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北:在山海的怀抱

  文 | 耿占坤

  

  青海湖鸟岛鸬鹚 摄影/ 殷生华

  在那高高的祁连山下,

  有一朵小白花,

  风儿吹不着,

  雨儿洒不着,

  只怕霜儿打它!

  在那高高的祁连山下,

  有一个牧羊姑娘,

  父母管不着她,

  朋友管不着她,

  只怕她不爱我,

  要是爱上了我,

  不怕闲言闲话。

  ——海北藏族民歌

  从祁连山南麓到青海湖北岸,是一些由山水构成的岭谷地带。祁连山古称天山,青海湖古称西海。对于古人来说,这仿佛已经是另一处天涯海角了,在这山海的怀抱里,其中的秘密人们又能知道多少呢?

  这就是海北所处的环境。

  

  青海湖布哈河湿地牧场 摄影/ 殷生华

  布哈河

  

  青海湖流域的大小河流沟泉均呈向心放射状地以青海湖为归宿,主要河流有布哈河、乌哈阿兰河、沙柳河、倒淌河等七条,它们占了入湖总径流量的95%以上,其中位于西北角的布哈河是最大的一条,河长286 公里,流域面积14380 多平方公里,占青海湖总流域面积的48% 以上,占年入湖总径流量的近70%,当之无愧是青海湖的母亲河。布哈河流域绝大部分在海西州境内,我在这里看到的是河口附近的一些事物。

  每年六到七月间,在布哈河里可以看到的奇观就是湟鱼,是那些必须逆流而上到淡水河中产卵生育的鱼群。由于环湖周围的其他河流相继干涸,水量也在逐年锐减的布哈河就成为青海湖将近80% 产卵鱼的育婴室。河中的鱼难以用数量估计,因为它们几乎把布哈河变成了一条向上游滚动着鱼群的河流,河流的水位因太多的鱼而上涨。产卵的鱼都很小,甚至让人担心它们如何能当起作父母的角色。一位长期研究青海湖候鸟的鸟类学家说,以前产卵鱼的个头要比现在大得多,数量也更多,也许在人类过度捕捞的压力下,育龄中的成年鱼已不足以

  维持种群的繁衍,湟鱼们不得不通过早婚早育来增加产卵量。

  有成群成群的渔鸥和鸬鹚沿布哈河飞行,因为食物就在它们翅膀下的任何一个地方。布哈河大桥边的一位餐馆老板告诉我说,这条河白天非常安静,只有觅食的鸟儿,可一到晚上河边就趴满了偷鱼的人,鱼伸手可得。餐馆老板说,前面有一个村子,几乎家家都在捕鱼,如果你想买,要多少有多少。在各类偷捕行为中,捕捉河中的产卵鱼危害最严重。据我所知,十多年来,青海省已经几次颁布了禁止在青海湖捕鱼的法令。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情形,就是河流中下游的农民截水灌地,造成水源突然枯竭,产卵鱼在河床中搁浅而死。据专家和牧民说,环湖的几条较大河流上年年都发生这样的事,有一年在布哈河里一次搁浅死亡的产卵鱼就达数十吨之多,惨不忍睹。位于湖西北角这个小小的繁荣之地就是靠鸟岛旅游发展起来的,鱼、鸟、游客和金钱是一个简单明了的加减等式,鱼多鸟就多,游客就多,挣钱的机会就多,反之若用减法则等于零。

  顺着布哈河往下走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走过几公里的草地、沙滩与水泊就可以到达布哈河入海口,这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冲积扇,河流也呈放射状注入湖泊,显得极为平静与自然。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参观或游玩的东西,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听着或想象着,像这冲积扇一样敞开心怀,释放所有的思绪和杂念,腾出足够的空间吸纳清凉的海风和一尘不染的空阔寂静。当然,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人孤独地置身于这片时空之中。因为布哈河三角洲曾是创造了青海湖渔猎文明和游牧文明的核心地区,那个曾经刻绘过岩画的人也许此时就坐在我身旁。然而,这里同样有令你不安的景象。流域内的水土流失给布哈河水中掺入了越来越多的泥沙,浑浊的河水像一枝黄色的箭插入湛蓝的湖面,然后进行沉沙造田,淤泥每年大约以三百米的速度向湖中推进,强行改变着青海湖面貌。现在,湖边大片的浅水区逐渐被河口小三角洲所吞并,已经同鸟岛连为一体。

