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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怎么也没想到杨子华会来找我借钱。

“源源，我听说你的贷款是免息的？”她搓着手，神色局促地问我。

听到她这样的发问，我的神经顿时就绷紧了，用略带戒备的语气应道：“嗯，的确是无息贷款，怎么啦？”

“没……没什么。”她说话有些结巴，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这才轻声应道，“这不，我家的住房贷款要到期了。你也知道，我家目前的情况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要是再不把银行的贷款补上，他们就要来收房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言辞恳切。要不是我高度戒备，或许早就为之动容了。

可我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爸妈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也只够温饱，哪有什么闲钱借给她？

“可我那是助学贷款。”

“没关系，你可以套出来，借给我周转一下。我听说是无息的，还可以贷很久。你爸爸妈妈有钱，还给你交得起学费。”她慌忙答道，两泪汪汪的眼似乎在放光。

“我……”

“你不可能见死不救吧？你舅舅累死累活挣了一辈子的钱，全在这套房子上，要是你不帮我，那套房子可能就不保了。”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全溅在我的脸上，还用手晃了晃我。

她这话真的是越来越离谱了，按她的逻辑看来，她的房子不保就是我的错吗？

“我贷款的钱直接打到学校，由学校扣费，多退少补，再说了它一年也只能贷八千啊！”说着，我摊了摊手，表示我实在是束手无策。

我也真是佩服她的脑回路，借钱这种事怎么就找上了我？

我看见她悻悻地缩回了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连神情都变了。

她不悦又失望道：“那好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把这事儿当作笑话讲给父母听。

对杨子华，他们早已厌恶至极，再加上我的一席话，他们更是恼火不已。

“呵，她都打小孩子的钱的主意了，也真是够可以的。”我妈嗤笑着，不满全写在脸上。

“我们对她还差了么？他们一家子要是没我们扶持，哪里会有今天？要是没钱还不起银行房贷，她大可以把另一套房卖了。这两套房的人，日子过得可不比谁都滋润？”

“可不是，没钱了就管兄弟姊妹借，可借了从不提还钱的事儿。我有时候真的挺佩服她的，她知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都这样了还能觍着大脸经常到咱们家蹭吃蹭喝。”我爸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附和，对她的指控也越来越激烈。

舅舅在镇上买2套房，他患癌后舅妈不卖房却找亲戚掏医疗费。

可当爸谈及借钱这一茬时，我察觉到了我妈撇过头，狠狠地剜了我爸一眼。

我妈对借钱这事儿向来都很敏感，我家大小事务都是由她掌管，她要说借钱出去，我爸又哪敢违背？可现在他的吐槽显然就是对我妈做法的不满，挨她一记白眼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我爸是个闷葫芦，他嘴上不说可心里比谁都亮堂。他疼我妈，啥事儿都听她的。可单单就这借钱给我舅的事儿，他是一万个不乐意。

每每醉酒，他总会背着我妈跟我吐槽：“你说你妈妈干的是些什么事儿？胳膊肘往外拐，老爱把钱借给欠钱不还的人。你舅舅买得起两套房，却没钱治病？你舅妈整天捯饬得雍容华贵，竟然问你借钱？我他妈真的是服了！这一天天的，干的是人事儿？”

除了听他吐槽，我能怎么办？劝我妈？我不得挨一顿臭骂？劝我爸？他可不是为了让我去开导他才和我说这些话的。

2

舅舅病了，肺癌晚期。

病重的那段时间，他就躺在沙发上，吸着氧气机，一下一下地吐着气。

沙发是杨子华从外面捡回来的，除了一条儿腿断了之外，其他地方都还算凑合。她将瘸腿的一角用砖块垫起来，摆在最角落的那个房间里。

我和我妈去探望舅舅时，每次都踩住杨子华不在家的空当儿。

一推开他的房门，一股冷气夹杂着浊臭味便扑面而来。舅舅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干枯的胸膛一起一伏，嘴像缺氧的鱼儿一样开开合合。

吃喝拉撒睡全在这个房间里，怎么可能不臭？

见着那桶散发着馊味的泡面，我妈的火气一下子就蹿起来了，质问他道：“杨子华就给你吃泡面？”

