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畢業後,我在一所大學附近開了一家韓餐店。

但我似乎天生就不是一個生意人的料,雖然喫食做得乾淨還精緻,店裏環境也算幽雅,客人就是一直多不起來,實在不忍與旁邊的火鍋、烤肉、鍋烙、炸醬麪比肩。

有朋友說,我這裏人間煙火味淡了點兒,這是飯店氣場的大忌。作爲一個古代文學專業畢業的韓餐店老闆,一時半會兒間我實在琢磨不出使它熱鬧起來的方法,只能呆呆地寄望於吸引氣場相合的客人。心想,有一個算一個吧。

我不會吆喝,甚至必要的殷勤做起來都顯得笨拙,最大的樂趣就是默不做聲地坐在吧檯裏觀察我的客人,在腦子裏勾畫他們可能的故事。天知道我爲何讓這小店來到自己生命裏。

四月下旬的哈爾濱,往往有那麼幾天,氣溫會喪心病狂地飆升至近三十度,漫天飛舞着楊樹毛,一個華麗的夏天儼然緊隨其後,姑娘們也順勢露出了近乎整條大腿,這條毗鄰大學的小街頓時蓬勃躁動起來。

然而或許就是一場大雨過後,再出門,又是滿眼的毛衣風衣和夾克,人們又若無其事地徐徐行走在楊樹毛裏。

這個季節,是哪個季節都不奇怪,穿什麼,都沒人會驚詫多看你一眼。

那天正是一場大雨過後的第二天,陽光好而清冷,店裏的牆壁上斜斜地鋪着一些光影。

暖氣已停,光照的溫度實在不足以取暖,我倚在吧檯一角看黃磊文藝時期的老劇《似水年華》。齊叔正樂呵呵地說,啊,默默呀,這個默默呀,哈,就是喜歡帽子手套圍巾,哈,這些個小玩意啊。

這時,一個女孩和一個男人推門走了進來,兩人誰也沒有看向吧檯裏的我,也沒有環視店裏的環境,徑直走到一張桌前,各自拉開一把椅子坐下了。

女孩穿一件駝粉色的單皮衣,男人雙手托腮坐在她的對面,脫去了他的外套,裏面是一件黑色的襯衫。

我又犯了老毛病——這唯一一對客人落座已快五分鐘,我這個掌櫃竟然還呆立在吧檯裏。

面朝着我的男人招手喊道:“小夥子,點菜!”

我連忙捧着菜單向他們走去。

他們翻閱菜單,三下五除二就點完了,並沒有像大多數客人那樣就菜品對我詢問,前後比較、研究,熱火朝天地討論。

女孩將菜單遞給我時,第一次抬頭望了我,這是一張……一張我難以說清的臉,似乎還未脫稚氣,而又有一種分明屬於女人的眼神從這女孩的臉上跳脫出來,嘴角隱含一絲小姑娘的驕傲,收回目光垂下眼簾的一瞬又掩不住滿臉的落寞。

02

他們開始喫飯。

我既難以剋制自己的“故事衝動”,又要時時告誡自己,不能讓自己的目光侵犯到這對低聲交談的男女。

大概一刻鐘以後,他們對銀魚土豆這道菜的喫法引起了我的注意。

女孩總是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捏起那一隻只小銀魚,男人喫的則絕大部分都是土豆。這種分工式喫法,是在長久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習慣?可是看他們對視交談的儀態,有所剋制的親暱裏又有一種謙謙敬敬在其中。

由此,我幾乎斷定他們從不曾生活在一起。

不知談到了什麼,男人爆發出一陣孩子般朗朗的笑聲,像一串喜慶的炮竹忽然爆響在這清寂的庭院。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面色嚴肅而憂鬱的男人,會有這樣的時刻。女孩的後腦勺則紋絲未動,一隻手託着下巴靜靜地看着面前開懷的男人,我看不到她的眼裏是否也盈滿了笑。

