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廖彩红中午下了班,感觉心脏有点不舒服,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就径直回到卧室,想先躺会儿再说。

躺着躺着,她觉得自己睡着了,做了一个舒坦的梦。

梦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青灰色的大虾在里面游来游去,她用手在里面捞啊捞。这时,突然跑来一个小男孩,拿来一张渔网,两人一人抓一头,使劲一兜,鱼虾砰砰捕入网里,溅得脸上都是水。

她咯咯地笑着,怎么也不想醒来。

潜意识里,廖彩红却告诉自己,别偷懒了,再不起来做饭,老公回来该生气了,女儿上了初三,下午两点就得到校呢。而且,今天公司总部会派人过来检查工作,她要汇报这半年来的空调销售情况,PPT还得再充实一下。

挣扎了半天,她终于动了动手指头,然后使劲摇了摇脑袋。嗯,心脏不痛了,身上也舒服多了。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突然拧动了开关,唰地穿入耳膜。

坐起来,才看到已经三点钟了,床边是哭得岔了气的母亲和两个姐姐。

“嘿,妈,你怎么了?”廖彩红心疼自己七十岁的老母亲,她什么时候来的,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母亲显然没听到她说话,眼泪鼻涕一起淌进了嘴里,她伸手去帮母亲擦,结果手指轻飘飘地穿过去,没有一点皮肤接触的感觉。

廖彩红一脸懵。

这是怎么回事?

她摊开手心,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狐疑地朝母亲盯的方向望过去,“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原来,自己仍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边还泛着一丝笑意。

“妈,你别哭了,彩红走得急,医生说没有受啥罪。”大姐为了搀住母亲,几乎跪在了地上。

“彩红还不到四十岁啊,你让薇薇怎么办,让我怎么活?!”老太太捶胸顿足,可能是情绪太激动,高血压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被二姐架到一旁。

大姐俯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使劲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地滑下来,“妹啊,姐舍不得你,你醒过来吧,别吓唬妈了。妈老了,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廖彩红蹭地一下跳下床,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明明自己只是睡了一会儿,难道真的死了?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客厅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正跟老公田建民说着什么。廖彩红凑过去,听他们讲话。

“病人是心脏猝死,发病时间很短,应该一个小时左右就丧失了意识。她平时是不是患有冠心病或者心肌炎?最近是不是太疲劳了?”

“是的。”田建民耷拉着眼神,将手臂撑在膝盖上,眼神红红的,木然地盯着卧室门口。

廖彩红心里一疼。

田建民这些年在外头忙生意,没少受罪,头顶的头发都白了。

这不,夫妻俩奋斗了十五年,才从小炮楼里搬出来,还新买了车,她也马上要升职成本地区的销售总监了。

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了,她却没资格参与了。

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平?!

02

对了,薇薇呢?

薇薇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比廖彩红都高出半个头。

可廖彩红知道,那孩子只长个子不长心眼,心智上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她还没有成年,就失去了妈妈的庇护,多可怜啊。

以后谁给她洗衣做饭,送她去上钢琴课?

现在是三点半,她应该是去上课了。

门开着,小区的街坊邻居和亲戚朋友们陆续赶来,纷纷表达着遗憾。她游离在人群之中,显得孤独而绝望。

铃铃铃,她的手机响了,是公司的小王打来的。

她站在手机前,拼命地滑动,却怎么也接不起来,急得她终于哭出声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阴阳两隔的恐惧。

世间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她了。

分公司为了迎接总部的检查,提前两个月就开始筹备。总经理这次钦定廖彩红汇报,是想给她一次表现的机会,好事后名正言顺地提拔。

没想到,自己太不给力了,偏偏这个时候猝死。

田建民接起电话,那边焦急的声音传出来,“廖经理,你怎么回事,总部的人都已经到了!”

“她去世了。”

“不是吧,开什么玩笑?”

“谁特么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田建民气极了,冲着电话那头的人喊,“不都是你们逼的吗?”

