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中的牧羊人

  

  上週五是詩歌島小夥伴特德大婚的日子,在爲他選祝福詩句的時候,遇上了佩索阿的《戀愛中的牧羊人》,被詩人坦率、純粹、簡單而深刻的表述擊中,心底也泛起了愛的漣漪。

  儘管此詩也許更適合在春天閱讀,島君迫不及待就想和大家分享。出於第一印象的喜愛,本文選擇的是程一身的譯本。佩索亞爲此詩署名阿爾貝託卡埃羅,是他72個孤獨的筆名之一。

  

  戀愛中的牧羊人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1、擁有你以前

  擁有你以前

  我熱愛自然,就像安靜的修道士熱愛基督。

  現在我熱愛自然

  就像安靜的修道士熱愛聖母瑪利亞,

  我的虔誠一如既往,

  但顯得更誠摯更親密。

  穿過田野來到河畔

  和你走在一起時,我看到的河流更美麗;

  坐在你身邊看雲

  我看得更清楚。

  你不曾把自然從我這裏帶走,

  你不曾改變自然對我的意義,

  你使自然離我更近了。

  因爲你的存在,我看見它更美好,但它是同一個自然,

  因爲你愛我,我同樣愛它,但是我更愛它,

  因爲你選擇了我,讓我擁有你愛你,

  我的眼睛在凝視萬物時停留得更久。

  我不爲以前的我而後悔

  因爲我還是同一個人。

  我只遺憾以前不曾愛你。

  把你的手放在我手裏

  讓我們保持安靜,被生活環繞。

  2、明月高懸夜空

  明月高懸夜空,眼下是春天。

  我想起了你,內心是完整的。

  一股輕風穿過空曠的田野向我吹拂。

  我想起了你,輕喚你的名字。我不是我了:我很幸福。

  明天你會來和我一起去田野裏採花

  我會和你一起穿過田野,看你採花。

  我已經看到你明天和我一起在這片田野裏採花,

  但是,當你明天來到並真的和我一起採花時,

  對我來說,那將是真實的快樂,也是全新的事情。

  3、由於感到了愛

  由於感到了愛

  我對香氣產生了興趣。

  我從不曾留意過花朵的氣味。

  現在我嗅到了花朵的香氣,好像看到了一種新事物。

  我知道它們總是有氣味的,就像我知道我存在一樣。

  它們是從外面認識的事物。

  但是現在我用來自頭腦深處的呼吸認識了花朵。

  如今,我覺得花朵的香氣品味起來很美。

  如今,我有時醒來,尚未看到花,就聞到了它的香氣。

  4、我每天都伴隨着快樂和悲哀醒來

  現在,我每天都伴隨着快樂和悲哀醒來。

  以前,我醒來時什麼感覺都沒有;過去我只是醒來。

  我感到快樂和悲哀,因爲我失去了夢中的情景

  事實上,她就是我的夢中人。

  我不知道如何處理我的感受。

  孤身一人時,我不知道如何處置我自己。

  我想讓她和我說話,以使我再次醒來。

  無論是誰,在戀愛中都不同於以往。

  如果沒有別人,他們只是同一個人。

  5、愛就是伴隨

  愛就是伴隨。

  我不知道如何獨自走在路上

  因爲我不能再獨自走路了。

  一種可見的思想使我走得更快

  看見得更少,同時非常喜歡看見的一切。

  即使她不在,我也感覺她和我在一起。

  我太愛她了,以至於不知道如何需要她。

  如果看不見她,我就假裝看見了她,這種心情如此強烈,就像樹那麼高。

  但是如果看見了她,我就會發抖,我不知道她不在時我的感受發生了什麼變化。

  我的一切是某種捨棄我的力量。

  所有的真實都看着我,就像一朵向日葵把它的臉置於中間。

  6、我整夜無法入眠

  我整夜無法入眠,獨自想見她的樣子

  再無其它,我和她當面在一起時總是不同於此。

  我回憶着她和我說話時的樣子思來想去,

  每次想來,她的面孔都有變化。

  愛就是想念。

  因爲我太想她,幾乎忘了感受。

  我真的不知道我需要什麼,甚至從她那裏,除了她,我誰也不想。

  我心中聚集着一場巨大有力的精神錯亂。

  當我想見到她時,

  我幾乎不想和她在一起,

  免得隨後不得不離開她。

  我寧願想她,因爲我有點怕現實中的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想要什麼。

  我需要的一切就是想她。

  我對所有人一無所求,甚至包括她在內,除了讓我想她。

  7、牧場如此廣大

  也許那些善於觀看的人弱於感受

  他們不知如何行動,因而並不迷人。

  做任何事情都有相應的方式,

  愛也有它的方式。

  那些通過青草查看牧場的人

  並不盲目地使人有所察覺。

  我愛,而不是被愛,這是我最終僅見的一幕,

  因爲愛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可能發生的。

  她的嘴脣和頭髮像過去一樣美麗,

  我仍然像過去一樣孤身一人在牧場。

  想到這一點,我抬起頭

  似乎我的身體已被壓彎,

  金色的太陽曬乾我不能控制的小小淚滴。

  牧場如此廣大,而愛如此狹小!

