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西甯。 資料圖  

1965年,張愛玲寫給朱西甯的回信。 資料圖  

左起:胡蘭成、朱天文、朱天衣、劉慕沙、朱西甯、朱天心。 資料圖   法治週末記者 武傑 他是臺灣眷村的居民,被稱爲“軍中三劍客”之一,也是朱家客廳的大家長;他是臺灣文壇飽受爭議的外省作家,是“鄉土文學論戰”的旗手,也是青年作家的文學伯樂;他是張愛玲口中“沈從文最好的故事裏的小兵”,是莫言尊崇的“文學先驅”,也是劉大任讚歎不已的“在臺灣發現的魯迅傳人”…… 他就是臺灣文學家朱西甯,臺灣作家朱天文和朱天心的父親。 即使有這麼多的形容詞,人們依舊很難清晰的描繪出關於朱西甯的面貌。陌生,是很多內地讀者對這位1926年出生,已經離世20年的作家的第一印象。 張大春在電臺節目《小說大學》中重讀朱西甯時曾感慨:“時至今日,我們已經來到新世紀的第18年,纔回過頭來討論朱西甯在四五十年前的作品,使我不免有遲到的歉然之感。” 近日,理想國推出了朱西甯的代表作品《鐵漿》《旱魃》,用這兩部作於50多年前的作品,來介紹這位在臺灣文學史上佔據重要位置的作家,以期半個世紀後,爲讀者呈現出更清晰、更豐富的面向。在此之前,他的作品還未曾在內地出版過。 如果以前偶然瞭解過朱西甯的某個側顏,這次則是正面印象。   山東底色的臺灣作家

作家莫言將朱西甯稱爲“我真正的先驅”,“我在家鄉聽說過的故事,朱先生早我幾十年就聽說了。我使用的素材,朱先生早我幾十年就使用過了”。莫言甚至慶幸,他很晚纔看到《旱魃》,否則將失去寫作《紅高粱》的勇氣;同時也遺憾,若能早些讀到他這幾本書,《檀香刑》將更加豐富,甚至會是另外一番氣象……

莫言的這番話,並未只是同行之間的捧場,因爲朱西甯的故鄉正是山東臨朐,距離莫言的家鄉高密不過百里,有着同樣的文化背景,生存體驗。

儘管朱西甯出生於江蘇宿遷,作爲家中的幺子,卻是聽着父母關於山東老家的故事長大的。

在女兒朱天心的描述中,父親的童年是在豐富又寂寞的狀態中成長的。因爲父親的兩位哥哥和六位姐姐早已外出,參加北伐或工作或求學,在父母40多歲纔出生的朱西甯並沒有什麼玩伴,父母便把山東老家的很多傳說編成故事,講給他聽,“他的童年十幾歲,其實很像寫《百年孤獨》的馬爾克斯一樣,跟着爺爺奶奶長大,他聽的非常認真。其實父親沒有一步跨進過山東,可是很難從他的作品裏去辨識出哪些是宿遷,哪些是山東”。

後來,在南京教書的六姐將朱西甯帶到了南京求學,結束了他在山野間肆意的玩鬧生活。

抗日戰爭爆發時,朱西甯流亡於南京、蘇北、皖東等地,五年中讀了九所中學。抗戰勝利後,他到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學習美術和音樂。

1946年,朱西甯在南京《中央日報》副刊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洋化》,諷刺中國人仿效洋人的百態。

當人們以爲朱西甯將會以此開始自己的文學之路時,他選擇了加入國民黨,並在1949年隨軍到了臺灣。

到臺灣去,是朱西甯始料不及的,以至於人們能從他的作品中看到無數關於故鄉,關於北方鄉村的描寫,甚至把他定位成一位懷鄉作家。在臺灣輾轉幾處,朱西甯最初甚至都未考慮過買下一處宅院。

爲什麼會棄筆從戎?直到現在,對朱家人依舊是個不解之謎。

但是,朱西甯其實從未放棄過寫作。

在臺灣新軍訓練時期,條件十分有限,他們就赤腳赤脖,一個紅短褲,一個斗笠,一天兩餐的糙米飯。晚上一個大蚊帳,60人一人一小格,一個昏暗的燈泡。白天訓練,晚上朱西甯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寫作。