廖彩红觉得田建民太激动了,小王是总经理的司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这么重要的汇报,她突然缺席,一定给公司添了不少麻烦。

可转念一想,死都死了,还关她什么事呢。

她蜷缩在卧室的秋千吊椅上,那是新房子装修时,她执意要买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她就在上面摇着摇着培养睡意。

女儿说,这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少女心。

她躲在这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该做些什么。

03

晚上,在外地工作的弟弟赶回来了。母亲被两个姐姐劝走了。

父亲早死,弟弟是被母亲和三个姐姐拉扯大的。因为跟廖彩红年龄相差最小,平日里也跟她最亲近。

他这次回来,还领回来一个女孩,模样长得挺好看的,应该是他微信里提到过的女朋友。“姐,我回来了,你说过要给我把关的,我把她带回来了。你醒醒啊。”

女孩也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深爱着弟弟。

廖彩红站起来,抱了抱弟弟,没抱到,哭了。抽屉里还有给弟媳的翡翠手镯,早就买好的,可惜再也没机会给她亲自戴上了。

“你们让我进去,我要看我妈!妈,妈妈---”是薇薇的声音,她显然刚得到消息。

田建民搂着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廖彩红心疼得站在旁边,却无能为力。一低头,她看到薇薇淡蓝色的牛仔裤后面有一团黑色的血渍。这孩子来例假了,她竟然不知道!

廖彩红崩溃了。

她可不愿别人看女儿的笑话。女儿自尊心强,随她。可田建民太粗心,根本没有发现。她看到已经有人在对着女儿指指点点了。

这时,弟弟的女朋友出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系在了薇薇的腰上。薇薇瞬间明白了,尴尬地朝她说了句谢谢。

晚上,薇薇被大姐带走,田建民和弟弟留下来守夜。

廖彩红哪也不敢去,生怕自己被黑白无常抓了去。等到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睡着了,她还是恍恍惚惚,无法接受这一切。

“孩子,你怎么了?”忽然有人跟她说话。

廖彩红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激动地说,“您能看见我吗?”

“能啊。现在咱俩都是中阴身。中阴身可在阳间最多待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们就会被带入阴界,等待下一轮重生。”

“可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

“这可由不得你。每个人的命数都是天定的,阎王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您是怎么死的,死了几天?”

“我跟你是同一天。自己拔了氧气管,不想活了,太受罪了。”老太太如释重负地笑着,“你知道吗?死时没有痛苦,也是一种福报。”

04

第二天,公司的同事潘大姐跟她手下的小赵来了。两人进去看了看廖彩红,窃窃私语,“唉,廖经理奋斗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成了一场空。”

“你看黄经理,简直乐开了花。廖经理一走,总监位置就非她莫属了。”

“廖经理一定没想到,辛辛苦苦这么久,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这就是命吧。”

是啊,这就是命,亲者痛仇者快。他俩一人上了二百块钱,离开了。

呵呵,一条生命的离去,在亲人心里犹如抽筋剥骨;可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同事眼中,两百块就是最后了结的温度了。

家里太嘈杂,她自己随便搭了个车,想去公司看看。一到前台,就看到了黄经理打扮得花枝招展从身边走过,身上喷着浓浓的香水味儿。

几个刚来的小姑娘听说她要当新的销售总监,打招呼时笑容都咧得比平时大,就连小赵都恭维,“黄经理,您今天这件旗袍真好看,显得您的身材特别玲珑有致。”

“公司任命文件下来了,由我来担任销售总监。之前总经理交给廖经理的工作,你一会儿向我简单汇报下。”

“好的,黄经理……哦,不不,黄总监。”

廖彩红看到小赵那张谄媚的脸,想起她曾经也对黄经理私下的行径咬牙切齿,没想到这么快就倒戈了,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廖经理那边你们去过了吗?”黄经理问。

“没有,我们才不去凑那个晦气呢。”

“哼,跟我争,她也得有命跟我争不是?”廖彩红没想到黄经理说话会如此恶毒,小赵又那么两面三刀。当初小赵可是自己招进来,亲自培养准备接替她的位置的。

果然是人走茶凉。

总经理敲门,黄经理马上毕恭毕敬地迎上去。“黄总监,你看廖经理出了事,咱们是不是应该去送她一程啊?”

“是啊是啊,我们正有此打算。廖经理在我们公司辛辛苦苦工作了十来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去送送她也是应该的。我刚还跟小赵讲,出了这种事,让人心里怪难过的。”这家伙变脸真快,太恶心人了。“您这么忙,不然就让我代您去一趟,慰问一下她的家人,可好?”