可他连头也不动，只有一对眼珠子转过来，瞥了我们一眼。

单单是那一眼，我妈的眼泪立马就流了下来，哽咽着问他：“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他费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同意她的说法，含糊不清地表态。

要换前一段时间，每当我妈问他想吃啥喝啥。他不会同她客气，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她做这儿做那儿，还让她帮着洗杨子华的衣服。

那会儿的他哪有个病人的样子？虽说声音是虚弱了点儿，可说话利索得很，稍有一点儿怠慢就开始怼人。那架势仿佛我们不是他的亲戚，而是他的仆人。

我很少去他家。倒是我妈一得空就往他那儿跑，帮他做这儿做那儿。

我常跟我妈抱怨：“你去瞎操什么心？他老婆孩子都不管他，你去干啥？指挥你不说，骂你是什么意思？”

她倒是不以为意地反驳我道：“他是我哥，他这样子已经很可怜了，要是我再不搭理他，我内心过意不去。要是以后弟弟妹妹有什么事儿，你会坐视不管吗？”

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难道他自己的不幸是因为她造成的？凭啥要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妈照顾舅舅这事儿，杨子华早就司空见惯了。每次去她家时，她总会识趣地出门，给我妈留下施展拳脚的空间。

她倒是优哉游哉地度日，对于旁人的援助竟然接受得如此心安理得，全然忘记了家中还有一个瘫在床上的病人。

每次撞见杨子华，她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虽说她的化妆技术不见得高明，可该化的地方永远不会落下。她追求时髦的热情永远不会输漂亮小姑娘，新衣服一摞一摞地往衣柜里塞，发型也换了一茬又一茬。

在这短视频大火的时代，她也跟风学着发短视频，与其说是短视频，倒不如说是自拍。瞧见视频里的她对着镜头三百六十度旋转，寻找最佳拍摄角度的模样是真的惹人捧腹。

五十岁的人了，真的是精致过了头。

我想不通她是怎样做到一面向亲朋好友伸手借钱，一面全把钱耗在自己外貌上？明明自己有能力做到让自己衣食无忧，可为什么还会丧着脸同别人哭穷？

贫穷难道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儿？

3

可我舅舅却爱她爱得紧，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全掏给她。

她说上班累，他就让她当了一辈子的阔太太，把自己的经济大权全交给她；她说自己不想再生孩子，他就结扎了近二十年；她说她不想赡养老人，他结婚后便火速同爹妈分了家。

可在她眼中，她并未觉得自家男人好。

舅舅的脾气火爆，稍有不快便发火，然后喋喋不休地开始数落。听烦了的她也毫不示弱地同他吵架。

自我记事起，他们那一家子团圆的日子屈指可数，偶尔几次都还是在吵架之中度过的。

他嫌她好吃懒做，频繁同我们吐槽，可这不是他惯着的吗？不是他说的自己老婆自己疼吗？怎么到了现在，他却开始抱怨了呢？

杨子华有贰心的事，在整个家族里早已不是什么秘事。

在他俩刚结婚的那会儿已经初露端倪。

杨子华是个外地女人。

那时候的她刚被未婚夫悔婚，她的青梅竹马在临近结婚时移情别恋，毫不犹豫地甩了她。

舅舅就是这样闯进杨子华的世界的，年轻时候的他意气风发，打扮得要多洋气就有多洋气。他的西装要穿成套的，为了凹造型，头上要戴顶礼帽，项上还要挂条长围巾。走起路来带风，大有上海滩老大的气派。

人靠衣装，那时候的舅舅穷得叮当响，可单靠这身行头，就让人错生了一种他很有钱的感觉。

许是出于自尊和虚荣，很快杨子华就同舅舅闪婚。

可当真见到婆家几间颓圮的草屋时，杨子华顿生了懊悔之心。即使被他好吃好喝地哄着，可心气高的杨子华哪里听得旁人搬弄半句是非？

她越发觉得这家人贫穷，越发地觉得自己的婚姻是多么的不如意。于是，在他们婚姻的最初几年里，杨子华不知计划逃跑了多少次，又折腾了多少次。

直到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两人之间的矛盾才缓和了不少。为了生计，舅舅南下务工，天南海北闯荡了几十年，可临死却拿不出一分钱来看病。