我不禁又有點糊塗——能這麼淡定地看着,而不是熱情地陪着對方笑,想來並非一般程度的熟人。

不到半小時,他們便結賬離開了。菜剩了很多,按兩個人的正常食量計,他們要的並不算多。

奇怪的是,顯然這兩個人並不屬於因爲神吹海侃而倒不出嘴來喫那一類。他們的熱情似乎既不在喫上,也不在說上,兩人之間緩緩流淌着一種淡而甜的氣氛。

在這間只有我們三個人的小屋裏,除了常常變幻、上躥下跳的午後光影,一切都是那麼安然恬淡。

他們臨行前,看似嚴肅的男人又一次暴露了他實際上無比溫和的本性,一邊接過我找給他的零錢,一邊說了句“謝謝,小夥子”。

在這個深北方的城市八年,我第一次聽見一箇中年男人對一個服務人員說道“謝謝”,而且是面帶微笑。

那一剎那,我真想沒頭沒腦、沒輕沒重地對他說一聲:“祝你們幸福!”望着他們一前一後的背影,我這個寂寞的小老闆心裏竟生出一份強烈的期待,期待再次見到這一對並不在乎我的木訥的客人。

03

我不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不具有這個年代裏城市單身漢的標配:一羣隨時可以招來喫喝玩樂、插科打諢的其他單身漢,以及一衆不時聯繫、伺機撩撥,以備不時之需,更留作自己有朝一日“脫單”之用的姑娘們。

在這裏八年,來的時候還是一臉的封閉性粉刺,半張面孔掩蓋在長長劉海下的憂鬱少年,恍然間就步入了後備大叔的行列,一個無房無車不多金,勉強餬口自立,始終羞於對人啓齒。平生最大夢想,是寫一部擲地有聲的長篇小說的非典型大叔。

我行過許多的橋,看過許多的雲,卻一直不曾愛上一個最好年齡的人。

不論對家人還是外人,我更羞於啓齒的是,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可以靜靜地專注地看着我,聽我說話,同時我也願意甚至癡迷於靜靜地專注地看着她,聽她說話的姑娘。

我不知在我對愛的需求最旺盛的青春歲月裏,她在哪兒,是否也像我一樣在等待,羞澀而堅貞地等待。

經歷了大起大落的幾個回合,氣溫開始穩步攀升,明晃晃脆生生的夏天,冰城只佔一年六分之一長度的驚鴻之夏來了。

店裏的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還出現了一些回頭客,也沒有進行任何營銷和宣傳,只是我一直在堅持,至於能堅持到活或者死,心裏並沒有底。

所幸拜這個夏天所賜,我和我的夥計們終於忙了起來。

那是一個下午的五點多,多了多少我並不清楚,而如果不是她推開了那扇門,我也並不會記住那個本來沒什麼特別的黃昏。

那姑娘一陣風似的從門口刮到我面前:“要一份銀魚土豆一份米飯,帶走。”稍遲疑了一下,“能不放銀魚嗎?”隨即,她馬上意識到了自己這個要求的荒誕可笑,不好意思地淺笑道:“那就少放一點銀魚吧。”

是的,就是那個專挑小銀魚用筷子很費力地捏起的女孩。

後來,她和那個男人成了我這裏的回頭客之一,頻率比較規律,大約兩週一次,每次必點的便是那道喫法分工嚴明的銀魚土豆,而且他們次次謹守分工,從無角色互換,有時我不禁暗自發笑:這女孩是有多愛銀魚啊,這男人又是有多遷就她啊。

從那時起,我便在心裏叫她“銀魚姑娘”。

我與他們之間也在不經意間達成了一種善意的默契,在他們的銀魚土豆裏,我特意囑咐小廚子多放一些銀魚。

如是兩次,女孩就察覺出來了,有一次不禁對我打趣:“最近銀魚跳樓大甩賣嗎?給這麼多,老闆不心疼啊?”

