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門口的做空者:中美資本市場智力與實力的較量)

文 |《財經》記者 劉泓君 張珺 房宮一柳 發自舊金山 北京 編輯 |宋瑋

上市不到四個月的拼多多,被大空頭Blue Orca盯上了。

11月14日,一份42頁調查報告顯示,拼多多股價應該跌去現有價值的59%,合理價格在7.1美元。這是一家新成立的Blue Orca機構發佈的做空報告,比起它在幾個月前重挫新秀麗、萬國數據,拼多多股價在做空報告發布當天暴漲11.66%,成爲做空中概股的一次慘敗。

“做空報告中稱SAIC收入與US GAAP收入不一致,這個是偷換概念,按理說Blue Orca不應該鬧如此不專業的笑話。”藍蓮花研究創始人溫天立告訴《財經》,“拼多多一切皆在潛力二字,潛力什麼時候破了股價什麼時候就跌了。”在11月20日發佈財報之後,拼多多因漂亮的增長數據,股價增長至23.14美元,比發佈做空報告當日漲幅達35%。

曾以獵殺中概股聞名的空頭捕手在今年頻頻失手,也有人發出“投降宣言”。

美國著名大空頭吉姆·查諾斯(Jim Chanos)就以做空中國聞名,他唱空中國房地產行業,狙擊在香港上市的中概股。就在今年4月份,他在接受美國CNBC採訪時稱:“不再做空阿里巴巴和中國,並且已經將投資組合中做空中國的頭寸比例從25%減少到5%。”

大空頭香椽創始人安德魯·萊福特(Andrew Left)也發佈了一份“看多”阿里巴巴的調查報告,並在報告開頭最醒目的位置直抒觀點:如果阿里巴巴一季度業績達到預期,股價將輕易超過200美元;如果不及預計,那麼投資者將獲得一隻即將衝頂萬億市值的企業股票買入機會,並且用着炫目大字體寫上他的理由“阿里巴巴是中產階級的消費站”。

阿里巴巴是至今爲止華爾街做空中國最多的股票。美國金融分析公司S3 Partners數據顯示,截至11月6日,阿里的空頭頭寸爲151億美元,相比於今年1月1日,空頭頭寸一共減少了62.5億美元。在今年8月份,空頭對阿里減少的頭寸,已經引發整體做空中概股的頭寸減少。

不過,如果以此認爲美國空頭正在撤出中國市場就大錯特錯了。陰雲密佈的中美關係下,中美資本市場又橫生變數。

12月7日,SEC(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和PCAOB(美國公衆公司會計監管委員會)發佈聲明——《關於審計質量和監管獲取審計和其他國際信息的重要作用聲明——關於在中國有大量業務的美國上市公司當前信息獲取的挑戰討論》。這意味着,中國在美國上市公司,將面臨更加嚴格的審計監管,投資者溝通成本增加,也暴露更多被做空的風險。

這份報告列出了詳細的公司名單和審計機構——這224家公司,除了11家來自比利時的公司,其他全部爲中國內地或者香港的公司,包括阿里巴巴、百度、京東等互聯網公司。這份名單幾乎給空頭提供了一份詳細的目錄指引。

儘管今年不停有大空頭“認慫”,但數據顯示,目前中概股市場(包括香港與美國)的空倉倉位爲825.9億美元,雖然較去年底的900.5億美元稍低,這一數額下降並非是空頭退出,而是由於恒生今年下跌12.89%影響了空倉倉位價格。S3 Partners董事總經理伊霍·杜斯尼夫斯(Ihor Dusaniwsky)預計空頭還會持續對中國市場賣空,整個中概股的空倉規模會回升至900億美元附近。

空頭策略分爲兩種,一種是長期和常規做空,比如對阿里巴巴、特斯拉這類明星公司做空以對沖風險;另一類是尋找明顯有着財務欺詐、業務造假的“壞公司”。如果說阿里巴巴與特斯拉都是市場上那些被追捧的強勢股票,能扛過一次又一次與空頭的博弈,那些在市場指數中不太知名的股票,則是一場生死博弈。

誰在獵殺中概股?