他像是一个极度渴望宠爱的小孩子，只要兜里一有钱便往家里寄，只希望得到杨子华的一句肯定。

可她还是日日抱怨，从未同他说过一句中肯的话。

表哥十五岁的时候，杨子华再次怀孕了。

他似乎察觉到自家女人的不对劲儿，于是便想出了用一个孩子来拴住她。可对一个渴望自由的人而言，这哪里留得住她的心？

4

舅舅在镇上买了两套房，两个儿子每人一套。

他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会得到老婆孩子的称赞，可现实给了他一巴掌。

他们根本不爱他，他们只爱他的钱。当他还可以挣钱的时候，他就是他们称职的好爸爸；当他挣不到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块榨干了汁的柠檬，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用？

难道挣不动钱的他就不是自己的爸爸了吗？

他重病卧床的时候，大儿子不曾到床前伺候几天，小儿子甚至还可以当着旁人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医什么医？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

他说得很小声，可依旧被我和耳尖的妹妹听了个真切。

我看到眼泪一下子从舅舅的眼中滚落，顺着他树皮似的脸，滴在衣服上消失不见。

2019年的中秋，小镇下了好大的一场雨。

捱了两年的他终于在这个雨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没有什么财产可分配的，毕竟两年来所有的医药费都是他的几个姊妹在报销；他也没有什么可嘱托，以后他再也无法斥责这些不肖的妻儿。

他示意自己的妻儿到跟前来，然后用尽全力抱了抱他们。

堂下满座纷纷掩泣。

他的丧事处理得很寒酸，连那口棺材都是借的自己老母亲的寿棺。

他被埋在了老屋对面的山岭上，出太阳的时候，站在院子里还可以看得见他墓前贴的瓷砖在闪着光。

那座墓是他早年的时候给外公外婆筑的，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他自己用了去。

5

寡居的杨子华开始学着打工谋生。可养尊处优惯了的她哪里受得了别人的气？在这几个月里，她换了不知多少份工作。

她的嘴碎，人前人后说尽了别人的不是；她爱贪小便宜，到哪儿都得拾掇别人点东西。

搞掉在镇上的最后一份工作后，她野心勃勃地向着大城市进军。

在一个早上，趁着小儿子未醒，她留下了两百块钱，她便坐上了别人的车向着城市出发。

她留下自己十二岁的儿子溜之大吉，剩下一堆烂摊子等着别人收拾。

楼下药房的老板同她熟识，前几天遇着我便同我灌输他自己的大道理。

“按照人道主义，你家里面应该抚养你表弟。”他站在柜台前，很有底气地同我说道。

单是这句话就让我觉得好笑，在他的头脑中什么是人道主义？什么叫我们家应该抚养他？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旧自顾自地同我分析利弊：“他妈妈可以每个月给你们八九百块的生活费，你们帮着看一下孩子又有什么问题？他是你们家的孩子，你们忍心他没人管？”

“那是他家里面的事！再说了，他还有妈妈和哥哥，他自家人不管，我们接手算什么事儿？”我有些气愤地反驳他。

“他家里面的人要上班啊，要维持生活啊！他们不去上班怎么养他？”

被他傻子似的一问，我差点笑出声。

“那我家里面的人不去上班怎么办？”

同他对话，我是真的觉得好气又好笑。索性不再理会他，提了东西径直绕过他。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谁给他的底气？为什么他能做到绑架别人都这样振振有词？

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儿，不是自己的活为什么还要揽着做？

我偶尔也会去看看他，给他捎些零食去。每次去他家时，他总是瘫在沙发上打着电子游戏，屋里虽说不上一片狼藉，倒也乱得很。

没想到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源源姐，你是来打扫卫生的？”

我笑了笑，连屋也没进，提着东西提腿就往回走。

顺着楼梯往楼下摸索，在这昏暗的空间里，我听到了一声自上而下的玻璃破碎声，继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传来，其他的没听真切，只有一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去他的亲情！”（作品名：《亲情里的扶贫》,作者：肥栀。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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