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輝在楊興的幫助下,將自己的直播室搬到了野外的鄉間路上,開心地爲粉絲們講述鄉村美景。

▲楊興陪伴在唐輝身邊,有說有笑地與粉絲們分享快樂時光。

▲爲了能讓唐輝行走,爸爸撿來工地上廢棄的漏水管,給他做了一個假肢。

▲唐輝和楊興在網上推銷自產的牙籤肉,分量十足,味道麻辣。

唐輝戴上面具在某直播平臺,以“勵志毛毛蟲”爲網名和粉絲們見面聊天。每天中午12點打開某直播平臺,搜“勵志毛毛蟲”,對毫無心理建設的人來說,是一次歷險:畫面上會出現一張燒傷者的臉:鼻子是一個黑洞,嘴部變形,沒有眼瞼,眼角的顏色像未乾的血跡。多數時候,直播畫面裏還有一個姑娘,妝容精緻,俊俏。他們是一對戀人,楊興在唐輝燒傷後才認識他,“追求”他,網上有人罵她“戀殘癖”。

唐輝的殘疾不僅在臉上,還有手、腿、腰、全身……

直播

重慶忠縣白石鎮華山村,小商店小飯館集中在一條百多米的短街上,唐輝住街尾。上午10點,半小時都難得看到一輛車。

早上起來,唐輝用黑色懶人布膠帶,綁一把牙刷,纏繞在右邊的半截手掌上,開始洗漱。五指沒了,半截手掌還可以按壓毛巾,左臂高位截肢,做不了什麼。那條布膠帶是唐輝的神器,喫飯的時候綁叉子,唱歌的時候綁話筒。

楊興自己也在梳洗打扮,收拾屋子,準備12點的直播。基本的自理都是唐輝自己完成,他有一把裝了萬向輪的電腦椅,右邊小腿沒了,他用尚可行動的左腿蹬地,滑向他想去的地方。直播前,唐輝要反覆喊楊興給他梳頭髮,整理衣領,這邊高那邊低,語氣又急又任性。楊興就笑:“我們毛毛特別愛乾淨愛美,每天洗頭,要梳得蓬鬆。今天已經很帥了。”

唐輝的直播主頁上,放着他受傷前的照片,留着鄉村少年迷之熱愛的殺馬特髮型,濃密,高聳,飛揚,他喜歡那時的自己。網上大部分直播都沒有實質內容,就是互相隨意聊,天氣、經歷、心情、推銷產品……說一些場面話,客套話,口水話,忙的人嫌無聊,寂寞的人互相需要,掙扎求存的人多一條活路。

唐輝和重慶晚報曾經報道的雲陽瓷娃娃三姐妹,都在一個殘疾人微信羣裏,羣裏很多人都做直播,互相鼓勵,分享產品售賣經驗。唐輝賣手鍊、牙膏、洗髮水,最近和家人做麻辣牙籤肉賣。兩個小時直播,說話,唱歌,平均兩三分鐘要咳一次痰,咽喉燒傷過,又疼又癢。

他不戴面具直播時,一張異於常人的抽象的臉,提示着所經歷的最恐怖、最慘痛的傷害,直接杵到手機那端的無數眼前。怎麼面對那些好奇、驚恐、刻薄?唐輝說:“我要生存。”

斷頭路

2013年的春節唯獨不是唐輝的春節。

國道上的三岔路口,大拖車左轉,甩尾的瞬間,唐輝騎着摩托車,行駛在最右側。快過年了,他心裏想着快一點把蔬菜送到親戚家,還要給女友送雞蛋、送年貨。過了年,他們就要準備結婚的事。

拖車尾部橫掃過來,鋼鐵懟血肉,眼前的一切都在滾動,他失去了意識。目擊者後來告訴他,大貨車尾部甩到了摩托車,他被砸到地面上,摩托車壓在身上。公路邊的一位大叔想來救,用力抬起摩托,力量不夠,又落下去,油管砸脫,汽油流出來,流過滾燙的排氣筒,高溫引發燃燒。十分鐘以後,他成了另一個人。深三度燒傷,面積85%。21歲,世間所有的路,都成了斷頭路。