1952年,26歲的朱西甯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大火炬的愛》。“這種情況下,小說他非寫不可。所以他也是一個天生小說家。”朱天文如此形容父親創作的動力。

到臺灣眷村居住後,依舊如此,條件艱苦,筆耕不輟。夏天屋內悶熱,朱西甯便把燈泡牽到屋外,藤椅扶手上架塊洗衣板寫作。

在女兒們幼年的記憶中,最常看到的就是父親伏案寫作的樣子。

天生的小說家

曾經有人將朱西甯稱作是一個職業小說家、職業作家,他對此非常不高興:我勉強,我連職業軍人都很不能接受。職業小說家,勉強說專業作家,你說職業小說家,你是要靠小說來混一口飯謀生嗎?這樣太侮辱小說了。

此時,朱西甯在臺灣已經是與司馬中原、段彩華並稱“雖乏武功倒有文治”的“軍中三劍客”。

朱西甯在35歲發表了短篇小說《鎖殼門》,7月發表短篇小說《鐵漿》,8月發表短篇小說《狼》……41歲,他的短篇小說《破曉時分》由皇冠出版社出版,並拍成了電影,1970年,也就是45歲那年,一口氣出版《旱魃》《冶金者》《現在幾點鐘》等多部作品。

朱西甯的文學巔峯到來,於是他選擇在46歲那年提早退役,專注寫作。

他的作品以小說創作爲主,兼及散文、評論。上午寫長篇,下午“幹活”,也就是寫短篇。在朱西甯看來,寫長篇要容易得多,因爲裏面的人物會自然生長、按時報到,而短篇寫作更像是一場搏鬥,必須尋找到最符合題材表達的語言。他對寫作張力的要求,也使得短篇寫作變成了一個“研發部門”,具有極強的實驗性。

張大春說朱西甯一個人默默在臺灣提早當時所有的文壇同輩完成了自己的一個現代主義的試驗。

上世紀80年代時,臺灣進入了迅速的城市化,作爲小說家的朱西甯敏感地意識到臺灣的現實發生了變化,“他必須用不一樣的容器和語言呈現”。於是朱西甯致力於自我革命,陷入了漫長的現代主義轉折,開始進入現代書寫、書寫臺灣現實經驗。朱天文認爲,“面對現實,回答現實”,是朱西甯作爲一個“天生小說家的素質”。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作爲朱家姐妹的好友,對於朱西甯的作品有自己的認知,朱西甯先生佔據了一個非常奇特的位置,他既是最早出現的所謂的軍旅文學,但是他一開始就偏移出去了;他寫所謂的懷鄉文學,但是從一開始他的作品就不僅是鄉土,而是現代中國文學,把其中廣袤的土地和歷史,那種極度赤裸但是同時攜帶着歷史傳承的東西帶到了臺灣文學當中。

1980年代開始,朱西甯在人生的最後近20年開始寫個人特質更加明顯的《華太平家傳》,以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山東爲起點,描繪一個家族面臨基督教傳入等變化的衝擊。朱西甯從庚子教難、義和團寫起,本想寫到當下,寫滿300萬字,沒想到寫到55萬字就因肺癌病逝。

即使這55萬字,也是八易其稿,寫的頗爲辛苦。朱西甯閉門不出專心創作《華太平家傳》,本來就宅的朱西甯出門更少了。有人來找他,家人就說他到山上去寫作了。

朱天心說父親的八易其稿,不是新寫了一章,或者是電腦打個頭就不要了,都是動輒15萬字、20萬字的廢棄,他覺得調子不對或者不好,以他嚴厲的文學鑑賞眼光覺得不能用,就都放棄。

當他寫到33萬字時,準備把隨手堆在書桌上的稿子梳理一下,才發現書稿除了朝向人的一面,其他的都被白蟻蛀空了。

家中的親友作爲寫作者深知寫作的辛苦,替他傷感,可是朱西甯卻淡然的表示,這也許是上帝用一個委婉的方式告訴他,這個寫得不夠好,從頭來。

作家虹影與朱西甯相識多年,她評價《華太平家傳》“放在任何一個時間、任何一個國家來看,都是中國式的。他講的是故事或者人物的本性,不講主義和觀點,這是非常難得的”。

在北京爲父親舉辦新書發佈會的時候,朱家兩姐妹朱天文和朱天心正在拍攝紀錄片,他們去拍攝莫言的間隙,以爲攝像機已經關閉的莫言放鬆了狀態,指着兩姐妹說:“咱們三個寫的都不如朱先生。”

