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於美國加州的小城市,老爸開鞋店,老媽在大學教英語。他顏值普通,稟賦平平,與少年班無緣,哈佛耶魯更是想都不敢想,憑自身努力,他考進了家附近的州立重點大學。本州學生學費打折,性價比高。他讀了政治經濟學,感覺找工作艱難,又在本校讀了個MBA。

  那是1976年,MBA畢業的他23歲,拿到華爾街的敲門磚,歡天喜地搬去大城市紐約,進入投行。投行精英們大多勢利,誰也看不上他,大家丟給他一攤當時不入流的生意——債券交易。沒想到他搗鼓一下,還整出了大名堂。

  那時華爾街幾乎沒有電腦,他和同行們開發出來的抵押貸款證券市場,深刻影響了華爾街未來走向,多年後還引燃了2008華爾街金融海嘯。

  到這裏,故事纔剛剛開始。

  他找到安身立命的本領,自以爲事業處於上升期,卻又在交易中賭錯方向,僅僅在一個季度內,就給老闆虧掉1億美元。

  即使是在今天,1億美元也是很大一筆錢。更何況那是1986年。剛剛升了合夥人的他,被投行掃地出門。他眼睜睜看着大好前程,因爲自己的“錯誤”毀於一旦。

  這個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失敗者”,不得不面對最窘迫的自己。仰天痛哭之餘,他問了自己那幾個北大保安每天都要問來訪者的問題:我是誰,我是幹嘛的,我要去哪裏?

  這位嚴酷審視自己的年輕人,就是貝萊德集團的創始人、CEO拉里·芬克(Larry Fink)。

  貝萊德集團如今是全球最大的資產管理公司,手持“神燈”阿拉丁系統勢不可擋。截至2018年9月底,管理規模6.44萬億美元。客戶包括全球中央銀行、主權財富基金和養老基金。

  芬克,被稱爲華爾街最強大佬,美國政界也都敬畏他三分。各國政府高官和華爾街巨賈都想聽他的意見。

  因爲他的低調,普通人對這位大佬的認知極爲有限。芬克和他結婚35年的妻子在紐約州有一座農場。某次他的鄰居因爲從芬克家經過的馬道被封掉,大發雷霆。當被告知主人名字時,鄰居一臉茫然:誰是Larry Fink?

  一億美元買來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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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克出生於1952年,青春期趕上了自由主義流行的60年代。他骨子裏也印上了民主黨的基因。被東家第一波士頓銀行炒魷魚時,芬克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

  其實直到虧掉一個億之前,芬克都是公司的紅人。他骨子裏極具創新精神,是資產證券化市場的核心推動者。

  金融的本質就是價值的跨時空交換。跨時空很好理解,比如今天的我向明天的我借錢,或在A城的我向在B城的某富二代老闆借錢。

  而所謂資產證券化(debt securitization),是基於這一原則的放量應用。它讓銀行等房貸機構把存量貸款(實質是未來的現金流)打包賣給第三方。第三方再層層打包包裝,可能再賣給第四方、第N方。反正最後本金收不收得回來,跟銀行已經沒啥關係了。但銀行賣出貸款,就能再放貸給新客戶。需要資金的窮人就能比較便宜和方便地獲得流動性。

  芬克的金融創新當時影響了全世界最牛的企業。他主刀幫通用汽車成功地賣掉了64億美元的車貸,這成爲寫進教科書的案例。

  更具諷刺意義的是,芬克當時還跟同事一起幫Fannie Mae賣掉了10億美元的住房抵押貸款證券(MBS)。到2008年年底,美國14.6萬億的房貸中,一半都已經被證券化了。而其中5萬億的證券化產品是被美國政府支持的實體擔保的,最大的兩個就是Fannie Mae和Freddie Mac。

  如果從後視鏡看,資產證券化不斷被資本和貪婪人性推向極致,成爲2008年次貸危機“禍根”。但這在當時,不僅積極地給金融市場提供了流動性,也提高了全社會的生產力,屬於積極的金融創新。芬克也爲此深感自豪。

  芬克激進、勤奮,他任職期間幫公司賺了10億美元。並且做到投行債券交易部一把手。舊同事們回憶,芬克那時極具攻擊性,野心勃勃。他對風險的喜好極大,下大注從不手軟,也不介意遊走於灰色地帶。

  不過一切功績和榮譽,都在他虧掉1個億之後,灰飛煙滅。

  折戟的芬克反省自己的自以爲是。“我太過自信,覺得把市場搞明白了。但其實我們沒留意的時候,世界已經變了。”

  和所有的失意者一樣,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做交易,是不是應該繼續留在華爾街。

  芬克得到最深刻的教訓是“成功和失敗同源”:造就一個人的,遲早要毀掉他。賺錢的時候,芬克並沒有理解自己承擔的風險,而僅僅是覺得自己牛X。當市場發生變化,並超出他的理解時,他被狠狠地煽了耳光。