  我曾多次来到这里,所以尽管有一条修得不差的道路直通那个名气很大的鸟岛,我还是不打算再到鸟岛去,这倒不是舍不得几十块的门票钱,我只是找不到一个再去打搅它们的理由。当然,如果你不曾去过鸟岛,那还是应该去看一看,毕竟那样的鸟类奇观难得一见。从四月到七月,这里是一个喧嚣的世界。鸟岛分为蛋岛和鸬鹚岛两部分。实际上蛋岛已经不能称其为岛,由于海水退缩,它几乎完全变成了一块滩地,充其量勉强算作半岛。这里主要是斑头雁、鱼鸥和棕头鸥的栖息地,因产卵孵化期间遍地是鸟蛋而得此名。

  同青海湖其它地区相比,有理由在布哈河三角洲一带逗留更多的时间。除了鸟岛、伏俟城、沙陀寺,这里还有立新文化遗址、南北向阳古城遗址等等,它们散布在布哈河左右,记载了从四千年前的卡约文化时期到一千多年前隋唐时期湖畔人类生存的故事,展示了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微妙关系,同样,它们也以不同的方式提醒我们怎样去理解现代湖畔人的生活与情感。

  

  青海湖祭海 摄影/ 尕白

  沙陀寺祭海

  

  沙陀寺是环湖地区最重要的寺院,属藏传佛教宁玛(俗称红教)派寺院,又叫尕旦寺,藏语为“扎西群科林”,意为“吉祥法轮洲”。沙陀寺原址位于湖西北岸边,距湖边仅一公里。清顺治十年(1653年),第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进京朝见大皇帝,返回西藏途中于青海湖畔停留,并在此处举行了祈祷海神护佑的法事活动,由此兴建成一座占地400 多平方米约30 间的经堂,有僧舍300 多间,僧人130 多人。这是沙陀寺最辉煌的时期,据说那曾经是一座飞檐画栋、蔚为壮观的寺院,尤其是流金溢彩的殿堂衬映着碧波千里的青海湖,更显气象非凡。遗憾的是,这个寺院同青海湖畔所有寺院的命运一样,于1958 年后被拆毁。现在看到的这座寺院系1982 年择地重建。

  在寺院右侧的山坡上,正堆积起一道又高又长的石经墙,还有更多的石片源源不断地从山里开采运来。僧人旦增多杰说,寺院从热贡地区请了二十几位石刻艺人,准备用几年时间完成大藏经《甘珠儿》和《丹珠儿》的全文石刻,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等全部完成以后,这部经书将会在山坡上筑起一道壮丽的长城。有十几位年轻艺人在一个塑料大棚内工作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响成一片,悦耳又富有节奏。艺人盘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不规则的石版和经卷原文,纲钎在他们手中犹如一枝有生命的画笔灵活地转动着,一行行藏文字母便源源不断地流到了石板上。石板上雕刻的不仅仅是经文,还有各式各样的佛像和藏传佛教大师形象,有释迦牟尼、弥勒佛、度母神、护法神、莲花生等等,雕刻刀法细腻,造型精美。

  傍晚时的沙陀寺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之中,背依高山,俯临辽阔的布哈河谷地,愈显一派超然于世的庄严神秘。