說起中概股的明星捕手,最有名的大空頭莫過於渾水創始人卡爾森·布洛克(Carson Block)和香椽創始人安德魯·萊福特。

2010年,卡爾森·布洛克在上海經營一家倉儲運輸公司,他的父親威廉·布洛克(WilliamBlock)專門研究美股小股指公司,向華爾街上的投資人發送研究報告推薦股票,靠着買入股票(做多)賺錢。

受到父親的委託,布洛克幫忙父親的研報調研一家名叫“東方紙業”的公司。在向美國資本市場送交的各項報告中,這家公司財務數據亮眼,出貨量和原材料都遠遠好於同類公司。

布洛克開着一輛白色的麪包車行駛在河北鄉間小道上。他回憶,那是一條很破的鄉村小道,無法承載大規模的卡車運送。然後他去了工廠,一半的機器已經壞掉了,無法工作,地上到處都是水。但這家公司卻向華爾街稱每年有着百萬美元的收入,布洛克的朋友爬上工廠裏成堆成堆的腐爛廢紙山上說,如果這堆廢紙值500萬美元,世界比我

布洛克把他的研究,寫成一份報告發布。那是在2010年6月,他看着股價從9美元下跌到8美元,市場有了一點點反應之後,他就睡了。第二天,他看見股票繼續下降到7美元、6美元,很快因爲這篇報告,東方紙業股價蒸發55%。現在這隻股票價格不到1美元。

儘管第一次做空開始讓布洛克在華爾街小有名氣,沒有經驗的他並沒有在東方紙業的股價震盪中賺到錢。他在第一筆收入後快速平倉,後又在股價震動中進進出出,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後,東方紙業、綠諾科技、多元環球水務和中國高速傳媒,這四家在中國經營的公司因渾水做空股價大跌被停牌或者摘牌。華爾街的空頭可謂是中國人眼中的噩夢,有人將香椽萊福特稱爲“臭名昭著”的機會主義者,他以一己之力六年廢掉7家中概股公司,僅在四個月就將東南融通逼至退市。

因安然公司一戰成名的大空頭吉姆·查諾斯(Jim Chanos)開始屢屢在美國主流媒體上發佈做空中國的言論。他在24歲時揭露熱門股Baldwin-United保險公司問題年少成名,27歲就創建專注做空的吉尼克斯聯合基金(Kynikos As)公司;在互聯網泡沫破裂的2001年,預言安然破產讓他一戰成名,跨入華爾街鉅富之列。

2009年,他研究大宗商品價格和大型礦業公司的股票時發現,所有微觀分析最終都指向了中國的房地產市場,當時中國建築業的繁榮拉動了幾乎所有基礎材料的需求。此後,他成爲做空中國的發言人。從2013年開始,他唱空中國房地產行業,結果中國房地產行業迎來房價節節高升的黃金髮展期。

圖爲做空中概股最有名的三大空頭吉姆·查諾斯(左)、安德魯·萊福特(中)和卡爾森·布洛克(右)。圖/視覺中國

比起當年東方紙業被渾水做空的不知所措,中國公司在應對空頭時有了更多巧妙的策略。空頭也在多年的實踐和失敗中有了更多技巧上的進化。比如在標的選擇上,股權過於集中的公司不易被做空。當年,渾水就曾在做空中犯過此類錯誤,目標公司20%-30%的股票集中在管理層手中,由於管理層迅速回購,股價不降反漲,不得不被迫平倉;其次,股票的流動性如果很低,空頭也難以平倉;最後就看公司問題的大小,如果只是一些財務處理失誤,通常不會成爲獵物;但是轉移資產、關聯併購、財務疑點甚至是估值遠超行業,這些大問題都成爲空頭眼中的好目標。

空方的操作方式是尋找被高估的股票,深入調查研究,建立空倉,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向媒體、輿論、大的機構投資者發佈看空報告。空頭無論在尋找標的、調查研究還是輿論造勢上,都建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手法。

選擇合適的賣出時機,是空頭如何獲利的關鍵。由於股票價格最多可以跌到0,這種情況下,賣空者的最大收益爲100%;但是由於股票上漲是沒有上限的,一旦股票上漲數倍,他們的虧損將會是無底洞,因此一種說法是“賣空者要麼賺大錢,要麼進監獄”。“做空賺錢的風險比做多大太多,特別容易賠得血本無歸;但是做空做成了一筆,就是高風險高回報。”一位諮詢公司人士稱。

今年越來越多中國互聯網公司扎堆登陸美股港股,它們較短的發展歷史和新的業務模式,爲做空機構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市場空間。對陣空頭,是上市公司的一道坎兒,許多創業者一輩子也遇不上一次。跨過這道坎兒需要消耗創始團隊的時間和精力,更需要實力,更多公司從此一蹶不振或者被迫退市。