唐輝醒來的時候,全身沒有知覺,不痛不癢,不冷不熱,動不了,想不起發生了什麼,都是聽別人說。

沒哭,痛還沒有來臨。

兩歲的時候,唐輝被抱養給大伯,他從此喊這個男人爲爸爸。爸爸不識字,一輩子打工、務農,一輩子沒結婚。爸爸搞不懂複雜的醫院系統,病牀上的唐輝要操心自己的賠償、手術、護理、費用,要一一安排給親人。燒傷的特護病牀,要經常給病人翻身,翻過去面朝地下,地下有塊不鏽鋼板,照得出人的模樣。拆了紗布,唐輝第一次在鋼板上看到自己的臉,他朝地上那個人吐口水,咳幹喉嚨也要吐,看見一次吐一次。本來要結婚的女友,在六一兒童節那天,很平靜地說,我去上班了,你好好養傷。像一個平常的上班日那樣離開,結果就再也沒有回來。

皮膚不斷滲出膿液,浸上被子和牀單,慢慢結起一層硬殼,一推門就能聞到濃烈的氣味,臭,酸腐,暗沉沉糾結成一團麻,不是健康、鮮活的人氣。

這已經是出院後兩年了,農村的老房子裏,唐輝單獨住了一間。他拒絕家人換洗衣服和被子。他癱瘓在牀上,坐不起來,翻不了身,他憤怒,沒有來由,沒有對象,無處發泄。不準人碰,是他的抵抗。

他反覆想起9歲輟學,趕騾子運貨打工;12歲賺了3200元,買了自己的騾子;14歲去上海學做白案,開叉車;18歲回重慶在工地上制模,帶兩個徒弟,2000年就能月收入上萬……“恨過那個大車司機,但恨沒意義。沒見過面,不見更好,大腦裏沒有人的樣子,恨就過去得快些。”

被子漸漸長進了皮膚,粘住了身體,他成了牀的一部分。爸爸受不了他的壞脾氣和自我放棄,跟他說話越來越少。80歲的奶奶,躬着腰,進屋來給他喂湯,給他換尿盆。

“是不是以後,一輩子都要奶奶端屎倒尿?奶奶端不動了怎麼辦?”問完這個問題,他用自己的殘肢把被子蹬下牀,喊親人換,爸爸扔了鋤頭就從地裏跑過來。粘住的皮膚被撕開,粉紅的肉混着灰白的焦殼,腿上的骨頭白森森露着。他放棄了需要分階段多次進行的修復植皮手術,殘軀上到處是這種“未完成”。這一天他撬斷一小塊腿上支着的骨頭,包好,保存下來。“不痛,都是壞死的了。”

唐輝開始學習用手機。身體還是不能動,他用舌頭舔。常人用手打字,慢一點的1秒一個字,他用舌頭打,要5秒一個字。殘疾人的QQ羣裏,在講如何賺錢,在網上幫人發廣告,一天要轉發60多條。

他用舌頭一個鍵一個鍵點,一條一條轉。燒傷後皮膚牽拉,嘴是歪斜的,脣舌比常人活動都更難。唐輝第一次賺到7塊錢,用了一整天,舌頭僵了,嘴脣乾得爆皮。他跟奶奶說,“以後會更好。我不會死。”

3年已過去,他用車禍賠償的20萬給爸爸和自己買了臨公路的房子,離開撕開被子就像撕開一層皮的老屋;白石鎮政府給爸爸安排了公益崗位,每天清掃6公里村公路,每月有1130元工資;他自己學習翻身、坐立、穿衣服、刷牙、喫飯,學習一切生而爲人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摔在地上起不來,只有等爸爸回家,一等二等等不來,心裏氣憤,想發脾氣,等他帶可樂回來,氣就消了。”可樂是生活裏爲數不多的甜,唐輝很貪戀。

能坐,能動,能說了,再往前呢?“要掙點錢,爸爸老了,以後還要靠我。”父子倆想過收養一個孩子,以後老了,身後有個人,互相也是個拉扯。

愛情

2018年7月,這天又是40℃,江北紅旗河溝長途汽車站,忠縣到重慶的大巴車到站,衝過來一個汗流浹背的姑娘,熱氣騰騰的,主動要背唐輝。這是楊興和唐輝的第一次見面,但楊興已經知道他的一切。

直播是從去年夏天開始的。罵什麼的都有,“像鬼、噁心、要飯要到網上來了……”最開始是楊興住在白石鎮的姨媽轉給楊興的:“看,我們鎮上的娃兒,太不容易了……”姨媽的丈夫也是殘疾人。