总经理点点头,说,“也好,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要开。”

出了公司门,黄经理就塞给小赵一千块,“你去吧,买个花圈,记得署上公司的名。然后给我和总经理一人上四百块钱,完了整个发票回来找财务报销。”

小赵只好自己去了。

05

廖彩红觉得特别寒心,一个人怎么可以狭隘到这种地步?就因为共同竞争销售总监,她比她胜算大一些?就因为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不会戳穿她以前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记得有一年黄经理销售垫底,面临被解雇的危险,是她将手里的一个单子故意让给了她,保住了她经理的岗位。

可惜,她不记得她的好。

这脆弱的同事关系,当真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还不如后勤部的潘大姐!

廖彩红气不过,忽地趴在她身后。她顿时打了个喷嚏,觉得身子沉重了许多。

过马路时,黄经理心不在焉,差点被车撞倒,狠狠地崴了一下脚。

这还不解气,廖彩红还跟黄经理回了家,伏在她喝了酒的老公身上,咣咣甩了她几个巴掌。真是痛快。

你不是幸灾乐祸吗?我先搞得你鸡犬不宁!

等到她睡了,廖彩红才回了家。

田建民正跟姐姐弟弟们商量火葬还是土葬的事。姐姐和弟弟们当然想让土葬,他们不忍心自己的亲人被烧成一团灰烬。

即使终要烟消云散,也应交给时间去风化。

但土葬还得买村里的地,太贵了,田建民有点舍不得。他不理解,反正都死了,怎么安置不都一样吗?

买地需要二十多万。姐姐们条件不好,弟弟又刚刚参加工作,都凑不起来。最后只好听田建民的,火葬。

廖彩红心里有点难过,她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买了这套房子和新车,还没来得及享受就猝死了。其实,银行卡里还存着二十万,田建民是知道的。那是她去年得了销售冠军的奖金,可她再也没法为自己做主了。

真悲哀,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捞不着。

06

丧事办完后,弟弟走了。姐姐们轮流伺候老母亲。薇薇托关系上了私立,两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家里就剩田建民一个人。

廖彩红已经在人间逗留了整整四十天了,还剩七天就必须离开了。

她跟那个老太太四处转悠,享受人间最后的时光。她第一次坐了过山车,第一次去吃韩国料理,第一次去中阴身的聚会,慢慢地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

临走前,她还想去跟田建民告个别,毕竟他是她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丈夫。

飘进门,她竟看到了一个女人!

她正坐在田建民的腿上,扭动着身子,解他的扣子……妈的,老娘才死了一个多月,你们就在我的家里苟且!要不要脸?!

“什么时候结婚?”女人问。

“别急,不然街坊邻居们该戳咱们脊梁骨了。反正再也没人跟你抢了。”田建民拉着她走近卧室,把她摁在他们的床上,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抽屉里翻腾出了廖彩红准备送给弟媳妇的见面礼----那只透亮的翡翠玉镯,戴在了那个女人的手上。

这只镯子,可花了廖彩红三万块!她自己都舍不得戴。

那个女人满意地笑着,“谢谢亲爱的,要不是你偷换了她的药,咱们哪能那么快在一起?”

田建民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开始了狼吞虎咽的报复……

廖彩红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来这场猝死中暗藏着这惊天的大阴谋!怪不得自己越来越严重,怪不得田建民近一年来回家越来越迟。

是他们联手害死了她!

她要复仇,她要复仇!

廖彩红找到老太太,委屈地说明了自己的死因。老太太却建议她,放下所有的怨恨芥蒂,干干净净地走向新生。否则会影响自己的造化和来世。

“那他们做的孽,如何偿还?”

“交给命运。因果循环,现世流转。他们的施与受都是平衡的。你要相信,上天会以另一种形式为你讨回公道。”

廖彩红决定放下了。

因为此刻,她想起了三十年前,有一个小男孩跟她去河边玩耍,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而她一个人因为害怕跑回了家。直至三天后男孩被打捞起,她都没有向外人吐露过一个字。

如果她当初及时喊救命,叫人来帮忙,那个男孩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说什么好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欠下的,命运安排其他人向她索要了回来。

三天后,一个巨大的光晕在廖彩红的面前展开,她徐徐走进去,坦诚地接受未知的安排。

这人生一场,如梦一场。

朦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小溪,有个小男孩拿着渔网,开心地对着她叫:“你来呀,你快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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