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视窗网特稿(记者王敏)上班的路上我看到一位老人正倚在墙下惬意地晒着太阳。他们有的手里握着一支拐杖,有的提着一个小马扎,还有的嘴里叼着一根旱烟管,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眼睛微眯着,显得那么舒适,那么满足。黄河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这群穿着黑色灰色服装的迟暮老人,但我的视线,还是在频频回头中被他们牵着走了很远很远。

靠着墙根晒太阳,这是我童年时候奶奶最爱做的事啊!

洗了碗筷,收拾了家务,奶奶就蹒跚地走出房门,来到南墙下,一屁股坐在那凸起的石板上,开始她幸福的晒太阳生活。奶奶紧一紧她的对襟大袄,把身子靠在那已经晒热的墙上,将一双疲倦的腿长长地舒展开来,轻吁一口气,眼睛就似闭非闭,人也进入似睡非睡的迷糊状态了。我靠近奶奶的身子坐下来,把脑袋枕在她的怀里,眨巴着眼睛跟她说话:“奶奶。”“唔。”“你说,人死了都到哪儿去了?”奶奶不回答,我连续追问几声,她才慢吞吞地说:“到阴间去了呗!”“阴间在哪儿?”“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那你是咋知道的?”我连珠炮般的追问让奶奶无法安宁,她只好睁开眼睛,用一只枯瘦的大手轻抚着我的头发,说:“老辈子人说的呗!人死了,就都要到阴间去。你爷爷呀,就在阴间等我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听了奶奶的话,我努力在脑海里虚构一个小老头的形象,可是我失败了。我问奶奶:“我爷爷长什么样?”奶奶过了半晌才说:“你爷爷……个子不太高,肩膀宽宽的,头发很黑,眉毛也很黑……唉,他都死了二十年了……”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懒懒地躺在那里,心里想着我那没见过面的爷爷的样子。奶奶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快喽,奶奶就快见到你爷爷啦!人家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我听了,就有些害怕,连忙用双手紧紧抱着奶奶的胳膊,哀求地说:“阎王爷叫你你也不要去,奶奶,你要去了我就见不到你了!”奶奶仰脸望望爬在山头的太阳,慈祥地笑了起来:“傻孩子,人到该去的时候就得去呀,阎王爷来叫,哪个敢不走呢?”奶奶说着话,用五个指头在我的发间轻轻地梳理着,一遍又一遍,这种舒适的感觉让我马上忘记了对阎王爷的惧怕,眼睛渐渐眯起来,慢慢地睡着了。

奶奶特别喜欢呆在墙根下晒太阳,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是我陪着她,更多的时候,是左邻右舍几个同龄的老人在这儿集体进行“日光浴”。三五个老头老太,集体偎在墙根下,将身子懒散地铺开,四肢摆成自然弯曲的状态,嘴里唠着闲话,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我和小伙伴们在山上河里疯跑半天,热得满头大汗,奔回院里看见这群老人,我总会抹一把额头的汗珠子,冲他们大喊:“太热啦!赶快回屋凉快凉快吧!”奶奶冲我摆摆手,身子却动也不动,几个老人也不动,只用阳光般温暖的眼光望一望我,微微笑着。他们就像一块块干瘪的海绵,在贪婪地吸收着阳光的力量。那一束束金色的光线,如同水流一般沐浴了他们的全身,让他们倍感温暖和安详。每年春天,在好天气里晒过一次太阳之后,他们就会满足地感叹:“又熬过了一个冬天,真好!这老骨头也终于晒热了,真好!”我不懂这“真好”二字包含的奥妙,就去问奶奶。奶奶说,老年人的骨头是冷的,最害怕冷天气,阎王爷也喜欢在冬天来勾魂,所以上了岁数的人都惧怕冬天的来临。冬去春来的时候,到南墙根下晒晒太阳,去去一冬的寒气,再把骨头晒热了,身子骨就舒坦了,阎王爷也就懒得来了。我听了,似懂非懂,有时也跟着奶奶去墙根下晒太阳,却总是耐不住那份寂寞,没晒多久就跟小伙伴出去玩了。