楊興父親去世得早,媽媽再婚,外出打工,還沒成年,她就去了北京工作。她比唐輝大3歲,相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鋪展着相似的命運。唐輝當時上傳到某直播平臺的視頻有57個,楊興花了2天1夜全部看完。

7月的時候,唐輝要來重慶幫助一個燒傷的殘疾人,20多歲的四川姑娘,一直沒勇氣做手術,各種擔心害怕。唐輝說:“陸軍軍醫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西南醫院)我住了一年,很熟,幫你跑個手續,跑檢查這些,也算我盡一點力。”楊興就是這個時候去紅旗河溝接他。她覺得唐輝自己就已經是最弱小、最需要別人幫一把的人了。

天太熱,唐輝不戴面具,醫院過道里,兩三歲的娃娃突然看到,嚇得哭。他讓楊興離他輪椅遠點,不要讓人誤會,旁人指點漂亮健全姑娘,一定是比指點殘疾人多。楊興偏不,越說她,她越攥着輪椅不放。

一個星期,7天,唐輝發現每天楊興都在變化,一天比一天更黏着他。每天都像一個盒子,只有打開才知道里面有什麼。“要勇敢。”兩個人後來才知道那幾天彼此都在做同樣的自我說服。

另一個人

唐輝家住在5樓,每天中午直播結束,只要不下雨,楊興都會揹着唐輝下樓,去戶外活動。楊興95斤,唐輝100斤,楊興負重起身最難,她要箍住他雙腿往背上提3次,才能固定住。上梯坎,她身體幾乎彎成90度。80多步梯坎,楊興每一步都很慢。

他們要沿着爸爸掃的這條路走很遠,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去路邊野餐,去河邊釣魚,去山上摘野花。也會去戶外做直播。短街另一頭的餐館老闆毛連芳說,每次直播,鎮上的觀衆都裏三層外三層地圍過來,一些靠不攏邊的就把手機舉得很高拍照。直播完後,一家人還在她餐館喫飯。

鎮上鋁合金門市老闆袁光英說,每週一四七是當地趕場的日子,每次趕場都會看到楊興陪唐輝在街上做直播,鎮上喜歡唐輝的女粉絲保守估計有四五十人。

楊興從江北松樹橋搬到忠縣白石鎮唐輝家,已經快四個月了。“你喜歡他什麼”,每一個見過的人,和直播間沒見過的人,都要問她這個問題。網上的人給她做了很多“診斷”:聖母病、戀殘癖、童年陰影、想紅想瘋了、男的家裏有礦……

楊興說,給你講兩個細節。

夏天她背唐輝下樓,每走一步落一滴汗,唐輝趴在她背上,輕輕給她脖子吹風,她心裏涼快了好幾度。河邊釣魚,唐輝要坐太陽照過來的方向,楊興怕曬黑,他說他高,能擋一點陽光。晚上耍晚了,她餓,想喫藤椒方便麪,第二天他就讓爸爸買了一箱。楊興十天半月要回一次重慶,唐輝每次都要讓爸爸背下樓,再坐輪椅,再搭農村小巴,去鎮上接送,再不方便,也沒斷過一次。

“你說他心好,細緻,健全的男人也有很多;你說他特別頑強,健全的男人也有很多……是的,健全的男人中間,什麼類型都有,但是我還沒遇到喜歡的人的時候,先遇到他了。”

楊興做微商,賣減肥和養生產品,“一個月收入四千到一萬不等,反正養活自己沒問題。我每天都在直播中露臉,要是唐輝家真的有礦,歡迎大家都來挖……”一開始的氣話,她現在說起都是笑話。

“以後?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現在的事,是唐輝想要孩子,已經在跟楊興談到婚嫁。楊興想要先給唐輝安裝假肢,“他傷沒好完,骨頭露在外面,要再做手術,植皮把骨頭包裹住,才能裝假肢。”

唐輝其實是另一個人,他原名叫唐光軍。車禍之後,他改了名字,把後面兩個字“光軍”合併在一起,變成“輝”。他覺得“我是另外一個人了,是輝,以前那個光軍已經沒了”。

慢新聞-重慶晚報記者 劉春燕 黃豔春/文 冉文/圖

來源:重慶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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