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昌緒先生與夫人郭蘊宜女士合影

文 | 郭蘊宜

師昌緒——大小也算是個名人,但走在大街的人羣裏也就是個不起眼的小老頭,這纔是真實的師昌緒(圖1)。

圖 1  師昌緒與郭蘊宜

有一次師昌緒路過一個大型電子儀器專賣店想進去看看,不料走到門前就被門衛攔住,門衛很嚴肅地對他說:“你幹什麼?”他回答:“想進去看看。”門衛上下打量着他說道:“你知道嗎,這不是一般的購物中心,這是賣高級電子設備的……”,話音未了,從樓裏面走出來一位衣冠整潔的年輕人,打着招呼向他走來,招呼道:“師老,您也來光顧電子商城啊……”,此時,那個神氣活現的門衛頓時驚呆了!一場鬧劇就此告終。

事實上,師昌緒從小就是一個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呆娃。他出生在河北的一個小農村裏,也是當地一個大戶人家,院周有着高大的圍牆,牆角還有炮樓,家中騾馬成羣,還僱有長工。但是,家中老幼四十口人的生活卻十分艱苦,同喫一個大鍋飯,終年也很少見到肉,他小的時候每次見到有肉都追着喊“肉,肉,肉”,傻乎乎的,連他父母也認爲他是個“傻子”(圖2)。

圖2 1956年師昌緒先生與家人合影(後排右 1爲師昌緒、右 2爲郭蘊宜)

師昌緒初進小學讀書的時候,同學們看到他那衣衫破舊的樣子,就想方設法地罰他清掃教室,對此,他並沒有做任何爭議,而是把教室清掃得乾乾淨淨,最後一個走出教室回家。一個學期結束後,他成了全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其他人也開始另眼相看。其實,他的智商並不高,但他肯刻苦、愛用功,以驚人的耐力獲得了所學內容的精髓,也初步表現出他爲人處世的素質和能力。

小學畢業後,升學的選擇也是個難題,師昌緒的家庭雖然是當地的書香門第,可是全家能供讀大學生並不多,他也深知父母能力有限,讀大學實在無望,只能報考師範院校,畢業後可以去當一個小學教員也可以有固定的收入,安穩地度過這一生。河北省立第二師範學校(簡稱保定二師)在當地頗負盛名,是個不收學費、半工半讀的名校,是當地貧寒子弟的希望,也是他們唯一的出路。最後,師昌緒以高分被錄取,當時欣喜若狂的心情是他畢生難忘的。保定二師校內樓臺整潔、設備齊全,眼前的一切對他都充滿了新鮮感,這讓師昌緒也開了眼界、見了世面,他也深知可學習的實在太多了,在今後的歲月中一定要加倍努力,畢業後才能當一名合格的教師,過上平穩的日子。

日軍侵華的炮火打碎了他的美夢,也打散了他那老少四代共聚一堂的家,各自走上逃難的征程。飛機炮火下的逃難經歷沒有把他嚇倒,而是讓他進一步開闊了眼界、提高了對人生的認知。走出河北到達河南鄭州,鄭州是當年的交通樞紐,許多南遷的學校和大批流亡的青年學生都暫時落腳此地,國民政府爲了安定人心給流亡學生髮放了臨時救濟金,每天 0.8元錢,維持最低水準的生活,同時安排各個學校都組織了“大學先修班”幫助流亡青年考大學。當時的他已身無分文,與當地流亡學生爲伍,當然又是一個上大學的機遇,看到了新的希望,終於有機會可以讀大學了。當時的情況是:學習沒有一個固定的場所、生活也沒有安全的保證,許多同學都病倒了,這時的他發揮了樂於助人的本性,精心護理這些落難的同胞,從此也結識了一些患難與共的知交。與此同時,他在先修班內刻苦學習,以優良成績被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西南聯大)錄取。這當然是大好的喜訊,但當時的他身上沒有錢,西南聯大路途遙遠,南下的旅費實在拿不出來。經身邊朋友研究討論,最後結伴同行去了近處的國立西北聯合大學(西北聯大)(圖 3)。西北聯大地處西北偏遠地帶的古路壩,當時國管區有三大壩:華西壩——教會學校華西大所在地,生活條件好、風景優美,被大家命名“天堂”;沙坪壩——周恩來總理的母校南開中學所在地,所以命名爲“人間”;古路壩——地處偏遠落後,連電燈都沒有,只能是“地獄”了。師昌緒就讀的西北聯大就在古路壩,雖然生活環境十分艱苦,但對他來說仍是難得的機遇,在暗淡的油燈下,挑燈夜讀度過了他的4年大學生活。