但從她的眼神裏,我讀得出,她已然洞悉了我隱祕的善意。可當她舉起筷子伸向那銀魚密佈的盤子時,我又分明看到她的一絲苦相。

這女孩徹底迷惘了我。不放銀魚的銀魚土豆,這任性的要求也只有銀魚姑娘才能如此率性地提出。

“你到底是愛喫銀魚還是不愛喫呢?”把飯食遞給她時,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其實……不是很愛喫。”看我被弄得一頭霧水的神色,她面帶羞澀地慢慢吐出“他,愛喫土豆。”

我恍然,這任性姑娘的另一面。

她似乎不太會現出愛嬌之色,尤其是對我這樣半生不熟的人,話語寥寥,眉宇之間潛着一種不易被察覺的驕傲。

她這個年紀的姑娘來我的店裏,不過兩三次,多半就已如同和我一起穿着開襠褲抹着鼻涕長大的發小了,親暱不拘。

過了很久才知道,她、他們和我,都來自街對面那所泱泱的大學。

而過去的那些年,我們也許無數次擦肩而過,卻並無交集,各自悲喜,只是命中註定的相遇就像人生這場旅途中躲不掉的一場大雨,不論是滋潤了你乾渴的視線和心田,還是將你淋得發燒打顫半個月臥牀不起,它都必將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傾盆而下。

04

隨着暑假的到來,充滿啤酒和炸雞、短裙和長腿、夏天和愛情的小街又寥落了下來,午後寂寥的三四點鐘,不時有一條伸着舌頭的狗跟着主人,顛顛兒地從門前踱過,尾巴一擺一擺,一副隨時做好準備被主人愛撫的神情,悠閒自得的樣子令人也羨慕三分。

這天雖是週末,也沒什麼客人,我終於支撐不住,五點不到就打烊走人,回到自己剛搬來不久的與韓餐店一街之隔的小窩。

點上一支菸,站在陽臺上,遠處灰色的樓羣與金色的夕陽調配出一種奇異的色調。

煙霧繚繞中,我忽然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處,爲何身在此處。

如此火熱蓬勃的季節裏,我不去熱絡友情,與人談笑風生一醉方休,也不去尋求愛情,溫柔鄉里抵死纏綿,爲何獨自佇立在這異鄉不屬於自己的幾寸陽臺上?一陣被充沛的感情浸透的歌聲,就在此時猝不及防地飄至我的耳畔: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

你的心中滿是傷痕

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

心中滿是悔恨

你說你嚐盡了生活的苦

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

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爲愛情總是難捨難分

循聲望去,一個女孩藏身於鬆鬆垮垮的卡通睡裙裏,倚在距我不過兩米左右的陽臺角落裏,蔓蔓枝枝的粉紫色牽牛花妖嬈地勾勒出陽臺一角。

那分明是銀魚姑娘!

她褪去了眼線,脫掉了脣彩,甚至卸下了平日裏一貫的表情,此刻的她彷彿不在世界上,而只在開滿牽牛花、開滿詩歌的小小陽臺上。

我看到,她在自己的歌聲裏默默地望着暮色四合的城市。

第一次看到可以哭得那麼平和鎮靜的人!除了有液體從她的眼眶裏源源不斷地流下,在她身上沒有任何屬於哭的表徵,沒有聲音,沒有抽泣,沒有抖動,連眼神都是波瀾不驚的,彷彿只是身體兀自進行着一場需要眼睛幫忙的排毒運動。

