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乾州我的城

文/聶元松

(中國作協會員,文學創作二級,湖南省散文學會理事,吉首市作協副主席。)

圖片攝影/張 謹 吳 娟 楊賢清

▲萬溶江從乾州古城靜靜地流過

上高中那年,母親調到乾州小學任教,乾州小學就在乾州古城裏,據說是清朝的考棚原址。我每週六回家,週日再返吉首上學,常常揹着書包,在有着米粉店、油炸粑粑店、裁縫店、藥店的巷子裏來回穿梭。古城裏的人家,通常掩着腰門,從外往裏望,或有人看電視,做家務,或有人打骨牌、紙牌,動靜都很小,時光亦很慢。

或有一陣幽香傳來,順着這幽香往前,視野突然開闊起來,一片荷塘晃然就在眼前,這是古城裏的胡家塘。天氣暖和的時候,塘邊人家,很多人會端着碗,坐在荷塘邊上,和鄰居一邊聊着天,一邊喫飯。摻雜了荷葉荷花清香的飯格外好喫吧,鄰里之間相處,浸入了宜人的清香,也更和諧可親吧。更有甚者,三五個人塘邊圍一個火鍋喝酒談笑,這景緻無不讓人遐想琴棋書畫詩酒茶的浪漫與適意。

▲乾州的花燈是出了名的,各種神話傳說與歷史人物都通過演花燈來展示。

時光在春夏秋冬中輪迴,我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經年,書包換成了坤包,歲月青澀一去不返,古城的歷史,已然在我無數次的解讀中,逐步清晰明瞭:

乾州,因二水繞洲、三陸橫陳、狀如乾卦而得名。乾,寓意新生、包容,含有無限的可能性。乾爲天、爲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乾州古城具有四千二百多年的歷史,夏商時期就有土著先民繁衍生息,秦漢時期是重要的商埠碼頭,南來北往的驛站驛道在此交匯,是當時經濟較爲發達的地方。明清以降,乾州因其戰略地理位置特殊,一直作爲軍事要塞經營,逐漸成爲苗疆邊地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明正德八年(1513年)在此設守備鎮守,駐6000官兵、監控鎮溪千戶所及竿子坪司。明萬曆、天啓年間修築近四百里邊牆,連接銅仁、鎮筸(鳳凰)、乾州、永綏(花垣)老衛城,乾州成爲與鎮筸、老衛城並列的湘西三大軍事重鎮。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於此設立乾州廳。並於1714年、1720年分別重修和擴建乾州城防,在此屯田養勇,以圖苗疆安定。嘉慶二年(1797年)清廷又撥銀83411兩,擴建乾州城防。建成城中有城、易守難攻的軍事要塞,比歷代所建城牆更爲壯觀堅實,並就此奠定了今天乾州古城的基本格局。

▲一年四季,同一角度,胡家塘都會有不同的風景。

歷史的書頁已然泛黃,舊時光早就悄悄流走,古城裏滄桑的老房子與石灰斑駁的封火牆寂靜無聲,塵封了曾經無比鮮活的往事,我的疑惑,在古城居民的門扇中開關閉合。

命運的安排自有它的深意。2007年湘西州慶,我被抽至古城辦,爲乾州古城恢復出力,有幸結識了古城中幾位老先生,他們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就一直在爲乾州古城的保護與恢復奔走呼籲。陳金章,出生於乾州陳氏書香門第,1988年率先提出保護、恢復古城的建議。舒宗慶,乾州舒氏家族後人,其《尋幽探勝話乾州》文稿,後來成爲編制乾州古城恢復規劃的重要參考文獻。秦文慶,木匠出身,一生酷愛美術,憑着兒時的記憶,歷時兩年三易其稿終於完成乾州古城全景圖,爲恢復古城原貌提供了重要依據。老先生們生在乾州長在古城,他們是乾州古城的活字典,在他們心中,乾州人是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最富活力的靈魂。這片土地走出的明代苗族學者吳鶴,清代民族英雄楊嶽斌、羅榮光,當代畫家張一尊等民族英才,在他們的言談中如數家珍。

▲古城裏原住民較多,大家相互串門閒談,相互幫忙,古城便多了人情味。

一段時間裏,我總是揹着相機,跟隨在老先生們的身後,暢行於這古城的大街小巷。在他們的口中,古城的故事新鮮如清晨的露珠,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在舒宗慶老先生的引領下,我有幸一睹乾州古城最後殘存的古城牆遺址,他張開瘦長的雙臂作勢比劃丈量過古城當年的官道,青筋爆出的手指明楊嶽斌回鄉上岸的鐵匠碼頭,蒼老沙啞的嗓音背誦楊嶽斌當年寫的詩《歸峒河》——“青年提劍走西東,百戰餘生萬念空。今日歸來何所有,半船明月半帆風。”他還領我到胡家塘,指着安瀾井,跟我講述川軍圍城時,這口井維持了城內人的飲用水,化解了古城裏當時的危機……

