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初期,從1981年8月到1983年4月,短短一年多時間內,先後有兩個臺灣國民黨軍的飛行員駕機飛越臺灣海峽,迴歸祖國大陸,在福建沿海地區降落。一個是臺灣空軍的少校考覈官黃植誠,另一個是臺灣陸軍航空隊的少校分隊長李大維。這是繼1969年5月臺空軍上尉飛行員黃天明和飛行學員朱京蓉駕機歸來後,十餘年來再次有敵對的飛行員飛越臺灣海峽。事件發生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理所當然地引起海內外的轟動。其時我正在解放軍福州空軍部隊聯絡部門工作,有幸參與接待事宜。躬逢盛事,所見所聞,頗爲生動豐富。近來整理老照片,賭物思人,浮想連篇。那些當年被稱爲“內幕“的故事,經時光的沖刷,也到了可以揭祕的時候了。借用行內的一句老話:現在可以說了。

1980年伊始,我從福州空軍的戰鬥部隊調到福州軍區空軍政治部羣聯部機關任職。福空羣聯部分羣工和聯絡兩個部門。聯絡部門主要負責對敵鬥爭中的宣傳、瓦解敵軍;敵方政治情報刺探、收集、策反等一系列公開和祕密的工作。當時福州軍區面對臺灣,號稱福建前線,主要的工作就是面向臺灣國民黨軍。

整理舊物,不經意看到當年的工作證。三十六載時光荏苒。回想當年在福空政治部羣聯部的工作情景,同事小賀、小李和諧相處,記憶猶新,愰如昨日。

這是1985年的照片。這一年的年底,福州軍區在百萬大裁軍中撤銷。所在的軍區空軍也由兵團級單位壓縮爲空八軍(正軍級單位)。羣聯部不復存在,最遺憾的是自己在工作多年中積累的資料,移交的移交、銷燬的銷燬。許多生動豐富的故事也湮沒在歷史中。

這是和我的三叔在福空政治部大院內的留影。因爲只有這張照片才能看到單位大院的概貌,讓人慰留些許淡淡的回憶和思念。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1981年8月8日,晴。這是一個炎熱的盛夏。上午剛上班不久,我在辦公室突然接到通知:臺灣來人了!王明山副部長要我帶上攝影器材立即跟車趕赴現場。我急忙從櫃裏拿出照相器材,趕上他時,他已經坐在大院裏已發動的一輛小車上了。

在車上,王副部長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一架臺灣空軍的戰機起義迴歸,正在福州場站降落。我們火急火燎趕到福州義序機場時,黃植誠駕駛的F一5F雙座戰機已降落停在停機坪上。停機坪四周已被場站警衛部隊戒備森嚴。

我們的小車一直開到停機坪。一眼望去,飛機的後艙護罩已缺失,留下一個明顯的豁口。隱約可以看見前艙穿着桔紅色飛行服的飛行員。後來才知道,那是黃植誠同機的後座飛行員許秋麟中尉中途跳傘留下的豁口。我急忙打開照相機,搶拍下了一系列照片。

黃植誠在我地勤人員的幫助下跨出戰機。

這是一架美製的F---5F雙座戰機,屬於當時臺海兩岸部署的較先進的戰機。據有關情報,臺空軍曾將兩種軍機做過比較。與當時我軍裝備的主流戰機殲六相比,該機型低空性能略勝一籌,高空性能旗鼓相當。

遠遠望去,機身上前部顯眼位置噴着”中正'兩字,後部噴有國民黨徽和飛機編號:5361

當時福州機場的主跑道正在維修,機場屬於關閉狀態。氣象條件屬於白天簡單狀況,天空中有一層霾,能見度一般。在沒有地面引導的情況下,主跑道又處於維修中,能在這麼一個陌生環境中安全降落,也屬不易。

後來機場地勤在把飛機推進機窩的途中,不小心扎破了一個後主輪,引得黃植誠心疼得好一陣子。說:都是國家財產,要愛護嘛。我飛行兩千多小時,從來沒有剎爆過一個輪胎。

駕機歸來的是時年29歲的臺灣國民黨空軍第五聯隊(相當於飛行師)督察室飛行考覈官黃植誠少校。

黃植誠,祖籍廣西橫縣。父親曾是當年隨國軍撤退去臺的空軍地勤人員。其於1973年畢業於臺國民黨空軍官校,飛行時間已達2100多小時。

飛行考覈官的官不大,權力卻不小。整個聯隊的上百名飛行員每年度的考覈晉級都要經過考覈官。考覈官一般都是臺空軍中的佼佼者,其叛逃對臺空軍飛行員的心理衝擊非同小可。黃駕機歸來,曾在當時的臺空軍中掀起一場地震。據說事情彙報到蔣總統經國先生處,氣得經國先生當場摔了杯子。後來從五聯隊督察室主任到聯隊長,再到臺空軍司令烏鉞,再到臺國防部長高魁元,統統因此去職。