  每年农历的五月,沙陀寺都要在此举行盛大的祭海仪式。六十年一个轮回的藏历水羊年,更是青海湖和雪域高原其它圣湖最重要的本命年,如纳木措、羊卓雍措、玛旁雍措、喇姆拉措。这一年,圣湖之畔经幡猎猎、风马旗飘扬,法鼓梵唱四季不绝于耳。除了信徒们自发转湖朝圣,环湖各地还要依照传统举行许多次大大小小的祭海仪式。祭海活动中,僧俗云集,人们诵经祈祷,煨桑祭祀,插箭杆长戟,挂五彩经旗。直接投入海中的祭祀物是“宝瓶”。人们将青稞、小麦、大米或炒面装入缝制好的绸缎布袋中,呈瓶状的圆柱体,每个重量大约一斤多,然后封口,系上哈达,即是祭海“宝瓶”。粮食当然是宝,但宝瓶之“宝”,还因为人们总会在其中放进红珊瑚珠、翡翠、玛瑙、绿松石、珍珠及金银饰物等。祭品首先要经过僧人长时间的集体诵经祝祷,为其加持开光。祭献时,人们站在岸边口中诵经,奋力将宝瓶向湖中掷去,越远越好,更珍贵的宝瓶还会由马队走进湖中掷向深海处。献过宝瓶之后是大规模的煨桑祭祀,把成百上千斤的青稞、面粉和香柏枝等吉祥物品放在煨桑台上燃烧,同时在滚滚烟雾里抛撒蔽天遮云的“龙达”(意为风中的飞马,一种印有吉祥宝马的五彩纸片),人群、马队环绕煨桑台旋转,众人情绪激昂地高呼着“拉加罗——”“拉加罗——”(意为神灵取得了胜利),呐喊声和着弥漫的青烟,掠过草原和湖面直上云霄。祭海活动达到高潮。

  祭海的仪式显然属于自然崇拜,具有原始信仰和民间信仰的性质,但是现在却在佛教的主导下进行,反应了神秘文化之间的联系和相互依存。在精神世界里,也许会有互不往来的神灵,但是没有互不沟通的人性。

  

  祭海 摄影/ 张国财

  青海湖

  

  青海湖藏语名字为“措温布”,意为“青色的海”, 这与汉语的“青海”是一致的,它直观地道出了青海湖的特征。青海湖面积约4500 平方公里,最大水深28 米,平均水深18 米,水面海拔将近3200 米,环湖周长约360 公里。青海湖是中国第一大内陆微咸水湖,也是目前中国面积最大的天然湖泊。湖水年蒸发量是补水量的4 - 5 倍,因此长期呈缩小趋势。

  青海湖是一处圣湖。青海湖神的地位是被历代中央王朝所确认的。唐玄宗时首封西海神为广阔王,设坛遥祭,随后宋元明历朝不断加封,祭祀不绝。在清代,更改遥祭为近海祭。

  祭祀青海神一般在每年农历七八月间,祭祀活动由朝廷派钦差大臣或驻西宁大臣主持,蒙藏各王公及千百户长参加,祭祀活动中向湖中抛掷羊只、金银宝物、粮食、哈达等物,诵经叩拜。祭海之后举行会盟,由钦差大臣传达御旨、发放御赐之物品,各王公向钦差大臣敬献礼品、汇报一年来的大事等。历代王朝对青海之神的诏封及祭祀,其最终目的不过是借神灵之名,行天子之道,恩威并施,巩固王权,笼络民心,其政治目的自然大于文化意义。但这延续了数百年长盛不衰的祭祀活动,至少也说明对青海神灵的崇拜与敬仰是有着广泛的文化与感情基础的,民间对青海湖神的信仰并没有因官方祭祀的兴衰而受到影响。

  关于青海湖神的传说散见于古老的汉藏文记载,更广泛流传于民间,但无一例外地认为青海神是一位女神。学者们一般倾向于认为青海( 西海) 神就是大名鼎鼎的西王母,这是中国古老而深厚的昆仑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从环湖地区的地理及民间故事中论证了诸如《山海经》这样的典籍中记述的有关西王母的各种业迹,西王母的瑶池就是今天的青海湖似乎已是无疑。

  青海湖不仅仅是女神的象征,她更是女神的化身,是女神圣洁的血肉之躯。藏语对青海湖诸多地方的称谓透出了这种生命信息:人们告诉我,倒淌河入海处形成的子湖叫“措捏腾”,意为海的喉咙,海心山叫“措什娘”,意为海的心脏,鸟岛叫“采瓦日”,意为海的脾脏之山,还有湖畔的一些地名:“那龙”是青海湖的耳环,“努力”是青海湖的乳房,“措强”是青海湖的装饰品等等。于是女神不再是想象中的抽象概念。藏传佛教的传播,又把青海湖女神纳入了佛国神灵的系列,她被认为是人们敬仰的绿度母的化身。