  我觀看,我遺忘,就像水乾涸,樹落葉。

  我不知道如何說話,因爲我在感受。

  我聽着我的聲音,似乎它是別人的,

  我的聲音正談論着她,似乎是別人在談。

  她亞麻色的頭髮如同陽光下黃色的麥子,

  說話時,她的嘴脣談到的事情不能用詞語表達。

  她笑起來,牙齒像河中的石子閃着光澤。

  8、戀愛中的牧羊人

  戀愛中的牧羊人丟失了他的牧羊棍,

  他的羊羣在山坡上走散,

  由於沉浸在思想中,他甚至不能吹奏隨身攜帶的笛子。

  沒有人來到他身邊,或從他身邊離去。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牧羊棍。

  別人咒罵他,將羊羣聚攏起來。

  最終卻無人愛他。

  當他從山坡和虛假的真理上站起來,他看到了一切:

  巨大的山谷照常充滿同樣的綠色,

  高峻的遠山比任何感受更加真實,

  所有的真實都在眼前,伴隨着天空、大氣和牧場,

  久違的大氣再次涼爽地流入他的肺腑,

  帶着一絲疼痛,他重新感到了大氣和胸中的自由。

  (程一身譯)

  

  如果你希望對這首情詩的感覺,保留着初見的美好,你可以在這裏就結束閱讀。

  如果你希望對詩歌的寫作背景有更多的瞭解,建議接着讀程一身談佩索阿的文章,走進詩人在炙熱中掙扎的情感世界。

  在戀愛與禁慾之間(摘編)

  文 / 程一身

  佩索阿不只一次引用卡萊爾的話,表示他對碎片狀態的高度認同。事實上,《不安之書》就是他無數的心靈碎片,那七十二個異名自然也是他心靈的碎片。從表面上看,佩索阿面容平靜,生活機械,身體裏卻時刻跳動着一顆不安的心。它敏感,孤閉,歇斯底里,以至人格分裂,這正是衆多異名的生產基地。這裏試從不同碎片中觀察佩索阿的性情世界,以期對這位神祕巨人的複雜靈魂有所認知。

  碎片一 從佩索阿的角度看

  情書裏的佩索阿最直接。先介紹一下佩索阿與奧菲麗婭的交往過程。1919年11月,佩索阿31歲,他所在的辦公室僱了一個女祕書,名字叫奧菲麗婭·奎羅斯,19歲。在工作期間,他們開始交換眼神,傳小紙條,寫打油詩,最終發展成辦公室裏的愛情。奧菲麗婭七十多歲接受記者採訪時說,他們的初吻發生在1920年1月22日。那天,公司裏的其他人都已下班,他倆還在辦公室,這時突然停電了,佩索阿點燃一隻蠟燭,背誦着《哈姆萊特》中的臺詞向奧菲麗婭求愛,奧菲麗婭說當時佩索阿“像個瘋子”,就同意了。可是沒過多久,佩索阿顯得很矛盾,有時激情,有時冷淡。這時,有個比奧菲麗婭年輕的小夥子也在追求她,奧菲麗婭就給佩索阿寫了一封信,問他到底愛不愛她。1920年3月,佩索阿給奧菲麗婭寫了第一封情書。九個月後,佩索阿主動提出中斷聯繫。1929年9月,佩索阿送給一個詩人朋友一張照片,這個人恰好是奧菲麗婭的侄子,奧菲麗婭看到這張照片後,就向佩索阿另要了一張,就這樣,他們又繼續通信,但四個月後,佩索阿顯出精神失常的跡象。此後佩索阿繼續給奧菲麗婭打電話,約會,但不再寫信。奧菲麗婭還給她寫信,有時沉湎於和佩索阿結婚的幻想中。1931年春,她也不再寫信,但每年6月13日她都會給佩索阿寄生日賀卡,佩索阿就會在6月14日(她的生日)給她發電報。佩索阿1935年去世,奧菲麗婭1991年去世。兩人均終生未婚。

  理查德·齊尼思把他們交往的這兩個階段表述爲“戀愛中的佩索阿?(1920年3月至11月)”,“瘋狂的佩索阿?(1929年9月至10月)”,並用“?”表示佩索阿是否在戀愛並不確定。這種審慎的態度值得尊重,也應和了索阿雷斯的一句話“我在任何時候的愛都是裝出來的愛”,但從情書來看,他們的戀愛是事實。奧菲麗婭的終生未婚也說明這段戀情對她非同尋常。在佩索阿寫給奧菲麗婭的51封情書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有兩封,可以稱爲分手信(1920年11月29日)和承諾信(1929年9月29日)。在前一封信中,佩索阿委婉而決絕地退出戀愛,但給出的理由並非禁慾,而是“愛已結束”的宣告。也就是說,他否定的不是奧菲麗婭這個人。相反,在信中對她頗多溢美之詞。這無疑是一種策略性的表述,它表明佩索阿既要退出戀愛,又不願傷害對方的心理,不傷害另一顆靈魂,這是佩索阿爲人的一個準則。至於他退出戀愛的深層原因,卻是“我的命運屬於另一種法則”。這句表述雖然模糊,但他分明意識到和她不是同路人。“另一種法則”通常被理解成寫作,這在承諾信裏明確顯示出來:“如果我結婚,只能是和你。”事實上,佩索阿給出的這個美麗許諾是微弱的。因爲他堅持先寫作後婚姻的秩序:“現在我要組織這種思想的生活和我的文學作品,不容延遲。如果我不能組織它,那麼我甚至不會想到考慮婚事。”文學成功構成了佩索阿進入婚姻的必要條件,而文學成功本身又是難以界定的。同時,佩索阿還說:“婚姻和家庭(或一個人無論想叫它什麼)是否和我思想的生活相容還無從知曉。我懷疑它。”也就是說,只有在婚姻不妨礙寫作,或與思想的生活相容的情況下,他才考慮結婚。如果把這理解成承諾,佩索阿說他自己都是不確定的,他傾向於讓時間給出答案:“未來,我指的是最近的未來,會給出答案。”