黃植誠下機後,接受調查時介紹了有關駕機起義的過程:

早在三個多月之前,他就開始悄悄地做準備了。精心籌劃選擇降落機場;計算航程和油量;熟悉地標地物;設想遇到各種特殊情況的處置方案,考慮好了行動過程中的各種細節。

8日當天黃植誠的飛行任務是考覈該聯隊的中尉飛行員許秋麟。上午8:20,這架雙座戰機從臺北桃園機場起飛。前座考覈官黃植誠少校,後座飛行員許秋麟中尉。黃植誠對駕機迴歸祖國大陸策劃已久,決心利用這次飛行達成心願。戰機起飛不久,即靠近海峽中線。黃植誠當即命令許秋麟關上暗艙罩,理由是要考覈其暗艙飛行技術。暗艙一關上,後艙一片黑暗,如同黑夜,完全看不見艙外參照物。只能憑艙內儀表定位飛行。戰機接近臺灣海峽中線時,黃植誠又下令由自己接手操縱飛行。在黃植誠的控制下,F一5F徑直向大陸飛去。


戰機接近大陸時,許秋麟已從儀表上覺察出不對勁。他忍不住打開暗艙罩,發現了機翼下的大陸,當即大驚失色,驚呼:長官,下面是大陸!

黃植誠冷靜地回應:我就是要去大陸。許秋麟驚慌失措,慌亂中連連表示自己很害怕,不想去大陸。

黃植誠介紹自己當時的心情:考慮到許秋麟的表態,爲了尊重其個人意願,同時也擔心其有可能對戰機安全降落造成干擾,因此決定返回,把許秋麟送到馬祖島旁邊的東引島,讓其跳傘。因東引島上駐有臺陸軍部隊,會接救其返臺。

在油量有限的情況下,F一5F還是掉頭返回大海上空。許秋麟在東引島上空跳傘,後被臺軍蛙人部隊救起,接送回臺灣。

上午九時許,黃植誠駕機直飛福州機場。9:20在福州機場安全降落。這時油箱裏的航油已所剩無多了。

黃植誠在福州機場受到熱烈歡迎。

臺灣飛行員駕機起義的消息火速上報,福州空軍領導很快趕到福州場站外場,在停機坪上舉行了一個臨時的歡迎儀式。軍內外媒體記者也陸續趕來。

到現場的軍區空軍領導有:張希庸政委、兩位副司令,以及政治部高興民主任等。

這是福空張希庸政委與黃植誠握手,對其駕機起義迴歸祖國大陸表示熱烈歡迎。

黃植誠在福州機場降落後,我在第一時間向中新社福建分社的記者周景洛通報了有關情況。因此,黃植誠駕機起義的第一消息發佈官方媒體,是由中國新聞社率先公佈的。等到新華社軍分社的記者聞訊趕來時,已接近中午時分了。

黃植誠駕機在大陸安全降落後,隨即在臺灣引發軒然大波。臺灣方面對內除了撤換軍中大批涉事將領外,對外還要應對洶湧的輿論。爲了掩蓋自身的尷尬,臺軍方先是拋出“迷航論'。稱黃植誠是由於天氣等問題迷航誤入大陸。但由於當天氣象條件良好,黃又駕機把許秋麟送出後再返回大陸,所以“迷航論'不攻自破。

很快臺灣方面又拋出'個人生活不正常'論,散佈黃在臺賭博輸掉鉅款,因而逃債,等等。

據我所知,我方掌握的情報和調研情況均表明,以上說法均爲無稽之談。

黃植誠毅然決然捨棄在臺親人投奔大陸,是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思想鬥爭的。歸根結底是對臺軍中腐敗的失望,對大陸剛剛興起的改革開放的嚮往。