  其实我更愿意作这样一种猜想:远在数千年前,青海湖一带牧场辽阔、草肥水美,山间森林密布、流水淙淙,这里有一个强大的母系部落或原始王国,那年轻美丽的女王既是一个威严无比的首领,又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巫师,她名震四方、恩泽广布,她与中原各强盛的部族有着广泛的交往,她的业绩被世代传颂,许多年后,她不朽的灵魂仍以某种神圣的灵光统治着人们的精神。作为一个女神,作为一种力量、秩序和伦理的化身,她至今仍然对自然和人们的生存( 在她的统治范围内) 产生某种影响。

  

  夏日青海湖 摄影/ 殷生华

  朝圣者

  

  雪域圣湖措温布迎来了六十年一次的朝圣年——藏历阴水羊年(公元2003 年)。

  转湖,藏语叫做“措廓拉”,即环海转行。旧时一般有两种方式,磕长头或步行。无论采取什么方式,每个人至少要转一圈,一般为三圈,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体力和诚心,多者可以转七圈、九圈甚至更多,但每一圈只能用一种方式自始至终。时至21 世纪,转湖的形式显得多种多样。我曾用半天时间观察从布哈河大桥上经过的朝圣者,那过程近于在浏览一部生动直观的高原交通史。最虔诚的方式显然是磕等身长头,用自己的身体去丈量全部旅程,其情景令人肃然起敬;徒步者无论行色匆忙还是平稳悠闲看上去都是风尘仆仆;骑在马上的人体现出一种传统的矫健,而骑自行车就不免有一点滑稽之感;不少年轻人更偏爱摩托车的潇洒轻快,时常有七八辆或十几辆集结成一个风驰电掣的队伍,从行人身边呼啸而过;四轮拖拉机和手扶拖拉机显得格外笨拙,不过它能乘载一个或两个家庭;当然在机动车的行列中,有各式各样的大中小客车,有越野车和高档次的小卧车。架子车主要是作为载重工具,装载着磕头者或是步行者的食宿用品。所有交通工具上都插着一杆玛尼经旗,徒步者背上背着几卷经书,这使他们与普通的路人区别出来。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我无法猜想六十年后下一个水羊年到来时的情景。

  按现在的环湖公路计算,汽车绕湖一周有四百多公里,步行者有时在公路内侧的草地上走小圈,有时又要前往某处圣地去朝拜,这样他们转湖一周的路程也在四百公里左右。转湖的形式不同,所需时间也就差别极大。机动车最快的几小时就可以完成一圈,慢的也只需两天;步行一般在七八天至半个月之间,有位小伙子告诉我说,他只用了四天半就步行了一圈;磕头当然是最慢的,有人用一个多月,有人则长达三个月才磕完一圈,这是对体力、意志和信仰的最好检验。

  在转湖的人们中,我接触最多的是磕头朝圣的丹正一家。

  这个朝圣队伍一共五口人,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原来他们并不是一家人,是三家人组合起来的。37 岁的丹正和他的妻子才让卓玛,他们15 岁的女儿多杰措;才让卓玛的哥哥久美奥赛,一位苯教僧人;14 岁的索南达杰是一家亲戚的孩子。丹正和他的妻子看上去朴实、厚道,显得精神利落;40 岁的久美奥赛身材高大,长发盘在头上,一身苯教僧人的装束,面部线条突出,五官明朗,双眼炯炯有神,显示出温和与智慧的神情;多杰措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高鼻大眼,羞涩宁静,这花季少女已透出草原姑娘的成熟之美;索南达杰是一个快活的少年,他的家住在湖北岸一个乡镇,上小学五年级,是他们中汉语说得最好的一个,他还是久美奥赛的俗家弟子。三个大人全程磕头,两个孩子拉架子车并负责全部的后勤保障。

