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梁文道:100年前的“雙11”,一戰結束,我們卻忘記了

剛剛過去的11月11日,我們沉浸在雙十一電商節的狂歡之中。

然而,100年前的這個日子,卻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重要日期。

關於一戰可談的東西太多了,但我今天在這裏只想針對一點,這一點恰好和今天發生在我們眼前的中美局勢相關。

這麼說是因爲,過去幾年裏不斷有一種講法,在國際上相當流行,認爲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那種悲劇會不會有可能即將重演,而其中重要的一對主角就是中國和美國。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個講法,必須要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怎麼爆發的,要說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怎麼爆發的,你就會發現那簡直是一筆亂賬——

這是一場沒有人能夠完全說清楚到底是怎麼開打的戰爭,甚至很多學者都會認爲,就連當年決定參戰的那些政治領袖,也都不是太明白自己是怎樣會把局面搞成這個樣子。

從事後孔明的角度來講,有一份很重要的文獻被認爲起到關鍵作用。

圖/《唐頓莊園》劇照

1.

一份導致世界大戰的報告?

這份文獻我相信我們一般老百姓是沒有聽過的,但是學國際關係的人都曉得,它很可能是影響20世紀世界局勢裏面其中一份最重要的文獻——《克勞備忘錄》作者叫艾爾·克勞

這不是一篇很重要的論文,或者報紙上發表的影響深遠的社論,而是當年英國外交部的一個高級職員寫給內部同僚跟上司參考用的一個備忘錄,純粹就是總結了英國過去一段時間(1907年前後)的一些外交經驗。

艾爾·克勞官員就把這些意見統合起來,加以自己的分析,寫成這樣一篇東西,主題本來談的是英國跟法國和解的關係,以及他們和解之後要注意什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注意德國。

這樣的一份文獻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會去看,但爲什麼說它起了那麼大的作用,是因爲據說裏面的一個主要觀點,就是使得一戰爆發的原因。

這個觀點指出,英國和德國必然要走向一個對決的局面。

英國是一個老牌的帝國,而德國是一個新興的國家,英國是個海洋國家,而德國是當年歐洲大陸上的一大霸主,照這個趨勢演變下去,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很多人都認爲這就好像是今天美國和中國的關係一樣。

那麼到底事實是不是這麼簡單,後來很多學者都說其實沒那麼簡單,與其說艾爾·克勞的小小的報告,而且是在當年外交部裏不受待見的這麼一個普通官員,寫了這個報告導致了戰爭,倒不如說它是準確地掌握住了局勢之所以發展成這個樣子的一個邏輯。

我跟大家簡單講一下這份報告,大家可以看一看,現在市面上已經有一本書出現,這本書結集了備忘錄以及很多學者圍繞這篇著名的備忘錄所寫的文章,這本冊子裏面就有這個重要文獻的第一次中文全譯本。

《與英德對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裏面主要講的一個問題,就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第二次工業革命之後,當時還是日不落帝國的大英帝國,其實它的整體實力已經開始下降,那麼逐漸如旭日東昇的是哪兩個國家?

一個是德國,還有一個是美國。

爲什麼在這裏德國會成爲主要的對手而不是美國?首先我們要了解一下英國是怎麼樣的一個國家。

2.

當年的世界警察

大英帝國

艾爾·克勞跟隨着美國著名海軍上校馬漢提出的一套海權至上論,這是學過戰略學或國際關係的人都很熟悉的一套論點,他依循這套論點來討論,到底英國的外交政策目標是什麼。

阿爾弗雷德·賽耶·馬漢

Alfred Thayer Mahan

1840.9-1914.12

很明顯的,一個國家的外交政策就是要服務於它的國家利益,那麼英國的國家利益又是什麼,就要搞清楚英國本質上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英國是個海島,是個海洋國家,而海洋國家表面上看沒有鄰國,旁邊都是大海,沒有什麼國家貼着它,但是克勞提出一個很有趣的講法,他說海洋國家在最廣的意義上講,可以是任何一個從海上接近的國家的鄰國。

