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追第一次见到曲禾时,身上背了两万条枉死的人命。他本以为自己也会是那五万中的一个,却被她生生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那时大燕南部的回桑叛乱,谢追被指为主将率兵平叛。

他从小跟着父母在军中长大,他的母亲是先皇武帝的幼女,父亲是为武帝开疆辟土的大将军。

他十三在战场上亲手杀死第一个敌人,十四已有排兵布阵之能,十七父母战死沙场,他一人力压军中内乱,最终领兵得胜。

回桑一个弹丸小部,不过是南蛮子过家家闹着玩一样的叛乱,他本该轻松地制敌平乱,带着手下的弟兄回乡过年。

然而当初战告捷,他率领两万精兵刺入敌阵打算一举歼灭叛军时,异变骤然发生了。

漫天的大雪突然落下,一瞬间天地皆白,熊熊的烈火却不知借着什么燃了起来。

他能听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呼救、倒下、哭喊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做不了——兵法战术在这样的死局里成了笑话。

一夜间,两万精兵尽数死在了诡谲的异变里,他们原本应该在战场上为家国拼杀流血,却不明不白地在这里丢了性命。

谢追觉得自己也该死,但他还是被曲禾救了。

当他躺在草席上,看着那个小姑娘为他一点一点地涂抹药草、包扎伤口时,他问她为什么要救自己。

她却抬起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问他:“那我为什么不救你?”

2

曲禾是休部人,休部与回桑部是墙挨着墙的邻居,都是大燕南疆的属国。但休部一向乖顺,自前朝称臣后,每年按时按量缴纳岁贡,比自家的熊孩子还要叫人省心。

但曲禾并不乖,她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

她说她本来想要跟着商旅去燕国,结果跟着商队抄山路经过回桑边界,意外地捡到了一口半死不活的“大麻袋”。

商队不愿意带着个半死之人上路,不吉利,更不会为了他停留误事,曲禾想了想,最后决定留下来救他。

曲禾在知道“大麻袋”产地是燕国以后,很是兴奋地围着他问东问西问了一整天,从燕人的吃穿住行,到燕地的四时晨暮,她好像对燕国的一切都无比好奇。

于是谢追像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一样,也事无巨细地跟她讲。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故乡的山河草木,风土人情,看着木屋破窗外的月牙,想起故乡明亮如镜的圆月,又不想死了。

“你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去燕国?”谢追喝下曲禾递给他的汤药,抹去了嘴边的药渣,问她。

曲禾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听阿妈说燕国可好啦,就想去长一长见识!”

谢追点了一下头,可心底里却觉得不是这样的,曲禾在听他讲燕国时,眼神里流露的并不是向往,而是一种类似于失落的情绪。

不过他没有问曲禾,他惯于把隐秘的情绪藏在心底,对于旁人的心绪,他也不会主动去探究。

但没过多久,他还是知道了曲禾想去燕国的缘由。

3

谢追的伤很重,虽然他身体的底子好,伤势一直在慢慢恢复,但两人一直在深山里,靠着当初商队留下来的一点外伤药,根本不足以治愈他的伤。

休部崇巫,曲禾通一些巫蛊医术,时常跑去山林里给他采药。

谢追清醒以后曾劝阻过她,担心山路险峻又有野兽,不安全,然而曲禾认为自己从小就在这样的山林里长大,不怕他说的那些,何况要让她一直闷在小破屋子里等他的伤势自己痊愈,那她迟早要憋闷死。

谢追的腿伤太重,也没法硬拦他,只好被迫接受了她的好意,但只让她白天出门采药。

可变故还是发生了。

那天曲禾中午顶着日头出门,直到太阳将要落山也没回来。

谢追心下着急,拎上床边生了锈的砍柴刀,拖着条伤腿就出了门。

多亏了曲禾总是叽叽喳喳地嘴没个停的时候,他凭着她平时所说采药的沿途所见,竟然真找到了曲禾。

曲禾在一口枯井里,井边上还伏着一头红眼的恶狼。

他赶到的时候,曲禾还在坑里哭唧唧地“威吓”恶狼,说自己的肉又瘦又柴,狼吃了肯定要塞牙。随后狼就看到了他和他手里的砍刀,和他对峙了片刻,夹着尾巴跑了。

“哎!西边有个木屋,那里有个人的肉肯定特别筋道好吃,狼哥哥你去找找他呗!”谢追听到曲禾如是喊道。

谢追:“不用找,‘肉’自己送上门了。”