  他用一億美元買來的教訓,就是一定要控制好風險——不管是賺錢還是虧錢的時候。他暗自發誓,如果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承擔的風險,就堅決不應該交易。

  他更敏銳地察覺,他在投行服務的那些看似高大上的客戶,不管是養老基金、大機構,還是政府,對風險也毫無概念。

  社交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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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紐約曼哈頓貝萊德總部兩條街之遙,有一家老派的意大利餐廳。

  餐廳有兩個亮點,第一,這是華爾街投行大佬刷存在感的地方,他們常來這裏見人。第二,價格不菲。最便宜的午餐,百元美金起跳。

  芬克是餐廳常客。他最喜歡在餐廳靠窗的一排座位和同行侃大山——這裏被稱爲CEO專區。

  在美國的電視上,專家芬克略禿頭,戴着眼鏡,對利率、美元、國債收益、金融監管滔滔不絕,滿滿上流社會的精英派頭。然而私下的芬克截然不同。他朋友形容他在飯局上幽默、熱情、說話很毒,一點不害怕得罪人。

  直言直語的芬克從來不忌諱自己對高盛的厭惡。他只用高盛做交易,從不用他們的投行業務。

  在許多華爾街大佬的心中,在金融危機後的陰影中崛起的芬克是神一樣的存在。摩根士丹利老大John Mack這樣總結芬克的優點:“他對生意運作了如指掌,理解風險、理解市場、也沒有犯過什麼大錯。”

  在信息就是金錢的華爾街,芬克還有個無人能及的優勢:他是所有八卦的中心。街上誰做了什麼deal,誰要跳槽,誰在鬧緋聞,都逃不過芬克的雙眼。

  芬克具有極強的社交能力,他可以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捕捉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和反饋。他還很樂意分享自己的獨家八卦,經常講到一半的時候,戛然而止,吊足對方胃口。

  據華爾街的人講,這哥們最喜歡說的一句開頭是“我跟華盛頓的領導”是這麼說的。(“As I told Washington”)

  華盛頓對芬克的厚愛讓許多大佬眼饞。2008年金融危機頂峯時期,美國財政部和美國聯邦儲蓄銀行同時向芬克求助。換句話說,貝萊德直接輔導美國政府滅火救市,參與到J.P.Morgan收購貝爾斯登、美國政府出手救AIG、Fannie Mae,Freddie Mac等特大救市案。

  如今貝萊德和美國政府的關係已經千絲萬縷,不可分割。貝萊德直通過阿拉丁系統管理政府從貝爾斯登和AIG接手的1300億美元的有毒資產;它同時監測Fannie Mae和Freddie Mac的5萬億資產,貝萊德還被紐約聯儲僱傭,負責用阿拉丁系統對其買下的1.2萬億的MBS進行風險分析。

  從政府那裏賺來的幾億服務費對貝萊德來說不值一提,更讓同行嫉妒的,是他得到了華盛頓領導的心。

  華爾街的大部分投行又做自營交易,又要幫客戶管錢,這其中牽扯重大的利益衝突。在那本知名的《我爲什麼離開高盛》中,一位從斯坦福畢業的高盛前僱員充分描述了自己親歷的這種衝突。據他揭示,雖然一直高叫客戶利益至上,但自從高盛開始自營,就常跟客戶反着方向交易。他們只在乎從客戶那裏賺取手續費,並不真正關心客戶的利益。

  貝萊德只爲客戶管錢,就從基因上杜絕了利益衝突的問題。其實不僅僅是美國政府,華爾街的許多大佬也喜歡芬克,覺得他更客觀、中立,雖然口無遮攔,卻更直接可信。

  神“燈”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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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克和貝萊德帝國的崛起,和他的“神燈”阿拉丁(Asset Liability and Debt and Derivative Investment Network)密不可分。

  芬克1988年加入黑石,從灰燼中重生的,在母公司內部搭建獨立的貝萊德資產管理團。從那時起,他就把通過技術系統進行數據分析和風控作爲貝萊德的立命之本。一個小細節,當時貝萊德四分之一的創始人來自風險管理領域,這是非常罕見的。

  芬克總結自己第一份工作虧錢的硬傷,就是缺乏一個工具去理解和控制風險。因此賺錢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賺的,虧錢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虧的。

  關鍵詞是“工具”。要及時梳理,並分析組合中不同資產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對萬億級組合的潛在風險,這不是拍腦袋能解決的。芬克打造的風險管理神器,是一個基於大數據、能對投資組合進行全自動化風險分析的系統。

  超過5000臺電腦,24小時不間歇地運作,將近一千名工程師孜孜不倦地工作。這就是強大的阿拉丁。

  在一羣工程師、數學博士、分析員和程序員的維護和建設下,阿拉丁系統可以實時模擬每一個宏觀因素:利率、通脹、經濟數據、GDP增速、大國之間貿易戰等因素,可能對組合造成的影響,爲數以千萬計的投資標的分析風險。