奶奶老说阳光是有味道的,我闻了闻,却只闻到了空气中油菜花的香味,还有谁家做葱花烙饼的馋人味道;奶奶说阳光是有声音的,我听了听,却只听到了空气中刚出窝的小鸟的鸣叫,还有房后小哥哥悄声叫我乳名的声音;奶奶说阳光是有颜色的,我看了看,却只看到了满山青青的树木,还有小河里鱼儿跃出水面时带起的白色浪花。

我无意于在南墙根下追寻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幸福,奶奶却乐此不疲,只要天气好,就会雷打不动地出来晒太阳。奶奶晒太阳的时候总是很恬静,很幸福,太阳暖暖地照着她的身体,她蜷缩在那里,就像是一尊安静的佛。她的身子微微后仰着,后脑勺挽的那个髻顶在墙壁上,想将身子尽量舒展。可是她中年守寡,含辛茹苦拉扯几个儿女长大成人,劳累过度,到了晚年时候,已经一身是病,腰背实在伛偻得厉害,只好将两腿合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环状,上身也不自然地扭曲着,尽量保持一个舒适的姿态。有时,她就在阳光中静静地睡着了,眼球深藏在那皱纹丛生的眼皮底下,一张脸皮松垮垮地垂着,瘪瘪的嘴巴微微张开一道缝,从里面冲出一道轻微的鼾声来。我玩得累了、渴了的时候,就会跑回家来,寻找南墙根下那道熟悉的身影。远远望去,那个静静安睡的身影是那么瘦小,那么沉默,却让我感到那么温暖,那么踏实。我奔回家里,用舀水瓢舀起半瓢水来一饮而尽,再抹抹嘴大喘着气慢慢走出来。奶奶还在墙根下睡太阳,她不知道,她的孙女已经跑回来两趟了,就在她的面前,风一样地来了,又跑掉了。我走近她的身边,闻到她熟悉的气息,感受着她皮肤散发出的热度,心里也热热的。

因为有奶奶的关爱和照顾,我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我的心里,奶奶委实是比母亲还要重要的一个人物。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奶奶突然去世了,听闻噩耗,当时的悲痛不言而喻,至今都让我难以接受。奶奶给我做过的美食,奶奶对我说过的话,奶奶给我讲过的故事,每每忆及,总是让我泪如雨下,心酸不已。前些日子,我偶然在一个好友的空间看到她发的“三寸金莲”的图片,心里顿时五味陈杂,回忆纷至沓来,不知是甜是苦。奶奶的脚是旧时裹脚的“半成品”,虽然没有图片上那么骇人,但也经受了非人的折磨和疼痛。听奶奶说,她小时候被迫缠脚,几根脚趾都给勒到了脚板底下。好在奶奶性格倔强,奋力反抗,一有机会就将裹脚布放松,后来干脆弃之不用,这才没有将一双脚裹成三寸的样子。但我清楚地记得,奶奶的脚确乎与常人不一样。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厚达半公分、弯在脚板肉里的趾甲。每次奶奶要剪趾甲的时候,总要准备多半盆热水,在太阳底下泡啊泡啊,泡得水里没了热气,泡得脚趾甲软了才擦干净叫我剪。我把奶奶的双脚抱在怀里,在明亮的大太阳底下给她剪趾甲。由于趾甲太厚了,所以剪起来很费力。每次用剪刀剪下一小块厚趾甲,我总会担心地问:“奶奶,疼不?”奶奶说:“不疼。”我给奶奶剪趾甲的时候非常用心,太阳那么大,照得我脸蛋发烫,盆里也有一个太阳明晃晃地直闪我的眼,不知是心急,还是天太热,我剪着剪着,就是一脑门的汗。奶奶满含笑意地看着我,一有邻居打这儿路过,她就对着人家使劲夸奖我,好像我给她剪趾甲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

时光冲淡了过去的影子,却让有些记忆沉淀在脑海深处,永远也无法忘记。只要看到类似的场景,听到类似的话,那记忆就如同打开了锁子一般,忽地跃到了眼前,让人穿越时空的隧道,重新体味当年的那般滋味。那些在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正是我回忆的引子,看到他们,就如同牵线般牵出了我的许多回忆。“走,跟奶奶靠着墙根晒太阳去!”依稀间,我又听到了这句熟悉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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