我不知,她是已鎮定自若成一棵樹,連傷心都埋在雲端;還是已年積日累成一潭絕望的湖,連眼淚掉進去都激不起一圈漣漪。

在這炎夏的週末之夜,樓下的空地上傳來噼裏啪啦的搓麻將聲,大排檔裏的歡歌笑語一浪高過一浪,灑水車伴着嘹亮的生日快樂歌徐徐駛過,掃淨城市一天的最後一層塵土。

我,就這樣,無聲地陪着這漠漠天地間一個黯然傷懷的姑娘,不知過了多久。

我由此明瞭,比之在虛空中的等待,原來,對一個就真真切切活在自己身邊的人的等待,更苦人心志,更蒼涼入骨。

也似乎讀懂了,那女孩臉上的女人的眼神。

那天以後,我心裏的某個不明角落,好像起了一點微妙變化。

忙過一天開始盼着回到那幢半新不舊的居民樓,我不清楚,這是不是有家的人才會有的念想。

我的家人不在我的家裏,她在我的隔壁。那個小窗口透出的燈光,讓我每每有心頭一熱的感覺。

我的家人,她還不知道,她已住進我心裏的家。

05

哈爾濱的夏天像一條沒有鱗的魚,握在手裏,滑溜溜的轉瞬就躥了出去。

八月中旬而已,樹上的葉子便失卻了肥嫩,風一起,已是滿枝滿杈的枯啞聲。

這小街的精靈們帶着半年的學費生活費,拉着媽媽疊好秋裝冬裝的大皮箱,說說笑笑間又回到了我的故園,他們的樂園。

中午十一點剛過,打扮一新的男孩女孩們雀躍着擁進了久違的韓餐小店。

隨後,跟進來一對中年男女。男的是我的老客人,銀魚姑娘的……同銀魚姑娘常來的那一位。

女人,就是一箇中年女人。我已漸漸習得一個掌櫃兼跑堂的殷勤之道,麻利地端着盛有一個茶壺、兩個茶碗的餐盤和一張菜譜迎了過去。

男人一如既往地溫和含笑,每點一道菜必體貼地徵詢女人的意見,這一次所要的菜,幾乎整個兒變了口味,辛辣居多,輔以一點清淡的菜蔬,不變的是依然保留了那道銀魚土豆。點菜完畢,男人和氣地與我寒暄:“小夥子,最近生意還好?”

“承蒙你們這些回頭客的照顧。”我真誠地說出了一句聽似虛僞的話。

女人詫異地看了男人一眼:“你常來?”

“以前偶爾來過。”男人淡淡地答道,一邊挽起袖口爲女人倒上了茶,將茶碗輕輕放在女人面前。

拿起菜譜轉身離開的一剎,不知爲何,我眼前頓然浮現出那爬滿粉紫色牽牛花的陽臺。

這一次,我便隨機應變地囑咐廚子多放了一些土豆在銀魚裏。

菜上來時,我都不忍多看兩眼,我忠誠的小廚師可真是個實在人,一把小銀魚疏疏落落地點綴在一大盤土豆上,簡直像花椒大料之類的作料。

果不其然,女人發出抱怨聲。怪不得她,一盤金燦燦的純粹的土豆“料理”,哪個顧客會喜聞樂見。

男人沒有做聲,對於他能否意會我的用心,我沒有把握。

這一對平凡無奇的中年男女很快淹沒在一片青春的聒噪中,我聽不到他們的交談,亦看不太清他們的神情。

只知道他們那樣自然地在說,在喫,儼然喫這一輩子裏許許多多頓飯中的一頓。

嚼嚼咽咽,談談停停之間,並無什麼情意在流淌,也無需什麼情意去流淌,一輩子都堅持坐在一起共喫這許許多多頓飯,本身豈不是贈予對方的深情厚意?

人生苦短,飲食男女,我都給了你。

男人向我要了餐盒打包,利落的幾下,就撇除了大堆的土豆,將那小撮銀魚倒進了餐盒。

見狀,我不禁爲自己又一次的自作聰明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同時腦子裏飛快地進行了一番回憶、聯想、推理等活動,綜合後才弄清了一些關於銀魚的基本事實。

