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是西街张家开的。张家染坊是兄弟两家,哥哥家在胡同外头,面向西街,弟弟家在胡同里头,东面靠着人家。至于染坊的来历,我想该是子承父业传下来的,不会是他们兄弟的开创,说不定已经传承了几代人。两家染坊,哪个生意好,哪个生意差,我说不上来。只是从张家门口路过的时候,经常闻见一股臭鸡蛋味儿,看见带着颜色的废水从崖子上流下来。有时流下来的水是黑的,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绿的,有时是蓝的……不用进染坊,一看淌到街上的废水就知道染的什么颜色。染坊里什么颜色都能染。他们两家院子里都摆着一个个大染缸,拴着一道道铁丝和绳子,用来晾晒已经染好的各种色布。

网络配图

张家染坊,兄弟二人长相悬殊:哥哥身高脸白,外号“老颟顸”。弟弟中等身材,黑脸,外号“二喝汤”。兄弟二人的外号是怎么来的,恐怕谁也说不清,都是这么随别人叫着。“老颟顸”乐观豁达,却并非糊涂马虎之人,“二喝汤”没有发福,腹部平平,似乎跟喝汤亦无关系。弟弟的外号不大响亮,平时人们还是叫他的名字。哥哥的外号可是叫得十分响亮,村里人当面都这么叫,直到他胡子白了的时候还是这么叫。染坊的生意需要外出招揽,一年四季,他们骑着自行车游村串庄,把染好的色布送出去,把接染的白布带回来。他们招揽生意,不必拿着喇叭叫喊,只是摇摇手中的货郎鼓。这“格浪格浪”的鼓声响过一阵,就会有村妇出来取她家的色布了,也会有村妇拿着一两块白布出来了。对于“格浪格浪”的货郎鼓声,她们就像熟悉村里人的声音一样。张家弟兄俩就在方圆二三十里的范围内游村串庄。这一带的村妇,恐怕没有不认识他们的,没有不知道张家染坊的。

老颟顸年纪大,辈分小,特别爱跟村里年轻的婶子们、奶奶们开玩笑。年轻的婶子们、奶奶们谁都不在乎,似乎都乐于跟他戏耍。在我们村,恐怕唯有他这样没大没小的跟女人笑闹。有一次,在集上他看见有个婶子在前面走着,便猫着腰悄悄地跟随其后,跟了几步朝人家后脑勺上猛撸一下,叫了一声“婶子”。这少妇一回头,立时气得变了脸色。老颟顸一看是个陌生人,赶紧赔礼道歉,说:“少奶奶,怪我眼花认错人了,你别生气,你撸我几下还回来吧!”说着,转过身去,把腿一屈,手一垂,一副等待挨撸的架势。不料少妇一见他这模样,怒火立时熄了,“扑哧”一声笑了。老颟顸化险为夷,乐得他又一连喊了好几个少奶奶。此事纯属偶然失误,不关性格颟顸。

其时,弟弟“二喝汤”家有男孩子上小学,晚上经常招来四五个同学在家做作业,吾即其一。在这里做作业,墨水随便用,不花钱,红的蓝的绿的黄的都有,拿个小瓶子从染锅里一灌,写去吧!孩子们从染坊回到家,手指头都变成红红绿绿的了,好像不是去做作业,而是在那里当学徒。染锅旁昏暗的灯光,灯光下偌大的染锅,锅沿上,矮桌上,埋头写作业的孩子,至今在我眼前依稀,犹如忆起一个残缺的梦。

染坊兄弟俩都是贫农出身,哥哥老颟顸整天乐呵呵的,无忧无虑,似有天相。妻子不但年轻漂亮,而且身量高大,声音洪亮,性格开朗,在村里犹若鸦中之凰。其儿女亦长得体貌出众,令人羡慕。弟弟却总是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妻子早逝。他曾误入国民党。共产党执政前夕,村里七八条汉子将罪大恶极的伪村长宋某装进麻袋,投进河里,他亦参与其事,身受囹圄之苦,一生背着“刑释”黑锅。凡来政治运动,不但自己遭受折磨,儿女们也陪着丢人现眼,惶惶不安,前途更是大受影响。兄弟俩性格殊异,此乃命运使然。二喝汤命运多舛,遭际如此,不是这模样还会是什么模样。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染坊染的都是庄稼人织的白粗布,穿的中式裤子褂子。村里不少人家,衣裳穿旧了染一染再穿,图省事的把衣裳送到染坊里,图省钱的就买来颜料自己动手。后来,乡村穿洋布的人越来越多,染粗布的越来越少,染坊的生意就一年不如一年,慢慢萧条下去了。他们兄弟俩谁先关了门,什么时候关的门,村里人也不大在意。因为村里人也喜欢穿洋布,不需要染坊了。不开染坊了,老颟顸闲在多了,经常背个粪篮子满村串,尤其冬闲春闲时,说不定他在谁家拉呱,老远就能听见他哈哈的朗笑声,听见村妇们开心的笑声和骂声。

聊城 王西广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