4

曲禾是在采药的时候遇到那头独狼的,她没带武器,狼一直跟着她,她心下一慌脚下一绊就摔进了这口井里。万幸井不深,那头狼也狡猾谨慎,不敢下去,反而令曲禾找到了避险的地方。

“这个地方以前是有人住的吧?”曲禾在他用枯树皮搓草绳的时候,跟他闲聊。

“你看,有井、有木屋,那些草药我看着也像是有人种的……还有旁边那些花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白白的,还挺好看的。”

“是梨花,你没见过吗?”谢追漫不经心地接话。

“梨花?这就是梨花吗?我……我没有见过,我们那里也有很多花,但没有这种……”

谢追听见她在井底小声地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他分明听出了她方才剧烈的情绪起伏,仿佛她见到的不是什么从前没见过的花,而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人。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她:“你怎么了?”

曲禾不像往常那样知无不言,不知也要硬言了,她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开了口:“你知道我的名字在我们族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谢追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在休部的族语里,曲禾是赌约的意思。

曲禾的母亲也是休族人,父亲却是燕国的汉人。十七年前,曲禾的父亲随商队往休部行商,路遇天灾,商队的人除了他全死在了深山里,而他则幸运地被一个少女救了下来。

少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男人,两人在同一屋檐下就那么耳鬓厮磨,日久生出深情来。

但男人毕竟有自己的家和亲人,没法立刻抛下一切和一个外族少女地久天长,不久后他养好了伤,和少女许诺等他回家安顿好一切就来接她,然后就离开了。

“后来他就再也没回来?”

“是。”

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就是谢追这样生在军旅行伍间的男子也听过不少,话本、折子戏、传闻,从来都不缺薄情的男子,况且商人争利,更是多无情之人。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九个月……男人没有回来,曲禾的母亲以命相逼,才留住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且给她取名“曲禾”。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男人最后也没回来,曲禾的母亲直到病死,也没能再见到那个向她许诺的人。

她不知道男人很可能会一去不回吗?

她知道,她只是想赌一把,拿自己的一辈子赌一把——赌他会回来,赌他同她一样,把她放在了心里至重的位置上。

“我阿妈喜欢梨花,因为他给她留下来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梨花玉佩,她又留给了我……可我看那花长得跟我们家附近的野花也没什么区别。”曲禾小声地说,“你说,这里的梨花会是他种的吗?”

谢追没答话,扯了扯手里的绳子,确定它足够结实。

“我们族流传着一些古巫术,有种巫阵可以令人迷失方向……也许他真的回来过,但是有人……我舅舅不想让他找到我阿妈,所以才……”

谢追在井边找了一棵梨树,把绳子紧紧地绑在了树腰上。

“谢追,我觉得有点冷。”她说。

谢追把绳子放到了井里,没等曲禾握住绳子,他就顺着绳子落到了井下,一把抱住了曲禾。

他仰起头,从井口能看到一轮圆月和半树梨花。

5

谢追还是走了,他的伤养好了,听说回桑的叛乱被后来的大燕援兵平了,他要回他的故乡。

他没有许诺,曲禾也没有留他,没有问他还回不回来,更没有说她会等他。

不过曲禾给了谢追一颗药丸,说是叫“苦谎”蛊,如果他对她撒谎就会生不如死,她让谢追答应她不能死,说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

谢追把蛊吞了下去,答应了她。

反正如果他说谎死了,也不会“生不如死”了。

谢追回到大燕时,正赶上新岁纳贡。

他风尘仆仆地闯入大殿,休部的特使正在为老皇帝献礼。他年逾花甲的表兄坐在殿上笑得得意洋洋,转眼看见了他,一双舒展的眉毛顿时皱作了一团。不等他发话,身边的禁卫就一拥而上,把谢追按在了地上。

