一手遮天,令人望而生畏。

由新晃縣這個大案,我想到了《水滸傳》中的鄆城縣和陽穀縣。在縣域就可讀懂中國底層生態,古今皆然。

宋江及時雨的名聲,離不開鄆城縣押司的身份宋江及時雨的名聲,離不開鄆城縣押司的身份

流竄江湖的劉唐,探聽到大名府梁中書有一批財寶運要送到東京,給老丈人蔡京太師做壽禮,押送隊伍將途經鄆城縣,便去投奔東溪村保正晁蓋(相當於村長),商量着一起劫了這批財寶。因爲形跡可疑,劉唐被鄆城縣都頭雷橫抓獲。於是,晁蓋出面去找雷橫說情,謊稱劉唐是自己的外甥。最後,劉唐被釋放了。

在《水滸傳》中,雷橫如此對晁蓋說:

“令甥本不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裏睡得蹊蹺,亦且面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捉了他來這裏。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

要說雷橫真是個職業的巡捕,眼光狠毒,對劉唐這種嫌疑人警惕性很高。可在人情和利益面前,公家的事就算不得什麼了。釋放劉唐,不但給了當地一霸晁保正的面子,而且有現實的利益。書中說,“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衆士兵,再送出莊門外。”

“關係戶”劉唐“關係戶”劉唐
“收錢捕快”雷橫“收錢捕快”雷橫

當晁蓋、吳用、劉唐、阮氏兄弟在黃泥岡劫了生辰綱,做出了驚天大案。雷橫聯想到他釋放的劉唐,對作案者是誰肯定能猜出八九不離十。可他已經得了晁蓋的銀兩放了劉唐,那麼案件一旦破獲,他也是難逃干係的。此時,他事實上已和晁蓋在一條船上。這個案子靠鄆城縣的官府,肯定破不了。

濟州府的何觀察機緣巧合,破了此案,拿着公文前去鄆城縣拿人,碰到了縣衙押司宋江。宋江得知消息後,穩住何觀察,先去東溪村報信,讓晁蓋、吳用等人有準備。而奉知縣之命帶巡捕前去抓人的步兵都頭雷橫、馬兵都頭朱仝,他們是晁蓋的哥們,心裏盤算如何放掉晁蓋等人。書中寫道:“原來朱仝有心要放晁蓋,故意賺雷橫去打前門。這雷橫亦有心要救晁蓋,以此爭先要來打後門。”

宋江的人設是“公門裏好修行”宋江的人設是“公門裏好修行”

管公文收發的縣府押司和馬、步兵兩大都頭都是晁蓋的保護傘,官府的治理效能到了縣這一級,幾乎消減得形同虛設了。

這樣的情形,在《水滸傳》中不獨是鄆城縣,有着相當的普遍性,山東陽穀縣亦是這般。在當地橫行霸道、結交官府的富商西門慶,差不多就是大宋版的杜少平。他引誘了武大郎的妻子潘金蓮,事發後夥同潘金蓮毒死了大郎。對收殮屍體的何九叔,西門慶送十兩銀子收買,懇求道:“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牀錦被遮蓋則個,別無多言。”何九叔比湖南操場埋屍案中的市公安局法醫鄧水生有良知,當然也出於對風險的評估,他害怕武藝高強的武松,便偷偷地將武大骨殖藏了兩塊,以便日後做證據。武大郎的弟弟、該縣的都頭武松,從東京出差回來後,循正常渠道無法替哥哥伸冤。因爲陽穀縣的上上下下已經全部被西門慶打點到了,成了一張打虎英雄也破不了的網。不得已武松才血親復仇,殺了潘金蓮和西門慶。

武松後來的血濺鴛鴦樓,也是因爲替施恩出頭打蔣門神,介入了地方勢力爭鬥武松後來的血濺鴛鴦樓,也是因爲替施恩出頭打蔣門神,介入了地方勢力爭鬥

《水滸傳》這本書裏,遍地都是鄆城、陽穀。理論上說天下州縣都是替朝廷做事,替皇帝牧民,誰授予權力便對誰負責,這是很明白的政治邏輯。帝國那麼大,到了縣這一級,是直接治理百姓的,距民近,離君遠。官員能不能盡心爲朝廷做事,對皇帝負責,一靠官員的道德自律,二靠朝廷的監察制度,但在中國古代,這兩方面都作用相當有限。對多數人而言,在利益面前,道德自律是脆弱的。古代中國社會交通、信息不便,朝廷對那麼多州縣進行監察,效能越到下面越遞減。更何況那時候是流官制,多異地爲官。空降到一個縣的知縣,對當地社情很不熟悉,必須倚仗當地的衙役、書吏,就是宋江、雷橫、朱仝這樣的“能人”來治理,且奉行“爲政不得罪巨室”。

如此,古代中國那些大大小小的州縣,雖然有“朝廷命官”,但實際上的權力,卻必須與當地的土著豪強分享。當然,這些“豪強”有樂善好施者,但更多的是魚肉鄉民之徒。一縣之豪強,有“能人”,也有“惡人”,更多的是既有能耐又橫強的人,他們通過聯姻、結拜兄弟等各種形式結成同盟。

當然時代在變,古今不能簡單地對比,然而古代社會有些醜惡的基因還是會頑固留存下來。還是以湖南新晃縣這個案子爲例,鄧世平的兒子曾在網上控訴稱:“鄧世平失蹤後,我的姨媽曾找過縣新晃縣政法委反映情況,縣政法委的楊書記對我姨媽說:‘鄧世平失蹤是離家出走,家屬要負主要責任。’”其控訴材料的一段話點出了其中的奧妙:“包工頭杜少平是黃某某的外甥,黃某某的愛人彭某某是縣政協辦公室主任,黃某某的堂兄弟是縣政法委副書記,黃某某愛人的弟弟是縣政法委的科級幹部,黃某某的弟弟在懷化市經委工作。”一位網友就此評論道:“倒是圍得風雨不透。”

“風雨不透”精準地形容了某種縣域政治、經濟的生態,一個縣由幾個或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門閥”把持,形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利益共同體。前些年,北京大學社會學博士馮軍旗發表了論文《中縣幹部》,以河南某縣爲對象,研究了中國基層的政治生態。其中一個章節以《中縣“政治家族”現象調查》爲題目,在《南方週末》上發表。這篇論文涉及到的言論包括:

中縣的一位主要領導對作者說:“如果我的妹妹在中縣工作,那麼不用我打招呼,她的工作和提拔,都會處處受到關照,這是幾千年來的政治傳統。”

組織部一官員如此理解地方門閥的形成:“就像葡萄藤一樣,順着架會越長越大,越長越多,同時陽光和水分也更多。”

新晃縣地處湖南最西部,上世紀50年代以前,這地方匪患嚴重,《烏龍山剿匪記》中田大榜的原型即是當地匪首姚大榜。農耕社會的“掃黑”就是“剿匪”;工商業社會的“剿匪”便是“掃黑”。全國範圍內進行掃黑除惡專項活動很有必要,所要特別注意的是必須嚴格依法,在法治的軌道里推進,防止走樣和擴大化,警惕某些地方的一些人藉此“尚方寶劍”來達到私人目的。更爲重要的是,要在制度上剷除這種生態滋長起來的土壤,避免進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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