下圖是福州空軍首長和黃植誠在停機坪的合影。左起分別是:福空政治部主任、副司令丶黃植誠丶福空政委丶副司令。後排兩人中,左邊的是福州場站站長,右爲場站政委。

這是筆者和黃植誠遊覽福州市鼓山風景區時所攝。

黃植誠休閒時喜歡穿牛仔衣、牛仔褲。他告訴我,他在臺灣有好幾套牛仔褲。但當時大陸上剛剛改革開放,還買不到牛仔褲。所以買了一套類似牛仔布的工裝,黃植誠穿得很開心。

當年8月12日,福州軍區召開盛大的軍民歡迎大會,歡迎黃植誠駕機歸來。會上宣讀了軍委命令,歡迎黃植誠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同時宣讀了空軍的任命:任命黃植誠爲位於山西臨汾的第十二航校副校長(副師職)。黃植誠當即換上空軍軍裝。

黃植誠當時也在大會上作了發言。

黃植誠降落後,作爲接待的聯絡部門就忙開了。除了每天搞調研,對內寫簡報,對外發宣傳新聞稿外,還要擬報接待方案。黃植誠先是住在福空招待所,不久又移住福州軍區梅峯賓館。接待由福州軍區聯絡部爲主,軍區空軍聯絡部門配合。在討論獎勵方案時,福州軍區要我們徵求軍委空軍方面的意見。要不要發獎金?該發多少獎金成了討論的焦點。

1962年和1964年福建前線司令部曾先後兩次發表通告,以公開形式宣佈對臺軍起義人員的獎勵標準。1964年3月15日重申的獎勵規則,其中空軍起義人員中駕P2Y、U一2飛機的獎勵黃金八千兩;其次是F5E系列的獎勵黃金七千兩,等等。此通告雖然當時不再提了,但並未宣佈取消(直到後來才宣佈取消)。

當時空軍有一種意見,認爲發的獎金夠他花就行了。但這種意見遭到福州軍區的否定。認爲這樣做會使人們認爲共產黨說話不算數。據說楊成武司令員堅持按通告標準發給獎金,說:你們空軍不拿,我們福州軍區拿!

歡迎大會上,福州軍區司令員楊成武授予黃植誠獎金支票和獎金證明書。

這是我保存的一份珍貴的黃植誠獎金證明書的副本。

當時授予黃植誠的獎金是人民幣65萬元。爲什麼是65萬元呢?原因是:駕駛F一5F戰機起義歸來的獎勵是黃金七千兩。當時人民銀行的黃金賣價是每兩90元人民幣,折算成人民幣一共是63萬。方案報告到軍區司辦,楊成武司令聽了,拍板說,湊齊數字,給65萬吧。上報中央後,就這樣定下來了。

當時我作爲共軍的一個正連級軍官,每月薪水也就一百元出頭。年薪不過一千二百元。65萬元當時對普羅大衆來說,真是天文數字了。差不多相當於當時共和國的一個小軍官年收入的500多倍。

在福州的一系列活動結束後,我們開始陪送黃植誠進京。進京安排由福州軍區空軍負責。帶隊領導由福空政治部丁連雲副主任牽頭(副軍職),成員有羣聯部副部長王明山和我,共三人。

黃植誠進京乘坐當時由福州到北京的45次列車,我們4人包了兩個軟臥車廂。隨行的還有一批軍內外的記者。當時的火車是燒煤鍋爐的蒸汽車頭,速度慢,也就60公里/小時。從福州到北京走了兩天兩夜。當時又正值盛夏,暑熱難禁,火車成了真正的”火'車。又沒有空調,一路還真不好過。

或問:爲什麼不乘飛機?答案是:爲了安全起見。主要是怕空中受到攻擊。

這是黃植誠到達北京站時受到熱烈歡迎。

黃植誠抵京後,還受到了原國民黨軍歷次駕機起義的飛行員的熱烈歡迎。握手的正是1963年駕機歸來的徐廷澤。左邊第一個是1969年駕機歸來的朱京蓉。

徐廷澤,原臺灣國民黨空軍二聯隊十一大隊上尉飛行員。於1963年6月1日駕駛F一86F戰鬥機飛返大陸,在福建龍田機場安全降落。獲得黃金二千五百兩(價值)獎金。

起義歸來的國民黨軍的飛行員,均受到熱烈歡迎。

繼徐廷澤後,1969年5月26日,臺灣國民黨空軍上尉教官黃天明和飛行學員朱京蓉,駕駛T一33教練機起義。原計劃在汕頭機場降落,結果因天氣原因,又計劃飛廣州。由於油料告罄,最後迫降在廣東博羅縣觀音閣鎮的東江流域河灘上。所幸人機安全無損。

兩人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後,入鄉隨俗,也帶上了紀念章,揮起了'紅寶書'。現在的年輕人看來有點可笑,但卻是當時的真實情景。照片打烙上'文革'那個年代深深的印記。

