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比“人生”複雜,死亡比“死亡”沉重。

我在日常寫作之中很少用“人生”“死亡”或者“生活”“人性”這些大詞,沒有其他原因,只因爲我還年輕,還沒有經歷過這些詞的所指。中學時代的每次語文考試,即便一拿到試卷就先審作文題目,末了做完有着各種指示與問題的閱讀理解後忽然面對幾個字的大哉問下面空曠的綠格子紙,我依然會像是剛逃離熱帶雨林卻又忽然身臨大裂谷深淵一般困窘。

很多聰明的人充分意識到了這些詞的工具作用,將它們熨帖地安放在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彷彿是他們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尋來的寶石,殊不知在他人看來,卻如同遠遠瞭望鑲嵌在小鎮房子裏的馬賽克玻璃,是千篇一律、毫不用心的裝飾品。有太多經驗是在言語之外而無法被定義和傳授的,我們只是在習得了這些詞給出的粗糙方向後,學着自己去體會和感受。

“死亡”,是這些詞中用的相對較少,但卻可能是我們有着最多共通體驗的一個。

《酗酒、貓與讚美詩》是一本真誠、硬核而可愛的散文集。作者托馬斯·林奇是一個殯葬師兼詩人,信仰天主教。作者在談論生與死時帶有着他的身份特點:一天到晚要與屍體面對面的人對生與死的感覺會冷靜剋制很多,整體上又包含着天主教對於生命這一奇蹟的讚頌。作者在討論和勸導時融入了個人情感與生活經驗,自己作爲一個在被嚴格規定和控制的現代人,試圖用文字來思考搖動擺盪的世俗生活與超絕於現實的信仰之間的微妙平衡。

或許由於宗教教義的影響,歐美作家特別樂於沉浸在死亡哲學的陰影下討論所有事物,生命作爲逃離死亡的間歇,卻要時時刻刻記住死亡其實隨時隨地可以降臨。凡人皆有一死。正是由於人時時刻刻被死亡提醒着自身的有限性,人才會更加珍惜現世的種種體驗。詩人與殯葬師,會有着什麼樣的共同點?二者都會真誠地面對死亡,都會從死亡中發現生命的契機,會更加珍惜自己的情感,當然,也都有着相對充足的餘裕。

作者呈現在這本小冊子中的文字非常硬核,絕不會藉助歷史或者文化之力來抒發個人牢騷,更不是依靠設計引人入勝的情節去博取讀者的喝彩,他的文字猶如推土機一般朝着問題努力推進。在《動靜之間》中,作者本身也怕別人拋出來的種種無法回答的大哉問。面對死者家屬發出的“爲什麼”的疑問,作者在腦海中(也向讀者)列出了一系列答案,同時花了更大的心思去刻畫在面臨死亡與參加葬禮的人。他很明白,葬禮不僅僅是爲了死者而辦,更是爲了生者,在紀念的同時窺見生命之謎。對於死亡的描述,作者總是冷靜剋制,毫無渲染:“……直到最後,她安安靜靜地死在了自己牀上,兒子在她的牀邊的椅子上打瞌睡。”(《殯葬反斗城》)與寂靜的死亡相對應的是永遠隨着時間向前行駛的生活,死亡不僅僅作爲一種恐懼而存在,它也可以作爲熱愛生命的最低起點:“沒有什麼比看見一具死屍,更能幫助活人從逆境中找出希望了”(《再談斯維尼》),從而能夠面對紛紛擾擾的生活,而你只要看了《千禧貓》中作者對前妻子遺留下的、自己所痛恨卻被兒子麥克所鍾愛的貓咪的詛咒,就可以明白一個人的生活並不一切順利並且他也並不能夠泰然自若地面對他的生活時,他所做的是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生活與憤怒:“那麼,我向所有聖靈宣誓,在這千禧年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要在新舊交替之際,把那一大塊又笨又重、重達二十七公斤的灰色花崗岩砸在那隻討厭的貓身上。”(《千禧貓》)在這裏,死亡被用作一種認真但不過分刻毒的詛咒,作爲如何面對“自己愛的人愛上了別人”以及“自己不愛卻爲自己所愛的人愛的事物”的一種解決之道。

