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没有欲望的妖。

她们去摘星楼赴宴,我没去。混沌度日没有不好,但好好地去作践人类,不好。不信女娲那一套所谓人间正义的说辞,不想被当枪使。

她们回来后酒醉无状,吵得脑壳疼,我就跑到洞外听不见的地方。夜空星河耿耿,天地清风浩荡,我嗅着一朵小白花,竟睡着了。

第二天竟发现洞穴被毁,是丞相比干一把火烧了轩辕坟。有种报应居然要搭上性命,毁种灭族。

我朝着西方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处穷山僻壤,找个洞穴定居下来。穷山无人,僻壤安静。

混沌无状间,世上已百年。

山下一条小溪,六月涨水,冬月结冰。那日清晨去玩耍,竟见一男子,在,呃,担水。一根扁担,两只平底木桶,担了水一直往山上走去。我一路尾随,石路犬牙交错,他走得艰难。至半山腰一间木屋旁,一块见方的石头封起的泥土里,有几棵抽藤的绿苗。男子蹲下身子,用瓢舀了水细细浇着。那男子手指细长,动作轻柔,一时竟看得我喉咙干渴,想就着他的手喝水。

男子听见声响果然转过身来。他看见我。他眼睛竟如那夜的耿耿星河般。他舀了水,起身,几步走到我跟前。他面白身长,月白长衫的衣角在腿边翻飞若燕,几步路,竟走出一股浩然之气。他蹲下来,把瓢轻轻推至我跟前。

喝吧,这是我刚从山下的小溪担上来的,清凉的很。男子说。

你是路过吧?你一直跑,差不多天黑前就能跑出这里了。男子又说。

男子盘腿坐下,从背上的布包里摸出一个红果子放我面前,很甜的,他说。然后才摸出一个自己吃。

男子说,我叫张生,这是我种的葫芦。你叫什么?我看你媚眼如丝,姿态妖娆,就叫你小妖吧。

以我千年的道行,觉得这张生莫不是有点傻。

我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便在张生这里蹭吃蹭喝混时日。你若不走,便与我作伴吧,张生说。于是同吃同住。清晨日未出,便随他下山挑水。行至山下,旭日初升,溪水半瑟半红。往回走时,正好艳阳初照,一路碎石成金。张生不时停下感叹,好山,好水,好一条金光大道!晚间便躺在屋外的石板上看星星。张生说一些天上的故事,有女娲,有昆仑山,有太上老君。这些故事,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难辨真伪。争斗怎样,混沌又怎样,百年之后一堆白骨,哪管它风流不风流。

闲散岁月人不老。转眼几十年,张生眉宇间的清淡又浓了几分,却依然是少年模样。葫芦开白花结青果,张生每天要早晚两次挑水浇灌。一日,张生数了数说,七个,够了。便掐了秧尖。

张生喂我一颗金黄色的果实,香气浓郁,果肉绵软,很好吃。我舔舔他的手想再要一颗。张生摸摸我的头,一颗已经不少了。

这山终年少雨雪,白天骄阳夜晚繁星。无人作践,便是穷山僻壤,也若极致仙境。

那日挑水刚到溪边,抬头看见山腰一片火光。张生大叫不好,扔下水桶拔腿便回。我脚程快,一路跳跃攀爬,待到山腰,便见木屋已烧得所剩无几,葫芦架旁围了一众影子。只听一个声音说:

大王,这些个小东西是什么来历?

那大王粗声粗气地说,当年,太上老君在昆仑山下发现一棵仙藤,上面结着一只紫金红葫芦,便收了做宝贝。葫芦只有两粒种子,一粒种在兜率宫,一粒给这犯了天条的徒儿张生,若他能以凡人之身,助这宝贝在五百年内结下七只七色葫芦,方能重返仙界。

这时旁边一个软糯的嗓音道,大王,一会儿将张生捉住小心看守,这宝贝的用法只有他一人知道。

那大王便吩咐手下就近修洞府。

那说话的,原是一众蛤蟆,在山下的溪里成了精。那软糯的嗓音,是条青蛇。

我怒火中烧,竟忘了化成人形,想张生日日细细呵护的宝贝葫芦要落在这些丑恶的妖怪手里,想都没想便直扑上去。不想那美女蛇道行颇深,蛇尾一扫,便将我打落山下。

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便觉浑身酸痛。因担心张生安危,纵身一跃便往山上爬去,不料直直扑在地上。定睛看时,却是已经化成人形。临溪顾影,一身红衣,虽不十分好看,倒也娇俏。

张生是个凡人,一定被他们抓去了。我会媚术,却不会隐身,也只好硬起头皮去闯妖怪的洞府。一路盘算着怎么将张生救出,后悔平时懒散,没跟前辈们多学些法术。

只好利用美色。还好这些妖怪初初练成,没见过美女,便轻易混进洞中,辗转打听到关押张生的地方。张生正盘腿坐在洞角,闭目养神甚是安祥。我轻唤,张生。张生看见我,微笑着起身走过来,隔着牢房的木门,也唤我,小妖,你来了。我错愕,你怎知是我?