我杵在那裏,恍惚中目送男人拉開門,跟在女人後面輕扶了一下她的腰。

06

因爲惦記着那“家”,每天入夜不久我便踏上回家之路,奔向那間不過暫時供我棲息的小屋。

街道兩邊林立的樓羣,一個個窗口都在夜色中點亮,猶如一雙雙溫情的眼睛,盼望着夜歸的家人。

總是到了夜晚華燈初上時,我才驚覺,原來,這城市有這麼多——有家的人。

那家裏的人,不管白天各自爲政,還是夜裏同牀異夢,此時都沐浴在這燈光裏。

廚房裏的水龍頭不知是誰沒有關好,還在那兒不緊不慢地滴答滴答;電視裏天氣預報的背景音樂寂寞地響着,有這間屋子,並沒有人去關注明天是晴是雨;浩淼的夜空下,他們圍坐一方小桌旁,喫田裏長出的米,地裏種出的菜,被熱湯煽出了一頭汗,談論人間冷暖,世情厚薄。

而我的那個家人,不知她正在哪兒,是在廚房乒乒乓乓地忙着一個人的晚餐,還是像這城市數不清的異鄉年輕人一樣一到家就擁抱電腦,又或者是仍在陽臺上癡望着什麼,我不明瞭的東西。

剛進小區院裏,我便下意識地遙望那個窗口,沒有燈光。

我忘了,她是個年輕姑娘,這個時候不必守在家準備熱騰騰的晚飯,也沒有人等着她戴着圍裙打開家門。

她可以失戀、單戀,也可以再度熱戀,以及爲熱戀而熱身,總之一切一切這樣那樣發生都是合宜的,她那樣年輕。

一絲失落,夾雜着說不清的怨艾油然而生,我不禁爲自己的唐突汗顏,對一個只看過她喫飯和哭泣的姑娘。

院子裏很靜,一場陣雨衝散了大排檔、麻將桌和廣場舞大媽。想去樓下空地上的石凳上小坐一下再上去,難得涼爽;單身漢的家是調了靜音的鬧鐘,早一分晚一分回去都鬧不起來。

就在這個雨後的夜,我遇見了她。

她已坐在一個石凳上,看見我卻並無驚訝,就像我們已是多年的老街坊。

目光相碰的一霎,我先開了口,問了一句廢話:“你住這兒?”

“嗯。來乘涼?”她沒問我“你也住這兒?”

我“嗯”了一聲,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坐在那裏內心充滿了挫敗感,似乎說哪一句都比沉默好,又似乎說哪一句都會打破這也許並不糟糕的沉默。

她保持着我來之前的坐姿,並不侷促,好像我和這夜裏她身邊的蛐蛐、飛蛾、蚊子之流無甚區別。

我們兩個,此情此景下,一個氣定神閒,一個搔首不安,我極不合適地想起了那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我不打算寒暄了,不疼不癢簡直對不起這爽氣的夏夜,我往前蹭了一下身子說道:“我見過你,在這兒。”

“哦,是嗎?”她沒問我“什麼時候?”

這個奇怪的女人,讓我怎麼接着說。

還是人家根本就沒有跟我搭腔交談的慾望,就算我有幾飯之恩,人家也是付過賬的啊,犯不上以話相許。

的確人性中都有魔鬼的一面,隨時伺機出來肇事,我被她冷淡高傲的樣子刺激到,索性挑明:“你的歌唱得不錯,尤其是苦情歌。”

她立時神色一凜,我心裏竟有一股隱隱的暢意。她沒有再接話。連敷衍都沒了,我真是自找的。

“別等了!”我突然激動起來,連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等什麼?”她顯然被我說楞了。

“我說,你,別等了!”我答非所問。

按照影視劇裏的常見橋段,這時女主角應該反應過來話裏所指後,噘着嘴巴,氣得漲紅了臉,眼淚馬上就要落下來的樣子,奮力拋出一句“不要你管!”由此,男女主人公開啓了一段歡喜冤家的羅曼傳奇。

而實際上,銀魚姑娘很快恢復了神態,居然坦蕩蕩地接過了話茬兒:“你想多了。我誰也沒等。”

我有點蹬鼻子上臉:“對我怎麼交代無所謂,但你騙不了自己的心。”

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苦笑訕笑應酬的笑,而是像一個最平常、沒有隱痛、沒有故事、只有蒼白青春的女孩,那樣笑了。

我緩過味兒來,自己煞有介事的樣子大概有點滑稽,可還是不管不顧地又逼了一步:“你能否認等待一個人是這世上最熬人的一件工作嗎?”