比如說跟我們中國雖然相隔萬里,但是因爲從海路,英國就能夠跟中國連接起來,因此中國也都成了英國的鄰國了,就是靠着海洋接起來。

克勞就提出了這麼一個講法,認爲這就是海洋國家的本質。

而這個海洋國家(當年英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它擁有非常廣闊的海外殖民地和海外自治領地,所以它必須要擁有絕對優勢的海上力量,才能夠保護它散佈五大洋七大洲的這些殖民根據點。

但是後來也有人說,既然世界上所有從海洋能夠通往的國家都是它的鄰國的話,那麼它的所謂國防概念就變成了,它要控制住整個全球的海洋才能夠保證它安全,哪怕中國都有可能會威脅到它,因爲中國是可以從海路到達英國的,所以英國要一路控制海洋到達中國沿岸爲止,纔算是安了心。

英國皇家海軍1914年7月Spithead的閱兵式

但是如果世界上真有這麼一個國家掌握了絕對的海上優勢,那自然會惹起普遍的妒忌和恐懼,很有可能就會被世界上其他的國家聯合起來對付,而英國再強大,也只是個小小島國,很多資源都要從海上別的地方運輸過來,它怎麼可能抵擋世界各國的聯合對抗?

所以一個這樣的國家,它的國家利益就要再往前推一步,就是必須還要符合、甚至推動符合世界各國的願望和根本利益,也就是說英國的國家利益和全世界各個國家的根本利益是應該相一致的。

我們再來問一個問題:每個國家都不一樣,有什麼東西使得全世界的國家都認定,這是他們國家的根本利益?很簡單,就是要保持國家的獨立。

每個國家都希望自己獨立,這是全世界所有國家的核心利益,因此英國就要想辦法肯定、甚至保護世界上每一個國家的獨立。

又由於每個國家都很重視在世界上自由交往和自由貿易的權利,因此英國也就應該好好保護世界各國這種自由交往和自由貿易的權利。

英國越能夠縱橫七大洲五大洋掌握海權,它就越有能力跟義務要去保護海洋上面自由交往和貿易的權利,這樣英國就會得到全世界的尊重,對於它擁有這麼大的權勢跟海軍實力,別的國家也都會讓它三分,甚至敬重它了。

很多人認爲後來美國之所以變成世界警察,基本上的想法也都跟這套說法有關,看一下美國國防部的地圖,你可能會嚇一跳。我們中國不是分幾個軍區嗎,那麼美國是怎麼分軍區的?

舉個例子,美國的作戰部隊有一個名號叫做一體化作戰司令部,底下分成好幾個司令部,其中一個叫中央司令部,指的並不是美國的中央部分,而是中東、北非和中亞這些地方,都歸它管;還有一個最大的司令部,叫做印太司令部,包括我們整個太平洋沿岸這些地方都歸它管。

美國憑什麼覺得這些地方都歸它管,它要來這裏維持秩序?這個想法就與克勞報告書裏所講的當年的英國情況是一樣的。

3.

自命不凡的新興強國

既然這就是英國的核心利益的話,那麼再下來我們就可以繼續推論了,克勞就說,歷史證明,一個地方有什麼樣的情況會威脅到一個國家的獨立呢?什麼樣的國家會威脅到別的國家獨立?