张生双目含笑,我怎能不知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看左右,说,进来好说,可是,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张生说,我在这里,那妖怪才能安心。我没事。倒是你,如今去哪里安身?

我竟差点哭出来,哑着嗓子说,我能去哪儿?

有脚步声朝这门走来,我慌张看周围竟无处可躲。张生笑吟吟地,不用躲,他们看不见你。

我惊愕地无以复加。青蛇已经走过来。我下意识躲到张生身后。张生侧头,笑着示意我不必害怕。那睫毛竟如鸦羽一般覆在眼睑上,双唇微抿上翘,好一副生动的容颜!

青蛇命人打开大门,屏退左右,款款移步进来。青蛇定定看着张生,细长的眼睛里竟弥漫着情愫。青蛇说,张生,你可还记得我。

五百年前,妖妃妲己迷惑纣王残害忠良,丞相比干查知妲己乃狐狸精所变,于是在朝歌城外轩辕坟,一把火烧了狐狸洞。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太上老君怕伤及无辜,提前命张生前去驱散周边生灵。青蛇为同类所欺,受伤无法离开,是张生帮其包扎伤口。青蛇央张生带其离开,张生却弃之不顾,用法术将一只熟睡的红狐隐身,使其幸免于难。张生私用法术违反天条,被罚降在不周山,以凡人之躯种养七色葫芦。

青蛇怨道,当日你弃我不顾,却被蛤蟆所救,他看中我美色,却欺我年弱,迫使我以身相许,日日对着一张丑脸,不人不鬼地过了五百年!

张生黯然,冷言道,以你当时的伤势完全可以自行离开,又何须人救!

青蛇闻言,一双杏眼怒到变形,森然道,我要杀了红狐,毁了葫芦,让你一天一天老死在我面前!

青蛇走了。张生说,你轻唤我的名字,便能现身。

张生示意我一起坐下。我说,你当年,是为了救我,才落此下场?

张生淡淡地说,也不是。不过是倦了神仙间的勾斗打杀,寻个由头,安静一段时日罢了。

听他如此说,心里稍稍释然。

张生说,此山叫龙门。一千五百年前大禹治水,在此处凿山引流,致使水族难跃龙门,伤亡惨重。水族首领只好带领部族迁离此地,致使山水凋零。五百年前,女娲说,太上老君紫金红葫芦的种子,一粒种在龙门山五百年可结七情七色葫芦,一粒种在兜率宫五百年可结六欲六色葫芦,在同一时辰按五行八卦方位摆放,龙门可活,天帝方可得后。如今还剩七天,你我受困不能给天宫传信,要赶紧想个办法。

我说,这个容易,交给我。只是,你如何得知我是红狐?

张生说,当年,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在龙门山?

寻到蛤蟆居室时,蛤蟆正与青蛇饮酒。蛤蟆盯着夫人一脸沉迷,青蛇却意兴阑珊期在必醉。这貌合神离的夫妻,最好离间。

我突然现身。蛤蟆惊愤之余稍稍镇定,对我上下打量。青蛇却一眼认出我就是红狐,一跃而起,挥舞双剑冲将过来。我大叫张生,隐身转移。青蛇一愣,忙四下寻找。这功夫我已在蛤蟆身边现身,轻声慢语道,大王,夫人心里在意的,怕不只是大王一人啊。

蛤蟆不语。我微微俯身给蛤蟆斟满酒杯。青蛇心虚,辩道,大王休要听信这狐狸精!

蛤蟆仍是不语。我缓缓道,细算起来,当年张生对夫人有救命之恩,夫人对张生有许身之意,大王您是横刀夺爱,这可是有损您君子的英名啊。

蛤蟆厉色道,你这小妖,不可诋毁夫人清誉。

哈哈哈,我笑得轻慢又娇媚。青蛇怒不可遏,举剑便砍,我慌忙躲到蛤蟆身后,轻扶他肩膀,大王,您这位夫人,好凶呀。蛤蟆一手捉住我手腕,恶狠狠道,你再胡说,我不饶你!我乖乖地说,大王若不信,可问问夫人,这葫芦的用途是不是长生不老。

蛤蟆没再说话,便派人将我关押回张生的牢房。

张生问我如何。我说,那蛤蟆精明得很,应该不会再被青蛇糊弄了。

张生说,真想看你柔媚的样子。

七天后,子时。天地大动,星月变色,乾转坤移,十三只葫芦齐齐归位。

第二天,龙门山花木如流瀑,鸟虫如流云。

张生没有应召回天庭受封,而是自荐做龙门山神,厮守于此,不老,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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