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连城

来自作者《载满乡愁的村庄》一书,仅供学习交流,严禁转载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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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下雨,冬天里下雪,该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这个自然不是大自然的那个自然,在这里是语气助词,是应该的,必须的意思。换言之,就是春天里就要下雨,冬天里就要下雪,因为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这些年,这个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在大自然那里却遇到了问题。春天没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冬天也少见了漫天飞舞的雪花,让人想到老天爷不是神经错乱了,就是患上了什么瘟疫,也就怀念起儿时的雨和雪来。

那时候的雨和雪是很多的,让人无法想象春天里怎么会不下雨呢?没有雪还是冬天吗?

先说雨。

雨就像与我们有个约定。立春过后,沉默了一个冬天的天空,会在那一天响起几声闷雷。这之后不久,春天的第一场雨水,就悄悄在某个夜晚潜入了人们的梦乡。这时侯正是麦苗返青,桃树、梨树、杏树冒出花骨朵,土地等待下种的日子。这场春雨之后,麦苗的绿色浓了起来,桃树、梨树、杏树的枝头,开始绽放出粉粉白白的花瓣,土地的颜色也变得黑黝黝闪着一片油光。于是,在大雁的叫声和布谷鸟的催促下,牛铃和犁耙开始摇响了一支曲子,一粒粒种子,开始在湿润的泥土中扎根发芽。当春苗在田野里茁壮成一片绿色,需要更多的滋润时,夏天的雨水也就到了。

春天的雨水缠绵悱恻,如怀春的少女带有一种羞涩;而夏天的雨水,则是冒冒失失的,如同渴望爱情的小伙子一样莽撞。

记忆里,夏天就是属于雨水的。特别是进入阴历六月后,几乎隔几天就要下一场雨。晴天白日下,天空嘎啦啦响起一串炸雷,乌云便从远处翻滚着如潮水样涌过来,接下来就听到雨的脚步声,刷刷响着奔了过来,让在地里干活的人,猝不及防,淋湿了衣服。

有时云忽地散了,雨匆匆走了。有时云停下来,变成了连阴天,会不紧不慢地下上好几天也不开晴,以至家家没了干柴火来烧火做饭。

庄稼人的日子里,什么愁肠都有,下雨天没有干柴烧也是一愁。这愁有多愁人?举一个例子:村里有位单身汉,因为下连阴雨,没干柴火做饭,心里一时想不开,竟上吊死了。这是发生在我们村的一个真实故事,没有一点虚构的成分。

下连阴雨时,还有一件让人发愁的事。村子里的老屋,除少数人家是煤灰渣砸的屋顶外,大多数都是用草泥抹的。雨下时间长了,屋顶上的泥土被泡松软,就开始漏雨了。因此每逢下雨时,很多人家都很紧张,要准备好盆盆罐罐,还要不时去察看屋顶,那雨水也就从某个地方漏下来,一滴一滴打在盆盆罐罐里,如古代滴水计时钟样发出有节奏的叮咚声。

而雨停下来后,人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房上去踩屋顶。大人们踩屋顶丝毫不敢马虎,孩子们则把屋顶当成一个观景台。雨水把一切都淋湿了,淋湿的庄稼变得生机盎然,淋湿的土地变得生机勃勃,淋湿的河流变得水量充沛。站在屋顶上四处望去,田野被雨水洗得格外干净,笼罩在茫茫水气中的高粱苞米,朦胧成了名副其实的青纱帐。树上的老哇哇,水坑里的蛤蟆,在雨中憋痒了嗓子,这时便放开喉咙忘情地叫起来。

如果有日头出来,空中还会出现一道彩虹。那架在蓝色天幕上、由赤橙黄绿青蓝紫几种颜色绘出的彩色拱桥,让人生出想坐到上面去玩耍的念头。望着它,我们的喉咙也有些痒,想抒发一下感情,又找不出恰当的语言,便扯着嗓子把一句农谚当歌谣喊了出来:

东虹日头,

西虹雨,

南虹出来卖儿女。

虹发(jiang)音,这是乡土上对彩虹的称呼。这句农谚的意思是,虹出现在东面天空,第二天是有日头的晴天。出现在西面是下雨天,而出现在南面,会有大的水灾,人们要卖儿卖女去逃难了。虹是一种自然现象,是日光在水蒸气中的折射出来的,多出现在与日头相对的地方。除非日头从北面出来,是不会出现南虹的。

如果天空仍阴云密布,黑色的云朵像湍急的河流样乱云飞渡,我们会喊出的是这样的内容:

云彩往西,小鬼披蓑衣。

云彩往东,跑马一溜风。

云彩往北,跑马一溜水。

这样的呼喊,往往会引来小伙伴们的应和,雨后的屋顶便有了乡间土戏台的味道,把一道彩虹笑得隐没在天空里。

充沛的雨水让大人们心里生出愁绪,给我们带来的则是更多的快乐。

下雨时,家家户户的雨水,从院子里流出来后,在街道上汇成一条小溪哗啦啦响着流进村头的水坑。鱼有逆水击流的习性,特别是鲫鱼和鲤鱼,受到这声音的刺激,会冲浪一样逆着水流往上蹿,有的甚至冲到了街道上。下雨后,大人们去排涝,在积水的高粱地、苞米地垄沟里,也会捉到锄板子大的鲫鱼。

那时候鱼虾特别多,几乎是有水就有鱼,地里原来干涸的坑洼、河沟里积满水后,时间不长就有鱼虾在里面游来游去,人们闹不清那鱼虾是从哪儿来的。便说是草籽变的。

吃鱼不乐,打鱼乐。这时候我们便有了新的乐趣——开始去捉鱼了。

我们捉鱼,没有什么技巧,用的是挡埝淘水,竭泽而渔的办法。经过一些日子的侦查后,几个小伙伴便选择一段鱼虾活动多的河沟,挖泥筑起两道埝来,用脸盆、水桶开始淘水。随着埝里的水位慢慢下降,困在里面的鱼虾感到情况不妙,开始惊慌失措地游来游去。这情景让我们越发兴奋,淘水的劲头也更足了。河沟见了底,个头大的鱼已露出了脊背时,我们便开始捉鱼了。

鱼也有狡猾的,黑鱼就是其中之一。鲫鱼和鲶鱼在水快掏干时,会蹿来蹿去闹得很欢,很快便被我们捉到了。黑鱼会藏在烂泥和沟底脚窝中一动不动,常常躲过搜索成为漏网之鱼。捉完鱼要分鱼,几条鲶鱼,几条鲫鱼分成几堆,而后掐草棍,用“抽勾”的办法,确定谁得到哪一堆。

把淘来的鱼拿回家,母亲并不高兴。臭鱼烂虾,饭菜的冤家。因为有了这些鱼虾下饭,家里人食欲增加,会多吃几碗饭。这在粮食紧张的岁月,无疑不是什么好事情。

淘鱼时,最败兴的事是河沟里的水眼见就要淘干了,鱼虾已“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了,挡水埝突然出了漏洞。那埝是用泥筑起来的,出了漏洞很难堵住,也就哗啦一声垮塌了,快淘干的河沟里转眼间又灌满了水。

出现这种情况,最兴奋的是鱼虾,它们绝处逢生之后,在水面上翻出一个个“鱼弯”幸灾乐祸地游走了。而我们只能站在水中发一阵呆后,拿起空脸盆,带着满脸的泥点子扫兴而归。

比起淘鱼来,捉螃蟹更轻松和有趣。河沟里的螃蟹,把窝挖在水边上,旁边有时还会浮着一团白色泡沫。

上高中时,课文里有荀子的《劝学篇》,老师在讲“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时,觉得荀子这位大学问家,缺乏调查研究,在这里冤枉了螃蟹。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并非螃蟹,倒是蛇鳝常常寄托于螃蟹之穴。因为家乡的螃蟹就喜欢打洞,而且洞打得很深,要把半条胳膊伸进去才能掏到它,同时还要小心螃蟹的两只钳子夹破手。

高粱晒红米的时候,螃蟹最肥。这时已到了秋末,蟹腿被秋风吹痒了,喜欢四处乱爬。乡间土路的车轱辘渠儿里、牛脚印里,时常能捡到又大又肥的毛腿蟹,有的还要爬进打在院子里灶火坑里。

螃蟹作为一种美味有多种做法,什么样的做法,也没有烧着吃味道好。捉到螃蟹,我们就地取材,捡来干树枝、苞米叶,点着火享受这一美味。螃蟹遇到危险,会用掉腿的办法保护自己,扔进火中时几条腿很快就掉下来,结果却越发动弹不得了。这样烧一会,铁青色的盖子就变黄了、变焦了,空气中也有了蟹香味。螃蟹细嫩的肉本来很鲜美,烧烤后越发有了一种特殊的味道,我们连同焦煳的蟹壳,一同在嘴中嚼碎咽下去。