這是黃天明、朱京蓉駕駛的T一33教練機。

黃植誠抵京後,還受到了老一輩起義投誠的國民黨軍將領黃維等人的歡迎。

抵京兩天後,黃植誠即召開了盛大的中外記者會,闡明自己駕機起義的心路歷程。雖然他在福州也安排過一次記者會,但那次與會的都是國內記者,且人數不多。這一次邀請的有各大內、外媒體記者,陣勢浩大,算是公開亮相,所以上級極爲重視,並做了充分準備。

外交部特地派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英語翻譯,提前給黃植誠”做功課'。圖中那位戴眼鏡和黃植誠一起並排坐的,就是年輕的老翻譯。

面對有衆多記者可能提出的各種問題,當時上面規定的口徑是:如果有記者提出美國售臺武器的問題,必須表示堅決反對。此外餘下的所有問題官方概不作規定,任由黃植誠按自己的意思回答。當然,允許自由回答並不是放手不管。在提前的'功課'輔導中,那位翻譯列出了各種各樣的近300個問題,請黃植誠思考最佳答案。翻譯還說,如果一時想不出,就一句一句來,趁我給你翻譯時,騰出時間思考。

結果是,記者會中所有刁鑽古怪的提問,都沒有超出原先準備的提綱。記者會獲得成功。電視播出實況後,領導傳達說從上到下都很滿意。

黃植誠很崇拜鄧小平。在福州落地不久,就提出希望能見到鄧小平。我們在簡報上彙報了黃的心願,結果進京後不久,果然傳來日程安排消息:鄧小平和時任全國政協主席的鄧穎超一同接見黃植誠。

記得當年接見要求十分嚴格:幾時到達,幾時幾分進門,幾時幾刻接見,怎麼着裝……都有要求。必須分毫不差。爲此,聯絡部門的工作人員詳細計算了從空軍大院到人民大會堂的路程,路上的紅綠燈數量、時間間隔以及行車速度等。擬定了一個行車安排時間表。不料,車子在過長安街上第一個路口時遇上的是綠燈,結果後面所有的路口均是綠燈。這樣汽車就提前到達。但提前到了也不能下車,只好在附近兜圈子,直到準點才下車進門。

這是首長接見後,作爲工作人員,我也在人民大會堂北京廳留個影。

黃植誠抵京後,全國青年聯合會和北京市青年聯合會共同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歡迎聯歡會。聯歡會上京城名流雲集,濟濟一堂。黃植誠在會上還興致勃勃地唱了一首孫中山作詞,劉家昌作曲,一度在臺灣流行的《中華民國頌》:'青海的草原啊,一眼看不完。喜瑪拉雅山,峯峯相連到天邊……'只不過由於政治敏感,黃植誠當時把歌詞中的'中華民國'一律改唱成了”中華民族'。首開此歌在大陸流行的記錄。

這是我保存的當年聯歡會的邀請函(入場券)。

後來,時任解放軍總參謀長的楊得志也接見了黃植誠。

黃植誠在臺一直未婚。據說其駕機投向大陸後,蔣經國問起黃的情況,曾面斥臺空軍司令烏鉞:29歲了,爲什麼不給他結婚?

黃植誠迴歸大陸後不久,即與在民航局工作的馬紅結婚。當時的證婚人是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副主席、全國政協主席的錢昌照。

這是新婚的黃植誠夫婦與錢昌照夫婦的合影。

黃植誠與馬紅夫婦新婚後回到當初降落的福州,看望接待過他的老朋友們。這是我給兩人在福州鼓山風景區拍攝下的一張照片。我曾問老王,誰給他們倆牽的紅線?老王說月老是亞洲。

黃植誠去山西臨汾任職前,看到徐廷澤有一部福特牌的私家車,也動起了買車的念頭。後來在內部朋友的介紹下,接手了一部由某國大使館退役的九成新的奔馳車。(據說該國大使館換了新大使,新人不願使用舊車,就地處理了)記得當年的處理價格是一萬九千元人民幣。算是撿了個便宜。那天黃植誠特意把這輛白色的奔馳車開到賓館,拉着我興致勃勃地照了個相。這大概是中國改革開放後破紀錄的第一代私家車。掛的還是空軍的車牌。

黃植誠駕駛的F一5F戰機,據說落地不久就拉到瀋陽的飛機制造廠裏去了。後來放在航空博物館裏。可以看到,後座艙罩因許秋麟跳傘彈飛了,這是後加的,顯得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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