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美不能是奇形怪状的呢?

  张书林拿起剪刀,不管不顾他人所定义的美,亲手裁剪自己关于美的定义。

  这个裁缝痴迷刺绣之美。

  她走遍中国的村庄搜集少数民族的古老手绣品。它们成为了她重要的灵感来源,在她的手中重新焕发生机。

  这些穿越时光而来的,针脚密密、栩栩如生、色彩斑斓,被张书林的顾客们买了去、穿在身上。

  一张张老绣片活了过来,变成了调皮的新东西。

  它们掀起人们遥远梦境的一角。

  文|安妮兔

  ▲主播/夏忆 配乐/巫娜- 古琴禅修 大乔小乔—听琴曲

  

  1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张书林在长春的一家小澡堂里悟到了重要的道理。

  集体澡堂子里,她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如此多的女性裸体。

  而那些肉体看起来,并不是她在西方油画中所读到的幸福欢快的样子。

  “有些是迟疑,有些是苦涩,有些呈现出无奈的粗糙。”

  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理解了衣服对于人的意义——

  服饰真正的功效是为了过滤人生的沉重,美化无边无际的失落。

  

  ▲张书林设计作品

  因而张书林重视穿衣。但她只穿自己想穿的衣服。

  少女张书林就形成了自我的审美意识。丝毫不为同龄女孩和当下潮流所动,她总穿着“奇装异服”。

  即使是每一件单独看起来都是极普通的衣服,她也能用奇怪的方式穿戴,使它们显得意味深长。

  发现买不到自己喜欢的衣服。张书林于是拿起剪刀,开始亲手裁剪她关于美的想象。

  把许多块灰而暗沉的破布拼接缝成一件袍子,顶部挖一个洞,把头露出来,左右接出两只袖管。

  缝一条裤子,一条裤腿暗蓝,一条裤腿大红。

  暗蓝那条还镶了一片红色的火焰,向上燃烧着。

  做一件外套,大块的面料被割成二十多张小块,连接处的缝线故意露在外面,五颗扣子形状各不相同。

  美的标准好像已经被人们约定俗成定义了。美是简洁、光滑、对称、圆满、精致、光鲜......

  但张书林偏喜欢那些复杂、粗糙、倾斜、颓败、陈旧、幽暗......

  你不能规定花怎么开,不是吗?

  “我就要这么开!”她在心里呐喊。

  

  2

  “奇装异服是一个符号和表达,是反抗和愤怒的表现。有人愤怒就上街,我愤怒就做衣服。”

  一直以来,张书林都在琢磨,如何建立一种新的服饰语言来表达生活态度和主张。

  2004年,她辞掉了设计院的稳定工作,在丽江创办“楼上的拉姆”工作室。

  她记得工作室开工的第一天,她缝制了一条粉调棉布裙子。

  它由一百多块十公分大小的深深浅浅的粉紫、暗红的布料构成,下摆处层层叠叠缀着厚重的花边。

  像她童年梦境中的一件衣裳。

  “事实上生活的确是一个美好的梦,一切都可以创造、解构、重来。”

  极简主义?性冷淡风?张书林才不理会。

  她用繁复、堆砌、层层叠叠表达,自由地将粗麻、破洞牛仔、丝缎绢绸与少数民族特有的古老而精美的手工老绣片结合。

  

  ▲张书林作品

  老绣片是她衣服里的灵魂。

  她回忆最初爱上老绣的情形。

  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张书林见到了一块上了年纪的老绣片。她觉得它美极了。

  她喜爱它,不是想象着它当初刚绣好时的完整无暇、明艳照人,而是为它现在的样子——历经岁月辗转风化褪色后的斑驳陆离。

  张书林意识到,要表达她的美学主张,老绣片是很好的载体。

  少数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文化符号,往往通过服饰、图案纹样来记录而代代相传。

  时代变了,手工业的时代逝去,精湛技艺的拥有者慢慢消失,只留下一张张光彩夺目巧夺天工的绣片辗转流落民间。

  它们从时光深处熠熠闪光,携带着引人遐思的故事和场景。

  张书林想要把它们引入现代服饰设计制作,这既是对文化的传承,也是对绣片之美的解构与重建。

  在她眼里,老绣本身蕴涵的美与力量足以启示设计。

  “我所做的,是找到它们、感受它们,再运用现代设计思维重新构建,赋予它们新的美学意义。”

  她试图暗寓对庸碌生活常态的背离、反思与重新解构,缝合偏见和狭隘,剪裁自由的形状。

  

  3

  张书林做过一件名为”小雪“的衣服。

  用了两张费尽力气收集到的古雅素色老绣,她把它们做成了一件前后两穿的背心。

  她形容它——

  “像刚下过又匆匆化掉了的雪。

  只有寺庙的青瓦和冬青树的枝丫上,还有一点点微白的残余。”

  如果做一件名为“九月”的衣裳呢?