“資本市場是沒有善意和惡意的,對投資者來講,你的公司存在疑問造假、投資邏輯的失誤,你就應該被做空,你就不值得擁有現在的價格。”上述諮詢公司人士稱。

一場實力與智力的較量

新的做空機構層出不窮,獵殺中概股的遊戲,還在繼續。萬國數據與空頭的博弈,就是一個典型的故事。

北京時間8月1日深夜,萬國數據CEO黃偉被手機鈴聲吵醒,此時他已經錯過了多個電話。隔着太平洋,納斯達克的開盤時間,一份50頁的做空報告發布,萬國數據當天股價應聲重挫37%。

黃偉沒有注意到,在7月開始,做空報告發布前的一個月,萬國數據在資本市場的空倉已經發生了異動。一般情況下,萬國數據的空倉規模大概在300萬股左右,而發佈財報前後幾天的空倉規模通常會上升到500萬股左右。然而整個7月,萬國數據的空倉規模高達1200萬股,高出平均水平三倍。

在股市,很多人通過股票的上漲賺錢;做空相反,它通過股價下跌、賣出股票取得收入。它需要在市場上借入股票,假設借入股票時價格爲40元,一個月後價格下跌到18元時,如果當時賣掉900萬股,再以18元的價格買入900萬股歸還股票,差價就是做空機構的利潤。

做空萬國數據的這家機構叫做Blue Orca,今年5月份剛剛成立於加拿大,它的創始人索倫·萊德爾(Soren Aandahl)曾經參與創辦了做空機構Glaucus,後者曾做空過30家公司,其中7家被摘牌,4家迴歸到做空前的水平。

在做空萬國數據之前,在香港上市的新秀麗是Blue Orca成立之後的首個獵殺目標。一份詳盡的做空報告之後,新秀麗兩天跌去22%,市值蒸發百億港元,直到現在,新秀麗股價也沒有漲回到做空前。

在弄清楚報告本身以及做空者的錯誤之後,除了第一時間給出官方的中英文回應,黃偉的緊要任務是穩住投資人和大股東,只要他們不拋售,股價就不會斷崖式下跌。從深夜驚醒到第二天深夜,黃偉給投資人一個一個打電話,闢謠以穩定信心。同樣的解說重複十遍百遍,他穩住了前十大投資人,當時沒有一個人拋售。最艱難的工作完成了。

事實上,除了闢謠報告疑點,黃偉也可以選擇一種簡單粗暴的操作方法——直接在資本市場回購股票使得股價上漲空頭平倉,但是這種方式說服董事會的時間太久,並且不能爲市場答疑解惑。

除了穩定投資人,與華爾街主流分析機構與媒體溝通也能幫助穩定信心。華爾街的Credit suisse和RBC Capital Markets同時發佈獨立的研究報告支持萬國。第三天,更多華爾街分析機構站出來反對Blue Orca的研究報告,當JP摩根給出買入評級時,萬國數據股價當天大漲10%。

四個月以前,黃偉去香港見一個做對沖基金的朋友,對方告訴他:“你的股票漲得太快,12個月漲了300%,規模又到了50多億美元,流動性也非常好,這種公司最容易被空頭盯上。”對空頭來說,如果股票僅是漲速迅猛,但是流動性差,空頭很難借到股票做空;規模太小則盤子小,五六十億美元的市值正是空頭的黃金標的。之後,萬國數據果然成爲空頭的目標。

做空有策略,回應亦然。黃偉在當時三份詳細程度不一的報告中,權衡良久之後,最終選擇使用那份位於簡單與詳細中間的那份報告回應:“他們信息不足沒底的時候,會先扔一顆煙霧彈出來,偵察敵人火力。有人把所有細節回應之後,他們會從中再抓一些信息,編第二份故事,所以第一份回應要特別小心。”果然,距離第一次做空九天之後,Blue Orca於8月9日發佈了第二份做空萬國的報告。

Blue Orca針對萬國數據的質疑主要有兩點:一是質疑公司誇大數據中心使用率,並拍下來公司數據中心的空櫃照片;二是併購涉嫌關聯交易,誇大併購價格。

任何一點不實信息也可能帶來空頭的損失。布洛克曾經說每一份做空報告的發佈都需要邏輯嚴密,任何紕漏都會惹上麻煩。萊福特本人也因發佈有虛假成分的做空報告,被禁止參與香港市場五年。一張有漏洞的照片成爲萬國數據回擊的重點之一。