陳金章老先生家中,庭院潔淨,幽蘭飄香,燈光燦然。他的眼神似乎看到了遙遠的過去:抗戰時期,沿着湘川公路,淪陷區的流亡學生和難民,大量湧入乾州。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著名兒童文學家張天翼、賀龍之女賀捷生均在此寄居。在這裏,難民們建校辦學,開設廠店,與多情重義的乾州人結下了深深情誼。流亡於此的文化人張金帆作詞、張中之作曲的《萬溶江》《告別萬溶江》兩首歌曲,不知曲盡了多少人國破家亡、感時憂國的心曲。而此時,一批乾州子弟,放下了手中的書本、農具,告別了平和安寧的故土和家人,毅然許國從軍、血灑疆場。湖湘文化的精髓,在乾州後生的身上又一次得到印證。

▲萬溶江河面結冰已是很久以前的一道記憶了

一天黃昏,我跟隨秦文慶老先生來到文廟破敗的廢墟上,夕陽西下,老先生坐在一塊落日金黃的石頭上,良久地沉默,然後對我說:“小聶,這個人,你可以寫一下”。在秦老先生的口述中,塵封的故事撥開歲月的血雨腥風,從舊時光中走來。

1966年,乾州古城風雨如晦,一箇中年男子眉頭緊鎖佇立於大成殿前,他就是已經接到破除文廟“四舊”命令的乾州基建社主任蔣呈祥。此刻這個粗通文墨的泥水匠老師傅,胸中翻滾着激烈的波瀾:遵命而爲,就要破壞本地文運風水,前輩匠人留下的精品將毀於一旦。抗命不遵,說不定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害人害己,真是爲難!第二天,蔣呈祥對秦文慶、劉興躍、高隆華等工友說:“文廟有兩層太高,危險性大,大家不打了,就把那些雕龍畫鳳的東西用木板封、石灰紙漿蒙在裏面算了。”匠人們心照不宣一致照辦。時至今日恢復文廟建設時,剝開塵封多年的石灰木板,文廟的原貌真跡得以重現天日。

眼前的秦老先生沉靜質樸,在他平靜淡然的敘述中,一切彷彿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古城百姓與生俱來的文化自覺,讓他們甘冒風險,讓歷史文物得以保存,直令我敬佩。

▲陳金章先生是乾州通,喜歡寫詩養花,經常把好的蘭花品種“邊城貢素”送給朋友們。把美好分享給大家,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兒。

古城以其一貫寵辱不驚態度,慢慢悠悠地踱着它成長的步伐,文廟在有着真跡的基礎下恢復得氣宇軒昂,挺立在古城中,孔夫子端坐其中,受着千萬人的敬仰,楊嶽斌、羅榮光、翦伯贊等名人故居也修舊如舊重現當年的原貌,青石板重新鋪平了古城的大街小巷,三門開重新雄峙在萬溶江畔,風雨橋上的老人們唱戲拉琴怡然自得,跳巖、鐵索橋上的年輕人活躍歡快。

古城裏的文化氣息,也一日日的增長,巫儺堂早就有“格朗渡”等節目表演湘西原生態民族文化,文廟及名人故居植入了詮釋古城內涵的展演。有味書吧已在此經營了許多年,文史書店從吉首遷來了,摩崖客廳於此落戶,半畝方塘茶廬也早已聲名遠播,古城裏的文化沙龍做了一期又一期。古城的白天夜晚,除了萬溶江滔滔不息的流水聲,還有聲聲悅耳的詩歌朗誦聲,絲竹繞樑的古琴音。古城裏的話題,除了湘西非遺的傳承與發展,還有電影的展演與評論;古城的空氣,除了浮在空中的櫻花玉蘭花石榴花荷花香,還有綠茶紅茶黑茶普洱茶各種茶香氤氳。今天的古城,以它獨有的文化自覺兼包並容地日漸豐滿,從容淡定地彰顯着無以復加的魅力,吸引着八方來客。古城來往的人們或是在導遊的帶領下參觀遊覽,或是揹着相機自行尋訪探幽……

▲古城內的湘西文史書店成了精神的糧倉,10塊錢一杯茶,可以坐在書店裏安靜地看一天的書。

▲胡家塘邊上的“半畝方塘”成了文藝青年暢談理想的好廊場。各種文化沙龍一個接一個,給古城增添了一點文化氣息。

而在這長長的時光交替裏,我依然穿行在古城的大街小巷,去攝影、去購物、去會友、或僅僅就是去閒逛,看看它又有了什麼新的模樣。我曾看見秦老家的柿子熟了,金黃的果子探出牆頭。斯人已逝,而他的聲音依然迴盪在青石板的小巷:“這幾個大的好的柿子,你們莫動,我要留給小聶的……”

這聲音穿過時光,打在我的心上。唉,這乾州,是我的乾州,這古城,是我的古城!

此時,正是荷花綻放的季節,我要去古城裏的胡家塘,看那朵長得極像我的荷花,品那杯等了我許久的功夫茶……

▲胡家塘邊邊上幾位老婆婆做的桐葉蒿菜粑生意太好,一天忙到晚,不亦樂乎。

▲乾州文廟

▲2018年11月16日《團結報》特別報道。點左下方“原文鏈接”可看全文。

來源|團結報

編輯|孔黎明

監製|龍堯

精彩內容速覽一分鐘

■【神祕湘西 文化尋根】劉年:王村古渡,那一船的煙雨

■【神祕湘西 文化尋根】黃青松:春秋自在老衛城

■【神祕湘西 文化尋根】尋找苗疆邊牆

■【神祕湘西 文化尋根】茶峒:亦遠亦近的邊城

■【神祕湘西 文化尋根】梅茶裏耶!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