  丹正一家是海北州刚察县哈尔盖乡果洛村的牧民,他们于农历2 月15 日从北岸一座白塔处出发,我遇到他们时,他们已经离家两个月时间,计划再用一个月磕完全程。丹正说,对于藏族人来说,朝拜活动是必不可少的,它能使人的生活有意义,精神充实,也能带来身体健康。久美奥赛解释说,朝圣不是一种个人行为,藏族人认为,磕头朝圣者历尽艰难,千辛万苦,是为了所有人的幸福与平安,所以他们在途中总能得到人们的帮助,沿途的牧民人家经常会送给他们食物、牛奶、茶叶,有时还请他们到家里吃饭,沿途遇到的人有些还给他们一点零钱,几毛钱或是两三块钱,这表达了人们对朝圣者的一种鼓励和感谢。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我常抽空来看他们,有时又跟随他们一两天。磕长头的辛苦自不必说,令人感动的是他们的虔诚和一丝不苟,无论石滩、草甸、沙地或沟坎,都要一身一身地匍匐而过,不能绕行。冰雹之夜的第二天,丹正他们磕头到了宽阔的布哈河边。河滩中有大片的沙柳丛、乱石滩、沙滩,还有不少积水的地方,对这样的地形他们没有丝毫的回避,等到了河边他们已是满身的泥沙和草叶。当然,他们不可能从河水中磕头过去。他们先估算了一下河面的宽度,在水边把所应磕的头如数磕完,然后才脱掉鞋子、卷起裤腿,涉水过河。河水最深处没过大腿,卷起裤子其实毫无意义。有趣的是,丹正和久美奥赛并不急于过河,他们一边在河里捡彩色的石子,一边相互泼水玩闹起来,就像是两个天真的孩子。

  第二天的行程无论对于拉架子车的孩子们还是对于磕头的大人,都是一个艰巨的考验。从这里进山,过了卓玛塔,是一条三公里多的漫长山谷,坡度很大,道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块,两侧的山坡草地里也尽是从山上滚落的石头。架子车当然是别无选择地要从中间路上走过,对磕头的人来说,在路两旁磕头也绝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后来我发现丹正他们大部分仍是沿着石子路磕头前进。

  

  环湖朝圣者 摄影/ 殷生华

  我帮孩子们拉车。在坡度不大时,我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拉着后面的车子,用双手推着前面的车子,这样既亏不了女孩儿多杰措,又亏不了男孩子索南达杰。当要上一个陡坡时我们会停下来,三个人全力以赴把第一辆车子推上去,然后返回来推第二辆。二十分钟后,我已是大汗淋漓,半个小时后,我的外套、毛衣都已放到了架子车上,只穿着一件衬衣。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比磕头的人快得多,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停下来休息。爬到一侧的山坡上去,我们可以看远方的布哈河谷地和蓝天上闲逛的白云,看山下那三个一身一身向前移动的身影,看骑在马上的牧羊女赶着她的羊群穿过山谷,看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的朝圣者往山里走去。

  几位朝圣的老妇人和一位中年人应邀同我们一起吃午饭,食物足够多,只是奶茶很快就被喝得精光。由于中午不可能卸车煮茶,这意味着整整一个下午丹正他们要在骄阳下尘土中忍受干渴了。下午不再有后勤供应,于是我和孩子们拉车径直往宿营地前进,把磕头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这一段路还有几个坡要翻过去,当最后一个又长又陡的山坡耗尽了我们所有的力气之后,一幅令人兴奋的景象展现在我们面前。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山间盆地,远方就是蔚蓝色的美丽浩瀚的青海湖,清新凉爽的风扑面而来。盆地内散布着五六户牧民人家,一群群的牛羊游动着,毫无绿意的草原呈现出一片灿灿的金色,映衬着无际的蓝天。舒卷的白云、波光闪闪的湖面遥遥呼应着,然后在天水一线处相会。

  我和孩子们一阵欢呼。不知从哪里惊醒了一只野兔,向山上逃窜而去。我和两个孩子舒展地躺在草地上,眼望长空。在片片白云下,有几只鹰在缓缓盘旋,它们忽而远去,忽而骤来,矫捷灵活的身影透出一种无所事事的高贵和自由。我感到有一股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到的惬意和轻松流过我的身心。