那实在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味。

最后一场秋雨下过后,天就冷了,要进入冬天了。

冬天里,寒凝大地,飘洒在空中的水蒸气,变成了飞舞的雪花。

记忆里,立冬到来时,老天爷就像要给人们一个下马威。天空阴沉几天后,就会有雪糁子落下来,风也变得割鼻子割脸的。这之后不久,雪花就开始纷纷扬扬落过一场又一场,整个冬仨月田野里都是白茫茫一片。

雪不像雨。下雨时,往往要伴着电闪雷鸣,闹得惊天动地的。雪花也不像雨水。雨水喜欢喧嚣吵闹,落下来时刷刷响,打在什么东西上一片嘈杂;而雪花总是静静得来,静静得去。

特别是在夜里,雪整整下了一宿,人们却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才发现门推不开了,被大雪封住了。同样,白天时雪也会毫无征兆地落下来,那雪花飞舞了好长时间,躲在屋里猫冬的人们也没察觉到。直到有人头上顶了雪花来串门,说下雪了,抬头朝外面望去,才发现窗台上已落了一层雪花。

我们被雪花吸引了,便跑出屋子到外面和它去玩耍。

雪花就像一个可爱的小精灵,这个小精灵,喜欢跳舞,即便没有风,也会在空中飞来飞去,用各种姿势跳着舞蹈,让我们的一颗童心生出羡慕、生出渴望、生出梦幻。

庄稼人形容冬天,有自己的语言,叫“嘎巴脆”。意思是冬天滴水成冰,土地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缝,河里的冰被冻得嘎巴嘎巴响,就连柔软的树枝也被冻得一撅就咔吧一声断了。

为了御寒,我们穿起了棉衣,家里的白薯窖、菜窖也盖上了草帘子。特别是过堂屋的水缸,早早就用高粱秫秸围起来,塞上麦秸来保暖,不然水缸会被冻裂。即便有这样的保护措施,水缸里还是要结冰,早晨起来做饭时,要砸开冰来舀水。有的人家窗户中间镶有玻璃,上面一个冬天都会结着冰霜绘成的图画。它的图案早晨一个样子,晚上一个样子,如同一幅变幻无穷的水晶窗花。

快乐的雪花,同样会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堆雪人、打雪仗这些游戏太普通了,我们玩的是带上一条狗去雪地里撵野兔。

平日里,野兔脚印是很难被发现的,下雪后它的行踪就暴露了出来。我们跑到雪地里,四处寻找野兔的脚印,然后根据脚印的方向去跟踪追击。野兔很机警,跑得也快,即便是发现了也很难撵到。一个冬天,能追到几粒黑豆样的野兔粪就非常兴奋了。我们却乐此不彼,因为雪地追踪很有点猎人的味道,大家享受的是它的过程。

那些年里,只有一次与野兔短兵相接。那是一场大雪之后,在村东坑边发现了野兔的脚印,而后又发现它躲在一个雪窝里在啃草根。这让我们非常兴奋,几个人商量一阵,知道自己的两条腿,跑不过野兔的四条腿,便决定派狗去撵。那场雪很大,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野兔跑起来有些困难,狗追出去几百米远就撵上了。遗憾的是这只狗,把野兔扑倒后,没有去咬它;而是停在那里,兴奋地朝我们汪汪叫起来。等我们赶过去时,野兔已滚起来逃跑了,气得我们踢了那狗几脚,一个劲的骂它是一只笨狗。

雪后还是打鸟的好时候,雪把整个田野都覆盖了起来。那种和百灵鸟一样叫声好听的鹅了鸟,要飞在空中四处去寻找觅食的地方。在生产队的老场边,扫出一片地方下上夹子,不一会就有鸟飞来。打到鸟后,我们也喜欢烧着吃,鸟肉的香气,馋得那条土狗直流哈喇子。我们不再计较它放走野兔的过失,会把有鸟粪的内脏奖赏给它。它便兴奋得围着我们跳,用嘴去叼我们的裤脚,把一条尾巴摇得像花篮一样。

没有雪的日子里,会有一个比雪景更美的惊喜送给我们,那该是夜里的雾气重了,第二天树枝上便挂满了树挂,洁白的雾霜,把一棵棵树冠装点得银装素裹、冰雕玉塑一般。

村头的老柳树是一棵垂柳,五爷指着满树的树挂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发,就是这个样子!

雪化了,雨来了。

星恒月移,四季守常。有雨水滋润的土地真好,有雪花飞舞的天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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