“這世上,沒有誰值得我等待,除了我自己的心。”她已起身,不打算與我繼續這場來路不明的談話了。

我不知哪裏的勇氣趕來救援,竟也隨即起身迎了過去:“不管怎樣,你這樣……”

沒容我說完,她輕輕扯了一下嘴角把我擠兌了回去:“不做韓餐,改熬雞湯了?”轉身向前走去,頭也沒回地揹着身子向我揮了揮手。

我後退了兩步,坐回了她坐過的石凳上。一時思緒潮湧,一時滿腦空白。

07

雨夜一晤後,很久沒再見到銀魚姑娘。

她很久沒有和男人來到我的店裏喫飯。也許是我的唐突擾到了她,也許她的生活有了變化。

店裏,路上,小區院裏,樓道里,偌大的城,哪裏都沒有銀魚姑娘。我不知她游到了哪裏。

這個秋天常有燦爛的秋陽,天高雲淡,秋風颯颯,葡萄、石榴、月餅在門口的小街上迤邐數百米,佳節將至,依然不見她,不見她。

送走最後一桌歡聚過節的男生女生們,我帶着疲憊的耳朵、腿還有心,鎖上了店門。街上熱鬧猶在。

到底是年輕,背井離家也並不妨礙這些青春年少的男女在這樣一個節日裏歡歡樂樂,這個年紀上,或許不論什麼節日,對他們來說本意都不重要,都不過是狂歡的一個機會。

迎來送往一天的韓餐店小老闆,空着肚子,聽着不絕於耳的煙花炮竹聲,回到了那棟“家”失蹤已久的居民樓。

樓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的瞬間,黑漆漆的樓道里投進一束光。不知誰家的自行車扔在樓梯邊好多天。

我忽然眼眶發熱,委屈、怨懣、失落,還有難以名狀的各種心情攪作一團湧上心頭,嘴一張一合一整天,此刻卻感覺像是許久都沒有說過話,說一句我想說的話,對我想說給她聽的人。

孤獨,在這破敗灰暗的樓道里嚴嚴實實地窒息了我,擊退了白日所有的武裝、掩飾。

四層樓梯,我彷彿走了一生一世。

一陣勝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上面傳來,幾乎衝破我的鼓膜,伴着呼嘯般的氣喘,彷彿五臟六腑都有衝破胸腔被咳出之勢,我不由得向上跑去。

在五樓通往六樓的拐角處,她蹲在那裏,後背劇烈地痙攣——我的銀魚姑娘她蜷成了一隻病貓。

顧不上更多,我蹲在她身旁,用手有節奏地輕拍她的背,她被嚇到,猛地抬起頭來,瘦了一大圈的臉被不知幾輪淚水沖刷得白裏透青,沒有眼線的眼睛,驚恐而哀慼地看着我。

大概是由於陡然的驚嚇,她止住了咳嗽。

窗外突然傳來一串“鑽天猴”的尖銳叫聲。我情不自禁地拉她入懷,她狠狠地用了一下力,將我推倒在地,然後環抱着自己放聲大哭起來。

她的包和我一樣倒在她的身邊,感冒膠囊、消炎片、止咳糖漿灑了一地。

我一手撐地站了起來,拍了拍雙手上的灰,將散落的東西一樣一樣撿起,放進包裏。

一手拎着包,將另一隻手遞給她,她沒有抬頭,我站着不動,手也未縮回,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她接過我的手站了起來,身體的整個重量幾乎都傳到了我的手上,我知道,她已徹底無力。

扶她上樓,我開口:“以後,好好的吧,別逞強了。”