  下山的路有点出乎意料的好,虽然是草原上的土路,但路面相当平坦,并且是一个漫长的缓坡。车轮越来越快,两个孩子似乎并不想去阻止它,只管跟着越跑越快。终于我被抛在一旁,两辆车子转眼已经消失在一个转弯处。这样的速度是危险的!我心里惴惴不安。

  然而我的担心多余了。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两个孩子正在准备卸车扎营。

  转湖人携带的是一种叫做“马脊梁”的简易帐篷。一张白色篷布,两根立柱顶着一根横梁的两端从里面撑起来,从外面拉紧四个角,固定牢四周的引绳,帐篷就支好了。索南达杰和多杰措支帐篷的速度比在纸上画的还要快。

  支好帐篷后,在里面依次铺好被褥,放好每个人要换的干净衣服,在靠门口处架起炉子,生活用品摆在一侧。依照往日的分工,然后多杰措去找水源背水,索南达杰去捡干牛粪用来烧火。

  终于,磕头的人风尘仆仆地到达了帐篷附近,他们在一个有标记的地方,朝向青海湖磕数个长头、念诵一段祷辞之后,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由于白天的劳累,晚上休息得就比较早。面向帐房门口,靠最右边的地方是僧人久美奥赛的铺位,排下来是索南达杰和丹正,多杰措和她妈妈睡在靠门口的左侧。今天他们在久美和索南之间给我留了一个铺位,又加了一条备用的毛毡,一条被子。帐房里很暖和,我自己也有一件大衣,我说这件大衣就足够了,丹正警告我说,后半夜会很冷的。于是我把上衣叠起来当作枕头,把大衣放脚头,半盖着散发着酥油味的被子躺下来。当大家都先后躺进温暖的被窝之后,多杰措又往火炉里加了一次干牛粪,才最后一个睡下。牛粪燃烧发出轰轰的响声,映红了半个帐篷。然而火焰声很快消弱下来,于是我听到帐篷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不知是什么时间,我被冻醒了,我伸出手去,才发现被子已盖到了我的下巴,大衣盖在被子上面。

  天蒙蒙亮大约五点钟,我看到多杰措第一个起来,她首先生起炉火,只有十几分钟时间,帐篷内的寒气就被驱赶出去,变得暖烘烘的。接着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茶水。这时帐房的门帘已经撩开,从里向外望去,勾勒出一幅三角形的柔和而宁静的草原晨景,多杰措坐在帐篷门口的一侧,静静地、缓慢地梳理她的长发,在优美如幻的晨曦里,这美丽少女的剪影就仿佛是一个草原童话中的意境。

  久美奥赛穿好了衣服却并没有立即离开铺位,而是盘坐在那里,手中拨动着一串佛珠,轻声地念诵佛经。在久美渐渐变得宏亮的颂祷声中,大约六点钟所有人都起来了。索南达杰在帐篷外朝向青海湖磕头,口中喃喃地背诵着经文。这是他的早课,一百多个长头磕完,寒风中的小伙子已经是满脸汗珠了。

  早饭(茶、糌粑、馍馍)后,丹正从一个袋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一些微黄色的粉末状物,然后从炉子里取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牛粪,撮一点粉末放上去,立刻升起一股香味奇异的白烟,大家用这香烟轮换着薰一下脸、手、衣服以及宗教物品。丹正说这香料是一种印度植物,一位活佛送的。之后又打开另外一包,燃起后散发出柏香之气,同样大家依次薰过。这是一位老尼所赠。看得出他们十分珍视这些香料。这时候,才让卓玛看到毡子上有一个黑色的小甲虫,她捡起来假装向女儿丢过去,吓得多杰措哇哇大叫,大家一阵开心地哄笑。他们不会伤害这些小生物,特别是在朝圣途中,他们甚至把被褥中逮到的羊虱子也是毫发无伤地放到帐房外的草地上去。

  在笑声中,漫漫朝圣途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选自《中国三峡》杂志2018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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