生活中許多人不會去細分“情感”“情緒”與“感覺”。日常生活中人們對於沒有現實基礎的陌生人是難以有“情感”的,當沒有發生交流時你們難以因爲對方有“情緒”,面對陌生人首先產生的是你的“感覺”與隨之而來的“想象”。

死亡的到來給予了區分這幾個詞的巨大經驗衝擊,我們多會把“情感”留給我們所愛之人。如果說珍惜別人對自己的感情是一種修養的話,那麼珍惜自己對別人以及對自己的情感可以說是一種構建自我的努力了。書中好多篇目都會涉及殯葬行業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環境下所面臨的危機,林奇在反對殯葬行業內壟斷公司的標準操作的論據,不僅僅是因爲“那是一份我們無法替換,也不敢賣掉的資產,那也是一種保護消費者的老派方式”(《大變化、小抱怨與未來的繁榮》),更因爲現代化的一系列標準化操作縮小了個體差異,抽離了諸多葬禮上應有的情感,凡人必有一死,家庭中子女面對長輩必然降臨的死應該是一種甜蜜的負擔——想想父母爲自己所付出的半生勞累,而不是按照殯葬公司推銷員電話裏的標準臺詞進行的一場交易。葬禮的意義乃是紀念死者與生者的聯繫,紀念無法與生者擺脫聯繫的死亡,按照作者的話來說:"葬禮有宗教的、非宗教的、精神上的、情感上的、社會性的及實際上的責任。死亡,不該是拿來作買賣的事,那牽涉的是'存在'的問題。"(《殯葬反斗城》)唯有重視了死亡,才能重視從生到死這一段空白的我們命名爲“人生”的總和。

讀書有時候的確會妨害生活這門課程的學習。如果硬要我給出區分一本書好壞的標準,那麼我只能說,正如好人一樣,一本好的書不會去故意浪費讀者的時間乃至欺騙讀者的情感。一個作者面對可能的讀者擺出什麼姿態是很次要的,一個有着一副十分古怪、嘲弄、不近人情的姿態的作者,或許更可能珍視文字產生的感情。一本書是否擁有扣人心絃的故事也並不是必要的標準之一,在有限的敘事邏輯下創造無數個勇猛馳騁的虛構角色的網絡寫手,在一天的工作之餘也需要真摯的情感與睿智的經驗以汲取養料。

期待托馬斯·林奇給讀者帶來更多質樸可愛的經驗之談。

內容簡介:這是一本不僅關於死更關於生的精妙散文集。有比"詩人&殯葬師"更怪異的身份組合嗎?寫詩和辦葬禮一樣?"屍"與"詩"可以畫等號嗎?作者從一位殯葬師的角度來觀察人事,雙重身份和幽默的冷嘲與飽含深情的敘述筆調常令人慾罷不能。在這個特別視角下,是一個個或溫情、或掙扎,再平常不過的故事:"(葬禮結束之後)接下來呢?"是生與死的思辨;"爲什麼我不該成爲我孩子的負擔?"是由喪葬引發的對親情的反思;"要怎麼不去愛你孩子愛的東西?"隱喻對時代交替的焦慮,對夫妻離異後如何與孩子溝通的焦慮……"我們爲什麼不去愛呢?"這是托馬斯對我們發出的叩問。這本書教會我們的並不僅僅是如何面對摯愛之人的死亡,更是呼喚至親之人去世後,"接下來"要做之事——愛。只有透過死亡,我們才知道如何好好活着。帶着魔咒般的詩性,林奇的文字血脈中常見殯葬元素的星光,正襟危坐與放浪形骸這兩種姿態有時甚至同時出現在同一篇文章的同一段之中,如此天馬行空,如此優雅,又如此迷人。這接續愛爾蘭詩學傳統的文字告訴你,何爲生與死的智慧,藝術與死亡的結合又是何種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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