  阿拉丁的“事前”風險管理,體現在其基於幾百萬個可能情景的模擬,自動化預測可能帶來的收益的波動,以及組合之間關聯。比如它能在脫歐事件發生前,精確預測某個310億美元的基金會損失79個BP。當朝鮮往日本發射導彈時,阿拉丁直接告訴某基金經理他需要買4億美元的國債來對沖風險。在“事後”管理這塊,阿拉丁幫助客戶對風險進行估測和管理。

  比如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美聯儲用它來計算正在倒掉的貝爾斯登到底有多大的虧損。歐債危機中愛爾蘭、希臘政府和ECB都使用阿拉丁來處理危機。

  阿拉丁並非一日造成。它的演進與貝萊德的併購的步伐同步:當通用電氣公司1994年聘請貝萊德清算投行Kidder,Peabody&Co時,芬克第一次把技術平臺用於外部項目。1997年他把軟件更名爲Aladdin。2003年貝萊德收購管理哈佛捐贈的State Street Research。2009年,貝萊德決定以135億美元收購BGI。這筆交易使得貝萊德一舉成爲全球最大資管公司。更重要的是,阿拉丁再次統一BGI的資產管理平臺,阿拉丁增加了在ETF領域的專長。

  如今,阿拉丁系統爲全球逾200家機構管理的約14萬億美元資產提供風控模型。它每天進行幾十萬次交易,每週進行超過十億次的預測。

  強大的阿拉丁也正成爲貝萊德重要的收入引擎。芬克在2017年接受彭博專訪時說,技術目前爲貝萊德帶來7%的收入。他希望5年後,能把這個比例增加到30%。

  中國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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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克的職業生涯,曾立身於兩大金融革命的中心:資產證券化,積極管理資產轉爲被動管理。他下一步將帶領貝萊德何去何從?

  無需質疑,中國是芬克心中更大的一盤棋。芬克把貝萊德在中國的發展稱爲“首級任務”。並批評川普的貿易戰,認爲這會讓美國“短期小贏,長期大輸”。

  芬克與中國高層關係良好。2018年2月底,時任中財辦主任劉鶴首次赴美斡旋,會見的五位美國企業界高管,其中之一就是芬克。其他四位是摩根大通、高盛、波音國際、安達集團總裁。

  今年7月,貝萊德在中國發布首隻A股私募產品,年管理費僅0.75%。無奈今年受A股整體下跌,基金表現不佳。貝萊德佈局長線,定位是“做中國資本市場的深度參與者”。可以預見科技和大數據,將是貝萊德拓展中國市場的優勢和抓手。

  2016年秋天,芬克回到他的母校,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在畢業典禮上發言。

  作爲UCLA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校友之一,芬克的發言主題,竟是他虧錢的過去。他講述了自己第一份工作,從紅人到被炒魷魚的過山車的經歷,自己的沮喪,分享了他對盈虧同源的反思。他說,無論失敗成功,我們都需要懂得謙虛,我們要懂得自己知識和能力的極限。

  金融危機之後,貝萊德與先鋒集團、道富三家專注於被動管理的公司成爲標普500指數90%公司的最大單一股東。今年芬克給全世界的CEO發出一封信,警告大家要開始思考公司怎樣給社會創造的長期價值。

  身爲超級富豪,芬克一直不忘自己平凡的出身。他熱衷慈善,珍視財富給自己反饋社會的機會:“我真的很幸運,現在的成功超越了我最瘋狂的夢想。我和我的妻子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創造這麼多的財富。”

  普通人家出生的他讀研究生時,曾因一度缺錢,和老婆去倒賣二手車,最後賺了幾百美元。“但你知道(小時候窮)好處在哪裏嗎?從小到大,我們從來沒有任何多餘的慾望。”他說。

  在給母校學子的畢業典禮發言中,芬克這樣總結呈詞:“當你失敗的時候,不要掩蓋,解決問題,吸取教訓。當你成功的時候,不要自得,你要狠狠檢視你的成功,比你失敗的時候還要看得更仔細。”

  雖然職業生涯後半段頗爲風光,但芬克在投資上也犯過一些難堪的錯。比如他在雷曼兄弟倒閉前3個月入股雷曼。貝爾斯登倒閉後,芬克還建議投資人把錢放進危險的高收益債。他還高價下了曼哈頓某房地產項目。他的客戶(美國最大的養老基金)參與這筆交易,結果虧了5億美元。

  芬克承認自己會因爲虧錢而失眠。他說:“你管錢,你就會犯錯,你絕對不會百分百正確”。

  畢竟這個世界,在乎自己百分百正確的人已經比比皆是。

  *參考文獻

  Larry Fink’s 12 Trillion Shadow,Vanity Fair

  BlackRock's Edge:Why Technology Is Creating The Amazon Of Wall Street,Forbes

  Larry Fink’s letter to CEOs

  Can anyone bury BlackRock,Institutional Investor

  專訪貝萊德CEO芬克:如何成爲新一代華爾街教父,財新週刊

  華爾街巔峯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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