就是它在該地區享有絕對優勢,擁有強大的軍事、高效的經濟,同時還有想要拓展本國邊疆和影響力的野心。

假如一個國家它擁有這麼大的野心,同時還擁有這麼大的力量,而且它很可能還是一個比較專制的政府,使得它要動用國家力量的時候比別人都更速度更效率,那麼這種國家就很危險了。

它很有可能會威脅到周邊的國家,而這種國家本質上講,就必然是英國的敵人了——英國必須永遠反對在任何時刻世界上面某一個大洲或大陸上出現這樣的一個強國,簡單講,就是這樣的一個地區強國會造成地區實力的不均衡。

英國該怎麼辦?它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要搞“再平衡”

所謂的再平衡,要做的事情不是直接跟這個國家幹上,而是要想辦法讓周邊的國家也都至少跟它旗鼓相當,能夠聯合起來鉗制住強大的國家,平衡一個地區的勢力,這就對英國很有利了。

說回一次世界大戰前也就寫這份報告書的1907年,請問當時克勞認爲哪一個國家符合他剛纔所說的能夠威脅鄰居的那種強國資格?那就是德國了。

德國潛艇,左下角爲德語,意爲“Our U-Boats in a harbor”

德國自從普魯士統一全德之後,又經過普法戰爭,我們知道這個國家簡直是國勢蒸蒸日上,越來越強大,而強大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認爲德國有一套很獨特的天命觀。

從一個小小的地方諸侯國崛起,德國一直都很想讓別人看得起它,總是覺得以它的經濟實力、它的文化之璀璨,自己本來在世界上面應該享有更大的發言權,但是卻發現它在整個世界舞臺上不算什麼。

因爲當年的各個老牌殖民帝國,從非常老朽的像葡萄牙、西班牙,後來的荷蘭,到了更後來的英國、法國、俄羅斯,早就在全世界都建起了自己的殖民地和勢力版塊,而德國晚來一步,這時候它發現不對勁,爲什麼你們這些國家像葡萄牙、西班牙看起來比我差太遠了,憑什麼你們今天在世界上那麼牛?

德國就有套天命觀,就覺得自己應該成爲一個貨真價實的強國纔對,而且這種強國觀念還是貫徹上下的,透過種種的愛國主義教育以及新近崛起的民族主義熱情,就連一般德國老百姓也都認同強國是德國的最高目的。

這個目的裏面甚至還有一種在今天看來很可怕,但是當年也許很正常的想法——德國這麼一個國家,當年有6000萬人口,它必須要擴張才能讓過剩的人口不需要改變國籍就能搬出去,那麼搬出去會不會侵蝕到別國的領土?假如別的國家根本沒有實力保障自己的領土,活該它被我們侵略,對不對?

走在布魯塞爾街上的德國士兵

但是這不就沒有正義、沒有是非了嗎?克勞認爲德國人的政治觀念是不問是非的,因爲政治上沒有是非對錯可言,這個世界是個叢林,遵循的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用我們中國人很熟悉的話講,落後就要捱打。

我們小時候常聽這句話,其實我們應該轉個頭來想,如果我們不問是非地只強調落後就要捱打,那麼是否反過來強大就可以打人了?

當年的德國大概就有這樣的一個想法,覺得自己強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揍人、搶人土地了,而且都還是正當的,因爲這跟道德對錯沒有關係。

4.

當年的英德與今日的中美

相似嗎?

克勞又退一步講,他說其實每個國家要增加自己的影響力,這種努力都是無可厚非的,假如它真的做得到,甚至英國應該很尊重。但問題是世界各國在世界各地都有不同的權益,也有自己的民族特性,其實都很值得尊重,大家發生衝突的話,那就想辦法化解。

比如說當年的英國因爲勢力太廣了,所以在什麼地方都跟人家起矛盾。在很多非洲殖民地跟法國有衝突,在美洲大陸跟美國有衝突,在中亞地區跟俄羅斯有衝突,但是這都是局部的,都可以化解,可是德國和英國就不一樣了,爲什麼?