  她寻思,那得有浓艳得快凋谢的花朵,花朵累累垂垂,浓密的暗绿树林伸出,透不过起来的热风游荡着,密林之外的河岸,河水被太阳晒得发白……

  冬至傍晚时分,她做了一件衣裳。

  她用鹅黄色天鹅绒质地的袖子,配胭脂色的清代织锦做出的短衣襟。

  袖口末端,绣着一只瘦瘦的凤鸟,嘴里叼着一朵黯淡的桃花。

  她想象,一位美人穿起它,通身融融的软软的,又美丽又哀愁。

  

  ▲张书林

  张书林爱她自己做得衣裳,但她也总喜欢自嘲,“这么怪的衣服,顾客买回去,我都替她担心。你说她准备怎么穿出去啊。”

  可喜欢她做的衣服的人可不少。一转眼,她已经在北京、成都都开了工作室。

  但真的要穿上她做的衣裳走出去招摇,不是一件对所有人来说都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衣服不可避免地引发人们关于形象、自我价值、信心和身份的许多想法。

  衣服是一座桥梁,连接着我们私密、内在的世界和公众、外部的世界。

  

  ▲张书林

  张书林记得一位深圳来的女子。

  她试穿了好几件美丽的衣服,全放弃了。最后买了一件麻质上衣,色彩暗哑,颓废得像秋季的浓霜。

  为什么放弃了最漂亮的那几件衣裳?张书林不解。

  女子解释,它们虽然好看,但自己不能买这种脆弱娇柔的丝绒,幽暗婉转的粉红水秀。

  因为深圳的生活需要适合战斗的衣服。

  张书林还为一个美丽姑娘做过一件衣裳。

  它左边袖子是从一件清代华服剪下来的一块布料缝就,上线绣着一只红嘴水鸟寂寞地停在一截积雪的枝丫上,右边袖子是一块现代的牛仔破洞布料,设计成破旧的长袖。

  前胸是一副民国时期修成的葱绿调子水草鱼虾图,后背是一大块暗旧已褪色的蓝调刺绣。

  张书林问她,它很美,对不对?但是你的公司领导一定不会喜欢的。

  是的,女孩说,可是我喜欢。

  女孩欣喜地试穿它,纠结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弃它而去。

  女孩明白,尽管它只是一件衣服,不会颠覆她的生活,尽管它是那样美,可是它是梦,旅人的梦。

  那件叫做”初晴”的衣服就幸运多了。

  它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主人——一个北京来的女子。

  她个子高高的,眼神里有风霜。她果断而匆匆地买走了它。

  “初晴”是一件蓝调的上衣,像天空一样干净忧伤。

  袖口处镶着宽宽的靛蓝色老打籽绣片,有精细的云纹。

  

  ▲张书林设计作品

  4

  “绣片中的鸟儿形态是多种多样的,美过现实中的鸟儿许多倍。”

  张书林抚摸针线画出的鸟儿,想象绣娘绣它们时的神情,“嘴角一定都泛着笑意,想着某一个被歌声与月光充盈的夜晚,或者某一个隔岸的不会再现的眼神。”

  看见月白丝绸上绣八匹奔腾的马,她心想,“到底是女人心思,过去的那个绣娘绣着,可不是希望它们跑上黄土战场,而是跑到芳草碧连天。”

  里面没有白马?她又想,“白马那是来陪和尚取经用的,妩媚的姑娘还是骑匹烈焰红马好。”

  

  在清洗一个荷包老绣片时,张书林发现里面有一张久藏的欠条:欠银钱八角,赵四。

  从一张蓝色三角松桃绣的尖角角里,她还找出了一封错字连篇的情书。

  绵薄的纸被精心折叠成圆圆一小块,用布缝合包裹得严严实实,伪装成一枚钱币。

  隔着绣片与内衬摸上去,很难识破。

  她不止一次从老绣片的边边角角中拆卸出各种小玩意:写得歪歪扭扭的小诗、疑似信物的锦袋、各朝代的钱币、首饰......

  她默默根据绣片的年份、发现地点、手工推测另一个时空里曾发生的红尘旧事,唏嘘,感叹。

  张书林一头扎进绣片编织的绮梦。

  为了找到精美的民间老绣片,她不惜翻山越岭。

  这一转眼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她还记得帮她收集绣片的风香和胜枝,记得在摇摇欲坠的老宅子里见到的老绣娘,还有那些遥远的村庄、山峦、河流。

  

  她还很多次在梦里回到过一个老爷爷的家。

  他的家在深山苗寨。你得要沿着河流涉水而上,走到尽头才能抵达。他的家里有许多美丽的老绣。

  她把历尽辛苦搜集的绣片们带回来,让人们穿上它们,或者仔仔细细收藏陈列起来。她还写了一本书,名字就叫《寻绣记》。

  她在书里写道:

  “睡梦中我都在找一颗纽扣,想缝在最合适的地方。

  我可以劝慰自己,这是通向富有创造力的生活的必经之径……

  时间本身没有意义,因而我们要用漫长一生赋予它一个意义,并为之热切地努力,这是我,一个曾经在边陲小镇度过青春中最好年华的裁缝的内心猜度,并付诸行动的生活。”

  这样度过的年华,是虚度,又不虚度。

  

  年复一年地,张书林终于发现,她能收到的绣片越来越少。

  也总有人问她,等到有一天,当所有的古绣片全被你做成了衣服,原料耗光了,怎么办?

  她想,要是到那一天,希望自己能生活在《肖申克的救赎》中主人公安迪梦想的归宿地:位于墨西哥的太平洋海湾中的一处小岛。

  人们说,那是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

  更不会有绣片。

  

  本期作者:安妮兔 好好虚度时光签约作者。对人类无比好奇的人类,探险者,写作者,印度爱好者。拥有公号“安妮兔的博物馆(ID:Annie_bunny)

  -END-

  带着一颗兵荒马乱的心,你打算去哪里得到安抚?

  拥抱其实是止痛药

  我可以不成功,但不能不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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