她停下,定定地直視着我的眼睛:“至少現在,我還‘好’不了。我不能違了天命。”

“再不違天命,你自己的命就要搭進去了!”我忘了她是個病人,衝着她吼了起來。

但她似乎一點都沒受我的情緒影響,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不懂。讓我走完我的路吧。”說罷,從胳膊上撥開我的手,自己扶着樓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即便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她身體如此虛弱,心裏如此苦楚,卻依然用她的執拗,打敗了我。

我不知該怎樣救她。或許,該救的是我。

08

次日是週末,上午,我敲響了銀魚姑娘的家門。

不是送湯送藥,也不是噓寒問暖,我無法放棄,不管是救她還是自救。

她像被抽乾水分的水果,套在卡通睡裙裏,倚在門上有氣無力地面對着我。

我將一夜未眠的成果貢獻於她:“那個,最近店裏生意漸好,有了點餘錢。我想重新裝修一下店面,也重新經營。需要,需要一個人和我一起幹。你,有沒有興趣?”

最後一句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她現在這個樣子,能對什麼感興趣?出人意料的是,她懨懨地說:“我可沒錢入股。”

我喜出望外,連忙接上去:“不要你的錢。如果我沒猜錯,你是做文字工作的吧,那就創意入股。平時幫我也做個宣傳營銷什麼,如果你願意,能順便操心操心經營更好。佔用點業餘時間精力而已,卻能賺筆比較穩定的外快。何樂不爲呢?”

她盯住我:“創意入股?虧你想得出來。這算免費的午餐嗎?我爲什麼要相信你?”

我仰天長嘆:“唉,咱們怎麼也算患難之交了吧,這一點信任都沒換來?創意本身就是資本的一種,而且是特別昂貴的那種,有點現代商業意識好不好?我可以將我的身份證、學位證、經營許可證還有其他任何只要我有的證件,都出示給你!”

“免了。明天,我給你答覆。”她說完沒看我一眼就關上了門。

可我毫不介意,並且有一絲竊喜,眼下這個成果,已足令我滿意而歸了,和一開始就喫閉門羹當然是有本質區別的。

從早晨到上午,中午一過便是下午,夕陽的餘暉即將被黑暗吞沒,每一分鐘都被拉得無限長,整個世界變得空前安靜,萬事萬物都在安靜地等待。

廚房的噪音、客人的談笑、街上的車水馬龍,一天,在我眼裏都失卻了聲響和意義。

已近晚八點,銀魚姑娘風風火火地飄了進來,化了妝,雖掩不住浮腫的眼袋,但和平日神采奕奕的她已頗爲形似。

她從包裏掏出三個東西,在我面前一字排開:銀行卡、合同草稿和策劃案。

我將前兩樣推了回去,最後一樣收了起來。她堅持,拿起那兩樣直接塞到我手裏:“趕快看,行不行,不行就改,行就快籤。”

我推辭不過,裝作簡單地翻了翻,簽上了名字,還是把銀行卡還給了她:“目前還用不到,用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她點點頭,走了。

我覺得這一天有了個圓滿的收梢,又彷彿這一天才剛剛開始,晨露未乾,朝霧未散,一切,都剛剛開始。

09

銀魚式經營展開後,店裏的人間煙火味兒更淡了,客人卻越來越多,而且已不僅僅是回頭客,甚至湧現出一批忠實的鐵桿擁躉。

沒有Wifi,沒有電視,成本不大、顧客卻大爲領情的隔音玻璃將店內分成若干雅間,桌椅以外的地方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書和雜誌,牆上錯落有致地羅列着一些配文手繪畫,定期更換。

可能是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樹,也可能是樓羣間的半個月亮,只有一個小女孩從不退場,瘦小的身子圓圓的臉,各式衣着、各種動作的她,不變的招牌表情便是腮邊掛着淚的微笑。