第一德國對英國具有明顯的敵意,這種敵意使得每次交易談判,即便英國當局覺得這不就是我們跟法國人吵架一樣嗎?好,我也來跟你和談一下,但是德國人不顧體面不講公平原則,常常用各種狡詐手段,而且他認爲這個狡詐手段是來自鐵血宰相俾斯麥以來的傳統。

奧托·馮·俾斯

Otto Eduard Leopold von Bismarck

1815.4-1898.7

第二這不是個別現象,而是德國幾乎在全球每一個地方都會跟英國衝突,乃至於當年的英國一般老百姓都感受得到這份敵意。

再下來一個問題,這是否表示這是個結構衝突?也就是說英國跟德國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一個老牌的強國遇到一個新興的強國,兩者這種衝突、甚至對決、甚至走向戰爭,好像是一條不歸路?

有些學者就認爲,其實情況並沒有那麼的悲觀,主要的原因就像我們剛纔說的《與英德對抗》的作者吳徵宇所寫的,主要的問題關鍵恐怕是政策,這個政策指的就是,即便有這樣的結構,但必然的衝突是可以避免的。

其實現在重新拿這本備忘錄出來談今天的中美關係的,比如像基辛格,也都是從這個角度講,認爲其實政策上可以讓我們超越這種必然的結構衝突。

舉個簡單的例子,克勞就認爲當年德國做錯的一個很重要的政策,就是操縱人民的愛國熱情,使得整個德意志人民都覺得英國是他們的頭號敵人,他們就是亡我之心不死,非得把他們扳掉不可。

一戰期間集結於港口載有魚雷的德國船艦

但是另一方面很奇怪,每一次官方的正式場合上,德國都會強調德英友誼永固。

到底你哪一套是真的,你一天到晚透過你的宣傳機器(德國的宣傳審查也很厲害,我們如果瞭解以前馬克思怎樣從德國要跑到英國去的過程地話),說一套做一套,這就讓英國覺得很迷惑了。

第二,克勞還認爲德國雖然有這樣的野心,但不像英國能夠有克勞這樣的人很準確清晰地、有邏輯地去分析政策目標,使得德國好像不太知道自己每個階段的政策目標是什麼,這就非常危險了。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英國要做的就是剛纔我說的維持軍事,這個維持軍事並不是要打擊德國讓它弱下去,因爲德國要是完全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說不定就是法國(英國的老對手)甚至俄羅斯了。

所以英國要乾的事情是:首先在全球範圍內,凡是跟法國和俄羅斯在世界各地起衝突的地方,都儘量和解,讓大家都不用花精力、實力在海外跟英國搶地方了——我在外頭有些殖民地利益,讓給你就讓給你,你就能夠挪出手來回歐洲去搞事。

假如法、俄都忙着在世界其他地方跟英國搞的話,德國不就可以稱霸歐陸了嗎?現在法、俄能夠回歐洲一起去鉗制德國,德國就不能夠放開手腳,大建海軍在海洋上和英國競爭了,這樣同時還能保障英國的一些殖民地利益,雖然有所犧牲。

這種情況就再平衡了,於是我們又想起來,特朗普之前的美國總統奧巴馬所講的“亞太再平衡”是什麼意思。

剛纔講完這些,這是克勞備忘錄的一個精髓所在,它對於今天的中美關係是不是有什麼啓示,到底能不能夠照套上來?很多人都有爭論。

我自己覺得我們要注意的是,我們不能直接就把英國當成今天的美國,把當年的德國當成今天的中國,事實上也很有可能,在某些元素某些方面,今天的德國纔是美國。

剛纔講的那套邏輯好像是通的,但是裏面不必要的許多元素是可以拆解出來看的,更重要的就是德國又怎麼想?當年的德國又有沒有一個像克勞這樣的人物,提出了一套德國的戰略觀點,使得德國跟英國必然要發生衝突?答案是,也有一個類似的人物。

關於這個人物的傳奇和他造成的影響,以後有機會我會找個時間和大家再談。

今天所說的這些,完全沒有任何影射成分,大家不要太過敏感,我們只需要看一份歷史文獻,而這個歷史文獻大家都說對今天有所啓示,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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