在谢追率兵深入敌阵而失去消息后,有人说,谢追误断军情又临阵脱逃,害死了那两万大燕精兵。

他如果死了,或许还能得一个为国捐躯的美名,但他没死。

传言无凭无据,全由人心论断,而老皇帝老了,这些年一心想要收拢兵权,稳固儿子将来的王座,他早就对军中根基过深的谢追有了防备。

谢追百口莫辩,他甚至怀疑自己也许真的该死,可这时休部的特使站了出来。

特使当着老皇帝的面为谢追辩白,说谢追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是自己的外甥女意外救下了他,谢追在昏迷时还一直念着大燕,不可能是叛徒。

老皇帝瞥了一眼也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谢追,多疑之心终于还是在血脉亲情里落了下风,相信了休特使的话。

谢追幸免于难,却并不感激休特使。

老皇帝刻薄寡恩,内忧外患在他眼中,从来都是前者重于后者,而休部为谢追辩白,极有可能令他怀疑谢追是与休部结了暗盟,最终休部与他都落不得好。

他们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回桑叛乱才平不久,大燕为防属国再生变乱,必得加强边防,给周边属国立威,而休特使这是在借机下码豪赌:谢追无罪,休部忠心耿耿。

谢追受了恩却并不领情,整顿休憩后,他向老皇帝请旨增兵休部边境。老皇帝惊讶地听完他的理由和他的经历,笑而不语地看了看他。

谢追知道自己不能再在政事上插手了。

可是……

谢追想起和那个休特使有三分像的女孩儿的脸——

可是,她也是这场豪赌的筹码吗?还是……是赌客之一呢?

6

休部还是生了战祸,一向对休部防备松懈的燕国甚至不知道休部什么时候养了兵,战火几乎一夜间就烧遍了南疆。

朝中无将帅,老皇帝最终还是用了曾经谏言上策的谢追为将,但又另遣太子太傅为主帅,手握一半兵力。

耕耘笔尖纸上的书生入帐为帅,真是笑话。

太子太傅是太子的忠实拥趸,上了战场全然不听谢追所言,事事都要奏请圣上。

谢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亲率了一支暗兵准备深入敌营,却又在战场上遇到了与一年前相似的情况。

他瞬间想明白了那次平乱回桑所遇的变故和在朝堂上休特使的表现之间的关联,却又忍不住在混乱的思绪中,想起一双雪白梨花一样清澈干净的眼睛。

随后,他又见到了曲禾。

曲禾背了很大的一个包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还信我吗?”

谢追缄口良久,点了一下头,接下了她递过来的包裹。他打开包裹,看见里面装着一堆眼熟的草药,还有一张手绘的地图。

“巫蛊的解药。”曲禾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大多都是幻觉,吃下去很快就好了。”

“我没有向你说谎,我活下来了。”谢追抓着包裹,顿了一下,问她,“那你呢?”

“说过一个。”

谢追还是选择了相信曲禾,服下解药,目送着曲禾离去。

显然,曲禾说的那个谎并不是他手里的解药。

谢追很快就从幻觉中挣脱了出来,他把解药分发给将士,连夜潜入敌营,一举破敌,又联合赶来的援兵,只用了一夜一天,就顺利地平熄了主战场的战火。

然而,当谢追走在归营的途中时,他的一名亲卫——那两万兵士之一的血亲兄弟,在他背后,用刀把他的心脏捅了个对穿。

7

谢追没死。

连随行军医都说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死,可他心底里却明白。

那天晚上在他昏迷时,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有一个女孩儿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站得远远的,抿着嘴轻轻地朝他笑。

女孩儿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好看极了,她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许你死。”

然后谢追看到自己心口的皮肉里钻出来一只黑色的虫子,它落到女孩儿的手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破茧,化成了一只蝴蝶。

他想起那枚“苦谎”,想起曲禾对他“说了一个”的谎,想起曲禾曾经在那个小木屋里给他讲的那些休部的巫蛊——休戚蛊,以命换命的蛊术。

当休部赌谢追不会死,休部能获得短暂养兵的时间时;当谢追赌自己不会死,他能平息叛乱守卫家国时;曲禾赌谢追会相信她,会走出迷阵,带着她的命一起活着。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女孩儿,可没等他靠近,女孩儿的身影就越来越淡,最终随着那只在他心口潜伏许久的蝴蝶一起,融进了梨花一样灼眼的白光里。

梨花——

曲禾也许还不知道,梨花在燕国汉人的语境里,寓意是分离。作品名:赌谎,作者:蒋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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