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劇集體撲街 “瑪麗蘇”連升三級

◎韓思琪

在所謂“流量劇”全部撲街的暑期檔,無論是於無聲中寂寂結尾的《扶搖》,還是“糊”得不聲不響的《甜蜜暴擊》,想抄捷徑的製作方與觀衆一同見證了“流量”曾代表的“甜蜜許諾”全面失效的時刻。國產劇的收視“鄙視鏈”——良心劇收視不如話題劇,話題劇收視不如流量劇——正在崩塌,想要以“流量”爲劇作做減法不若用製作其他方面來做加法,國產劇重新洗牌的時刻或許就在拐角。

那麼,對於觀衆和大衆文化市場來說,古裝偶像劇與狗血虐心的“大女主”和“瑪麗蘇”真的過時了嗎?“爆款”《延禧攻略》獲得豆瓣7.4分評價、表現不俗的仙俠玄幻劇《香蜜沉沉燼如霜》與新武俠風網劇《媚者如疆》,用收視與口碑給出了我們回答:“瑪麗蘇”不曾離去,只是翻版與升級。曾經以瓊瑤劇爲代表的愛情大過天式初代“瑪麗蘇”,進化爲冠以“大女主”之名的事業型“瑪麗蘇”,“爽”與“虐”交織、帶來觀看上的重複刺激。

作爲高度幻想的類型,這些劇集得以成功地網羅如此多忠實觀衆,更深層的原因在於其症候性地在“想象的經驗”中表現出了與“普遍的現實經驗”的聯結,故事的虛構與時代紋路之間達到了巧妙的平衡與重合。所以,在保證製作水準的基礎上,我們的觀衆在觀看“瑪麗蘇”時,到底在觀看什麼呢?在吐槽“蘇”與“爽”之前,或許我們還應退回一步,爲何“瑪麗蘇”會流行?這不僅關乎於女性觀衆話語權比重的擴大和女性社會地位提高,更是影視作品與現實之間的共振,注入了日常底色與新的生活經驗,每次觸摸大衆流行文藝同時也是對時代症候的一次問診。

《延禧攻略》中魏瓔珞把“人人都愛我”的“大光環”改爲更爲簡單粗暴的“金手指”,本質上卻是“得我者得天下”的“瑪麗蘇”變種;《香蜜沉沉燼如霜》複製了三生三世的虐戀情深的套路,於是曾無比期待楊冪跳下誅仙台的觀衆,現在正興奮地等待鄧倫角色的“下線”、儘快開啓故事的下一個“副本”;《媚者無疆》以風格化的鏡頭語言講三角虐戀,以生命代價完成“愛”之名的救贖。

有趣的是,三部作品不約而同呈現爲一種情感邏輯深層次上的分裂:一方面是文本內部貫徹的殘酷叢林法則,在生存壓力下人的感情需要都被極力壓抑到最低限度,愛的代價是沉重的,被述爲主角自虐般的情緒。緊迫的是“首先要活下去”,然後去爭取“擁有自己做選擇的權利”。他們在各自的“一生總月深露重”中,要保持一直清醒、一直剋制,現實生活中的“愛無能”借感情上禁忌的包裝得以重新講述——不是不愛,是不能愛;在後宮的生存要步步驚心、如履薄冰。另一方面是遊戲化的生存,升級、打怪、糾葛一旦難以理清索性就刪號重來,生存艱難卻毫無反抗、對來自長輩的、階層的、遊戲規則的甚至於命運的反抗均無,只有逆來順受和留待下一世。體驗是輕的、生存也是輕的。

在“輕”與“重”的分裂之中,“爽”是爲了尋找日常情緒的出口,“虐”則是爲了尋找生活的意義感。對於“狗血”、“虐心”與戲劇性情節的追求,是爲了在這個失重之“輕”的體驗中借“虐”的痛感刺激來確認自身的存在,“狗血、虐”或“爽”讓他們得以逃離日常。或許故事早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已經被窮盡了,正如《祕密花園》《太陽的後裔》等大熱韓劇的編劇金恩淑所說,“對觀衆而言,只能接受5%的創新”。看似是不斷更新的“瑪麗蘇”內核仍舊沿襲“痛”與“快”兩種機制。

佛蒙特大學的研究者曾利用計算機、自然語言處理以及文本數字化等手段,用大數據的方法分析了1737本故事,總結出了六種最受歡迎的故事套路:由窮變富、由富變窮、陷入絕境然後成長的三種設定和伊卡洛斯式、辛德瑞拉式和俄狄浦斯式的三種原型。伊卡洛斯式悖論和俄狄浦斯式命運的悲劇——那些使他們豐盈的、創造了他們的最終使他們毀滅。宿命感的悲劇較少爲大衆文化所接受,攖人心而後淨化人心的悲劇正漸漸被渴望娛樂化的時代淡去。而辛德瑞拉式童話、逆襲、絕境後的成長則成爲了戳中受衆爽點、按摩他們精神的固定模式,這三重文本顯然正是“瑪麗蘇”故事的敘事要素。不僅“瑪麗蘇”,與之相對的“傑克蘇”同樣複製此一模式。

女性勵志傳奇,《媚者無疆》可以說都是典型的辛德瑞拉式“瑪麗蘇”,女主角是需要被保護、被拯救的;以甜寵著稱的顧漫三部曲《微微一笑很傾城》《杉杉來了》《何以笙簫默》則是一“蘇”到底的“霸道總裁愛上我”,延續“由窮變富”的設定;“勵志型”瑪麗蘇劇,如《甄嬛傳》《延禧攻略》,陷入絕境然後成長,快感在於復仇與升級。

其實,“每一種文化形象的塑造,都有其特定的歷史條件和歷史關係基礎,表達着特定羣體的生存理解和內心訴求”,大衆文本中流行類型是觀衆與作品之間不斷互動中共同確定下來的。“瑪麗蘇”從需要被拯救的“白蓮花”,到“我出身低賤、命若螻蟻,也不能夠任人隨意踐踏”的簡·愛,再到如今的“要斷情絕愛、卻又被人人愛”的“食人花”,變的是情感的厚重感:迎向傷害、在“痛”中感受存在,轉向避開傷害的可能性、安全感至上的“爽”,不變的是借用藝術帶給人生的代償感:藝術作品作爲個人與現實之間的中介,用貼近現實情感邏輯的設定嫁接一個傳奇故事,以“爽感”去撫慰觀衆。當觀衆將自己代入故事中,他們將自己在現實中得不到的實體滿足,在幻想世界中得到滿足,補償自己曾遭遇過的挫折。

有時,不必對於流行文藝過多苛責,正如“流量”與“流量劇”的失效,我們的觀衆其實同樣可以自己成長,完成趣味的選擇。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