朱西甯不僅自己熱愛寫作,也不遺餘力的提攜後輩。

朱天心把自己的家稱之爲24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店,隨時有人來都有飯喫,單身朋友、文壇友人、年輕學生,手頭拮据,買書花光錢,什麼人都有,什麼緣由都行。多年以後,很多陌生人開口的第一句話都是“我當初在你們家喫過飯”。

學生寫的非常差的習作,朱西甯也會把他們當成大師之作一樣認真地看,認真地讀,認真的給別人意見。朱天心看不過眼,覺得他們不過是藉口追姐姐天文的,但是朱西甯毫不介意白費心思,他說,他在流亡時期那麼的癡心文學,那個時候只要有一個長輩、前輩,可以在關頭上點撥一下,他可以少走很多彎路,從此可以有一個很不同的景象。

稿紙糊成的朱家

提起朱西甯,更爲人津津樂道的是他與張愛玲、胡天成的交往。常常在各種場合不得不講述這段過往的朱天文有些任性的表示,“老把張愛玲跟父親連,連的讓人生煩”。但是也不得不承認父親對張愛玲的偏愛,“他的作品呈現是魯迅式的,但他的啓蒙卻是張愛玲”。

年幼的朱西甯也曾讀過很多作家的書,但是當他在流亡期間在《萬象》雜誌上讀到張愛玲的時候,就成了她的“粉絲”。從軍後,生活顛沛流離,揹包裏唯一沒有割捨的就是張愛玲的《傳奇》,那是他半工半讀用三分之一薪水買來的。

到臺灣以後,朱西甯到公共場合講學、演講,總會提到張愛玲,朱天心說他“像個傳教士一樣”。

朱西甯抱着向大海中寄瓶中書的心態,給遠在美國的張愛玲寫了信,1963年,《鐵漿》出版後又給張愛玲寄了書。令人驚喜的是1965年朱西甯收到了回信。《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在出版後,張愛玲還請出版社給朱西甯寄了一本,並題字,“給西甯——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裏的小兵”。

1970年代的末期,也許是因爲張愛玲的原因,當朱西甯聽說胡蘭成在臺灣並備受排擠幾乎無處容身時,便主動邀請胡蘭成居住在自家旁邊的房子裏。週末就請他到家中爲常常聚在一起的年輕人們講授《易經》和禪宗《碧巖錄》。朱家三姐妹在古文方面自然獲益良多,與胡蘭成也一直保持着友誼。

但是在臺灣當時的環境之下,漢奸胡蘭成並不受人待見,朱西甯的好友紛紛與之斷交,時任臺灣《聯合報》副刊主編的瘂弦更是怒斥朱西甯:“西甯我們都是一起走過抗日戰爭的人,你怎麼會和漢奸在一起?”

瘂弦曾這樣形容朱家:“他們的家庭成爲文壇著名的文學巴赫家庭,成爲文壇的美談。朱西甯更以古代書院的授徒方式,培養了更多的文藝幼苗,他這方面的貢獻極大。”

儘管好友離去,張愛玲也因此和朱西甯斷了聯繫,他依舊未曾“放棄”胡蘭成,甚至爲了出版胡蘭成的作品,創辦了《三三集刊》、三三書坊。胡蘭成晚年的幾部重要著作,基本都是由三三書坊出版的。

當然,朱家和“三三”也成就了許多文學青年,有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唐諾、馬叔禮、丁亞民、鍾曉陽、蔣曉雲等人,還有慕名而來的,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楊照、林耀德、林俊穎等,還有朱家好友張大春、侯孝賢等,早已成爲臺灣文藝界的翹楚。

難怪有人會說朱家是用稿紙糊起來的。這其中不僅因爲朱西甯、朱天文、朱天心都是臺灣著名的作家,三人同時進入20世紀末,香港《亞洲週刊》評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更因爲這家中來來往往“供養了”無數的作家。

作家阿城曾說:“朱家一門兩代三人都是好作家,這在世界上是少見的,如果沒人能舉出另外的例子,我要說這在世界上是僅見的……我有時在朱家坐着,看着他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

責任編輯:馬蓉蓉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