吧檯的背景牆上撕去了不斷過氣的韓星海報,撤下了其實從無人過問的高檔洋酒,露出了乾乾淨淨的底色,噴繪的明黃色向日葵就在這牆上大朵大朵地綻放,無需燈光,陰天裏整間屋子也被輝映得明媚非常。

每個桌子上都擺着一盒吸水紙抽,紙抽的盒子是我們自印的,銀魚語錄鐫刻其上,有不解風情的客人還以爲此語是爲了安慰等餐時的急躁:“不是生命在等待中蹉跎,而是等待讓生命變得優美。”

一個陰沉沉的傍晚,久違的男人出現在店裏,身後跟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

他馬上留意到了店裏的變化,大爲讚歎這個貌不驚人的韓餐店散發出的書香氣息,親切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說:“小夥子,做得不錯!”

叫他“爸爸”的女孩饒有興致地湊近牆上的手繪畫,一幅一幅細細看起來,邊看邊對男人說:“爸爸,上面的話很動人呢,字也很漂亮。”

男人笑看着女兒,眼裏的愛意濃得化不開。

女孩半支着身子,專心致志地對着其中一幅,看了有一會兒。

我見狀不禁會心,那些文字的含義,處於這個年紀的她應該已有所感知,但可能還是覺得有些玄妙,因而也愈發被吸引。

女孩依然沒有收回視線,邊看邊說:“爸爸,我念給你聽啊。”

男人溫柔地說:“好啊,讀來聽聽。”

“小時候,聽人說,愛是包容,是付出,是不計較;長大後,我發覺,那不是情愛之‘愛’,情愛之‘愛’是渴念,是呼應,是不論何時何地,永做對方生命的第一分享人;後來,直到我在一人身上走遍人間四季,嘗過甘苦百味,當我老去,芳華散了,愛才明瞭: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女孩回過頭來,一雙閃亮的眸子望向爸爸。

男人不語,示意女孩坐下,端起茶碗呷下一口,沉吟道:“是還不錯。”

菜很快上齊,銀魚土豆再次毫無懸念地光榮列席。這一次我的體貼應該沒有失誤。

銀魚可觀,土豆得體,女孩在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慢條斯理地咀嚼、吞嚥,間或繼續欣賞牆上的小畫。

銀魚姑娘用清水洗過了臉,走進後廚,從自己的包裏拿出一袋巧克力粉交給我,讓我衝給那女孩,囑咐“要熱的。天涼”。

這杯巧克力放到女孩面前時,我都快被這熱乎乎的香醇感動了。

女孩詫異地看着我,我笑着對她說:“贈給你的,嚐嚐。”男人連忙讓女孩“謝謝哥哥”。女孩道過謝,試探地喝了一小口,興奮驚呼:“太好喝了!你怎麼知道我最愛喝這個牌子的巧克力?”

我愣了一下,敷衍道:“愛喝就好。兩位慢用。”

銀魚姑娘又去洗了一次臉。我沒有對她說什麼,不知應說些什麼,也許什麼都不說,她還會適意些。

有客人在前面大聲喊道:“服務員,音樂怎麼停了?接着放啊。”

話音剛落,樂聲響起,安撫了屋子裏所有年輕的和已不再年輕的人們,所有的心都選擇了皈依沉靜。

懷舊的旋律在這個空間裏緩緩彌散:

“你的歲月是我未完成的路,

回頭千里塵煙零亂的腳步,

目送往事孤雁飛向深秋處,

我的心海澎湃多年停不住。

啊,這段旅途精華萬千,坎坷無數。

啊,唱開心頭熱,不讓情冷,不給心哭……”

男人忽然神色激動地站起身來,紅了眼圈四下張望,女孩不明所以地看着父親。

我走過去對他耳語:“別找了。她走了。”

她沒走,就在廚房的門後,微笑着看這一對父女,腮邊掛着一滴淚。

精於妝飾如她,右眼角不知什麼時候亦鑽出一道短短淺淺的魚尾紋。但在我眼裏,這個女孩從未像這一刻這樣美麗,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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