  由此可見,佩索阿愛寫作勝過愛女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寫作成了他真正的伴侶:“我樂於運用詞語。或者說,我樂於製造詞語的工作。對於我來說,詞語是可以觸撫的身體,是可以看見的美女,是肉體的色情。”(《惶然錄·語言政治》,韓少功譯)

  碎片二 從卡埃羅的角度看

  卡埃羅(編者按:卡埃羅爲佩索阿寫《戀愛中的牧羊人》所用筆名)熱愛自然,他聲稱自己是“唯一的自然詩人”(《如果有人想寫我的傳記》)。就此而言,《牧羊人》與《牧羊人續編》可以視爲卡埃羅用詩歌完成的自然沉思錄,以及對自然的客觀呈現。可以說,他愛自然勝過愛她。當然,這兩種愛也可以是和諧的:

  坐在你身邊看雲

  我看得更清楚。

  你使自然離我更近了。

  (《戀愛中的牧羊人》第1首)

  在這裏,愛情強化了自然美,自然美使愛情顯得更加甜蜜,這種愛情如此美好,以至於讓人產生了相愛恨晚的遺憾。《戀愛中的牧羊人》第二首仍然延續了愛與自然的和諧主題,在離別的現實中寫虛擬的約會:和情人在田野裏採花,它尚未實現但即將實現,從約會,到想象約會,再到約會在想象中變成現實,將約會寫得非常富於層次感,並給人一種想象中的約會比約會本身還美的印象,而這恰與卡埃羅的性格暗合。接下來自然背景逐漸淡去,只剩下兩個戀人,不和諧因素開始出現,這是他與自然相處時未曾感到的:“當我想見到她時,/我幾乎不想和她在一起,/免得隨後不得不離開她。/我寧願想她,因爲我有點怕現實中的她。”(《戀愛中的牧羊人》第6首)戀愛是一種典型的二人關係。一個自閉靦腆的人自然“習慣孤獨而不習慣與人相處”。戀愛與自閉的強烈衝突終於在卡埃羅心中引發了一場精神錯亂。組詩起初奠定的讚美語調也隨之發生變化,在第七首中完全變成了輓歌語調。因此,第七首成了《戀愛中的牧羊人》中最悲哀的詩。她的美麗與愛的失落無不強化了牧羊人的孤獨與痛苦:“我愛過,卻不被愛,這是我最終預見的唯一結局。”此時,這個“最終卻無人愛”的人意識到不被愛並非暫時的現狀,而是終其一生的命運。

  從卡埃羅這裏可以看到愛原來有兩種:愛與被愛,愛別人似乎總是比被別人愛容易。所以,他感嘆“我不必被愛”(《如果我年輕時死去》)。如果把“我不必擁有希望”(《但願我的生活是一輛牛車》)視爲卡埃羅的人生觀,“我不必被愛”就是他的戀愛觀。這五個字如同一句宣言,與其說它體現的是對尋常之愛的超脫,不如說是對理想之愛的絕望。索阿雷斯也有一句同樣令人絕望的表述:“被愛差不多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惶然錄·薄情的禮遇》)。特夫男爵總結自己的一生,也發出類似的感嘆:“我從不曾被愛過。今天我意識到我不可能被愛了。”(《我並不擁有人們所說的愛》)在《關於性問題的筆記序言》(1915年)中,佩索阿寫道:“至於感情,當我說我總想被愛而決不去愛時,我已經說了一切。”由此可見,愛與被愛的失衡使“他們”成了渴求“被愛”的人。

  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1935),葡萄牙詩人,被譽爲“歐洲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和“最能深化人們心靈的作家”。佩索阿未讀完大學,終身未婚,常在孤獨中酗酒,最終死於肝炎,留下兩萬多件遺稿。他用葡語、英語、法語寫作,還創造了衆多異名,進行風格各異的寫作,並對自己的作品以異名的方式進行評論,詩歌代表作《牧羊人》、散文代表作《不安之書》等深受讀者和評論家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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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Brian Kershisnik,編輯:島君 版權所有,轉載請與後臺聯繫 投稿 / 合作:[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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