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打电话,说起我的朋友们

昨天夜里我问朋友是否出来喝一杯,她说“不了,和母亲打电话,聊到人生,哭了。”

“嗯,早点休息。”我回完消息便开始看一部电影。

电影是关于两个女人出门旅行,冲动之下杀了一个试图强奸的男人,展开逃亡却遇到更多麻烦,犯下更多错误,绝望如雪球越滚越大,两个女人的性情却是迟开的花,嘭然张开。

女2号说,我已经不能回头了,这是一趟最好的旅行。镜头最后一幕是警方直升飞机在后追捕,十几辆持械警车围堵,前方是万丈悬崖。女孩们踩下油门,车飞出去。

和母亲打电话,说起我的朋友们

这电影叫末路狂花。

看完我又打开另一部电影,心神不宁地看了几分钟,然后关掉电脑和灯,退进被窝。

和家里人打电话,要聊到哭,其实并不容易。对远游的孩子来说,我们在电话里尽量不会让自己走向那个方向,就像电影里两个女人,悬崖一开始离她们是很远的。

生活从来只是在近处无声地铺展,像一块缓缓织出的布,我们看到的只是刚织出来的那一点。只要不望见它的全貌,就不会生出悲伤。

和家里人说琐碎之事最安全,说最近的生活,最近的工作,身边的人。

母亲喜欢问我的朋友,从小到大基本我所有朋友的名字她都记得,到现在还会问起我中小学时候的那些人。每次都告诉她我和他们已不再有联系,但她还是像忘了这回事似的,次次打电话来,次次继续问,沿着固定的轨迹,从时间远的问到时间近的,一个一个,慢慢问到我现在的同事朋友们。

哦,是前同事。

我已经离职两个月零一周,现在独自生活。

每当她问起我的朋友们,我心里总会掀起一股烦躁的情绪,因为不得不打起精神回忆或是琢磨一下这些人的近况,才能组织语言。而母亲的记性又奇好,上次聊到哪个朋友去做什么了,这次电话过来还能准确地接上。

“欸,那个XXX出去旅行还没回来吗?真是潇洒啊。”

“XXX呢?还在你们公司上班吗?你们有联系吗,她可是对你很好的哦。”

“你朋友圈照片是和XXX去看话剧吗?她怎么样?房子的装修弄好了吗?”

“XX的宝宝的照片你也发妈妈看看呗,肯定好可爱的。”

有时候我觉得简直是我妈在替我交朋友。

“哎哟,你就别再问了,说了你也不认得,你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总问这些七里八里的。”

“那不说这些说什么呢?”

倒也是,家人之间不说琐事说什么呢。

母亲会问得很细,恨不得画面帧帧分明。比如去朋友家吃饭,母亲会问哪些人去了,朋友家里有几口人,房子大不大,孩子是怎样,什么年纪,喜欢玩什么玩具,我去人家家里有没有带伴手礼,我说没有,母亲便会责怪我。责怪完又问朋友的妈妈是怎样的,我们吃了什么菜,哪个菜最好吃,怎么做的等等。

再比如去朋友家玩猫,母亲也会问那猫是公还是母。我说那猫特别胖,母亲也会跟着问为什么胖,我说主人给它吃炸鸡,母亲说起我养的那只猫骨瘦如柴,就是因为我只喂它猫粮,不给它开荤。

“胡说,猫不能吃有味道的东西啊。”

“谁说的,以前的猫还吃咸鱼呢。”母亲说。

我哑口无言。

“你们没喂它喝酒吧?”

“神经哦,猫怎么能喝酒。”

“谁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难道不是一群酒鬼吗?”母亲调皮地说。

对琐事的聊天会产生一种催眠效应,慢慢我心里的烦躁便沉落下来,进入生动的画面。不知不觉我主动说得越来越多,朋友的每一个细节都想描述,每一个人的模样,最近跟我讲过什么话,过去帮过我哪些事,我们最经常做的事,这些年的变化...对许久不联系的人,还会忍不住和母亲一起猜测TA现在的生活。

那是个奇妙而无意识的过程,进入一件毫无由来的琐事,又跌入另一件毫无来由的琐事里,回忆就这样被反复缝合。几张老照片被找出来,一顿饭再次散发出香气,一些恩情仍旧会被怀念。

旧物被翻出时会掸起一层尘,轻轻的,在人心上先唤起惊喜,然后是快乐,接着是哀伤,但都可以承受。

和母亲的聊天中,一些人的画面会定格,许久都没变化,聊来聊去都是那些事,因为不再联络。而有些朋友的名字总是出现,画面更新得飞快,他们是我现在生活的一部分。

上周,母亲告诉我,家那边一个小姐姐走了,肝癌。那是个我很久都没有提起过的名字,初中时我们总在一起玩耍。近日母亲下楼倒垃圾,碰到女孩的母亲,问起对方女儿身体怎么样了。女孩的母亲说XX上个星期就走了,哭着说妈妈我还不想走,我还想念很多人,其中一个人是我。

悬崖出现,我感觉自己飞了出去。

母亲说起那个女孩,她戴眼镜,发育早,胸脯高高的样子,总在楼下喊我的小名。我一下楼她就走过来把一只手擓进我的胳膊弯里,另一只手插在校服口袋,拉着我雄赳赳从楼下走过,路两排种着又直又细的玉兰树。

我已经快要把她忘了,我知道。母亲帮我记住了她,他们都在她脑子里。

我害怕追溯,害怕窥见生活哪怕一丁点的全貌,那里面有太多沟壑,每一条都有无限历史,传出呼呼风声,稍一停留就泪流满面。那天在母亲日常的关切里,它们忽然汇聚,变成一个庞然大物,让我差一点喊出来。

但我还是忍住了,假装没有看到它,也不去谈论它。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就是昨天晚上朋友说的“人生”。

我和母亲的对话很快就转到别的地方,我们不谈衰老,不谈死亡,不谈任何形而上的东西,就说说朋友,说说眼下那点事。

和母亲打电话,说起我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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