爲了證明數據中心的使用率不高,空頭在調查報告中詳細描述了萬國數據中心的位置、平面圖、使用率的照片,並在照片上備註:2018年7月末。黃偉調了監控中心的所有錄像,最終發現這張照片拍攝於一年前,也就是說,空頭也在報告中造假了。“我們會把這些證據給美國律師。”黃偉告訴《財經》記者。

說到底,這是一場智力與實力的較量,所有技巧都至關重要。當中國公司把赴美上市作爲一個里程碑,殊不知這是更大挑戰的起點,這要求中國公司更加符合國際規則。任何本土式的不規範做法,都將被一個成熟的資本市場懲罰。

對沖貿易戰與政策風險

很多人只注意到了美股市場對“壞公司”的做空。事實上,在一個成熟的資本市場,還有另外一種做空——基於對公司業務前景的疑問或者對沖宏觀經濟風險的長期做空策略。

如果說小公司很難扛住空頭的突然襲擊,而像特斯拉、阿里巴巴這樣的大公司,則長期成爲空頭做空的頭號標的。伊霍·杜斯尼夫斯(Ihor Dusaniwsky)告訴《財經》記者:“阿里巴巴被用作對香港和中國長期投資組合的對沖,如果中國市場下跌,阿里的股票跌幅將大於一般市場,因爲它被廣泛持有,投資者會被迫賣出比其他股票更多的阿里股票,導致它股價進一步下跌。其次,除了貝塔市場對沖之外,阿里也是一個阿爾法遊戲。”

S3 Partners數據顯示,今年空頭頭寸主要增加在三個領域:分別是銀行領域增加了7.96億美元,其中包括中國建設銀行和中國招商銀行;賭場與遊戲領域增加3.09億美元,其中包括金沙中國、美高梅中國和銀河娛樂集團;教育方面的空頭頭寸也在增加,包括好未來與新東方。

在零售行業,特別是與阿里巴巴和互聯網零售相關的業務,減少近70億美元空頭頭寸;此外,保險業空頭頭寸也減少15.27億美元,特別是人壽與健康類保險,如平安保險和中國人壽。

在一個成熟的資本市場,股價與空倉持有情況都是經濟的晴雨表。做空銀行代表着對中國經濟整體不樂觀,而教育、遊戲、影視行業的政策環境均不好。在空頭頭寸減少的保險領域,“保險與經濟局勢關係不大,在未來的滲透中有提升空間。銀行和券商則與經濟形勢、資本市場走勢相關性太強,因而近年股價表現均不太理想。”中信資本投資經理笪興告訴《財經》記者。

今年好未來股價一波三折,在與渾水的對抗中大起大落,而真正導致現在股價低迷的,則是國家兩起教育相關的法規出臺。

笪興告訴《財經》記者:“好未來做空之後的第二輪暴跌主要是政策原因:《民辦教育促進法》出臺之後,對中國的全日制教育非常不利;此外,培訓法新規規定,要求好未來、學而思這類的機構,嚴格規定學習時間,滿足一個人均多少平米的教學場地的要求,如果按照這個要求,沒有一個培訓滿足要求,所以又跌下去了。”當市場意識到,沒有多少教學場地可以滿足新規,市場優勝劣汰會優先淘汰小機構時,反而利好好未來這樣的大公司,股價又略微上漲。

“好未來報告裏都不是實質性的問題,都是財務假設,沒有針對性,只是在質疑好未來是否有更好的財務表現。”一位律師這樣分析渾水的做空報告,“渾水這樣的做空機構往往有非常多內幕消息,它可能是提前知道了國家關於補課的政策。”

同樣,類似於中美貿易戰這樣的宏觀環境也在影響個別股票。貿易戰前後,聯想集團的做空數量在7天之內從514萬股上升到2800萬股,短時間上漲近3倍,創今年以來做空最高值,股價一度下跌15%。

對於剛剛在美國上市的中概股公司們,危機正在蔓延。空頭做空需要借入股票,S3 Partners數據顯示,小米股票的借貸費從8月的9.75%漲到11月的15.99%,拼多多從6%漲到7.57%。如阿里巴巴這樣的股票借貸費用通常在0.3%左右,資本市場絕大部分的股票借貸費用在0.3%-0.5%左右,只有5%-7%的股票會超過此標準區間。

高出市場價格幾十倍的股票借貸費用,意味着股票在資本市場被大量借入且供不應求。拼多多被做空當天數據顯示,共計有2254萬股被做空,空頭頭寸高達3.87億美元;11月的做空股票比上個月增加440萬股,增長24.4%,一切似乎都早有預兆。

(本文首刊於2018年11月12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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