圖3  師昌緒學士學位照

4年後他以全校得分最高的成績拿到畢業證,並被推送到資源委員會工作。資源委員會中有學識的人很多,老專家們大多是留學英、美的學者,青年的工作人員也多是全國各大學畢業的優秀人員。在這些優秀青年同事的影響下,他參加了出國留學考試。以他的資歷,考取公費出國應無問題,但是因他英文基礎太差而落選,只拿到一個自費留學的證書,又是空歡喜一場,只能把那一紙證書收藏起來作爲紀念品。命運,人力是無法改變的。

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抗日戰爭勝利了,日本投降了。消息傳來,當地的老百姓欣喜若狂,長期在日軍欺凌下的老百勝總算有了抬頭之日。但是事與願違等到真正的中央大員到來時,連學生都分真僞,老百姓也再度陷入苦海的深處。不平的呼聲再起:“想中央、盼 ,盼殃……”。那時,他被分配到東北的重工業區的鞍山鋼鐵公司工作,啓程北上路過西安,他還舊地重遊訪問了古路壩,平靜、安詳、依然如故。到達北京後,情況大不一樣了,路上的行人低頭走路,車輛也不多,偶爾走到一些大衚衕外可聽到“反飢餓、反迫害”的呼聲,面對這些現象,他感到迷惘和不解。抗戰結束了,我們是戰勝國,但眼前的情況百思不得其解。到達鞍山後,他被安排給鋼鐵專家楊樹棠做專職祕書,楊樹棠也是河北人,爲人爽快、和善,親自帶着他走遍了廠內的車間和廠房。但讓他無法接受的事實是,廠內一些新型的設備都被當時的蘇聯紅軍搬回去了,但蘇軍(當時還是友軍)就這樣可以隨便地把朋友家中的新東西搬回去,這樣的現象如何解釋,中國(當時的戰勝國)對此將情何以堪。

實際上,內戰炮火已經響起。不久,解放軍進駐鞍鋼,廠長經理都被關押起來,但忽略了對工程師們的管制,這樣,一些工程師們就集體步行到瀋陽,然後回到北京(當年的北平)。到北平後,師昌緒被安排照顧留在北平的幾位協理的家屬,從而得到接觸一些上層人物的機會。當年的北平已是亂象一片,反飢餓、反內戰的呼聲不斷,政府大量印發紙幣使得民窮財盡,面對這些亂象他真的不知何去何從。迷惘中,他突然想起了高閣之上的那一紙出國證書。這時他已不是當年的年輕小夥子,在各方朋友的幫助下備足了一定的安家費用,又幫忙籌足了出國的旅費,使他能揚帆遠涉重洋到達了那所謂的“新世界”。

1948年 8月,師昌緒赴美留學,進入密蘇里大學礦冶學院學習,獲碩士學位,並獲“麥格勞·希爾”獎。初到美國的日子過得也是十分艱苦,經濟上,他雖然能拿到當時教育部的資助,但他也必須省喫儉用,留下一些錢寄回家。更困難的是,他英語聽力太差,課堂的講解他幾乎都聽不懂,全靠自學。幸好,當時學校有不少中國的同學給予了一定的幫助。一切的生活走向了正軌。那時,國民黨政府敗走臺灣,在緊縮開支的情況下切斷了對中國留學生的經濟支援。爲了活下去,他只能勤工儉學,尋求每小時 0.8美元的小時工的工作來維持生活。在假期的時候,他非常勤奮地工作,賺到的錢除了交學費和生活費,還留有一部分寄回家用。在日夜兼程的努力學習與工作下,他順利獲得了博士學位。同時,也得到了國內北洋大學發給他的聘書,這對當時的他是個天大的喜訊,回國迫切的心願難以抑制。整裝待發之時,傳來了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的消息,回國的願望瞬間化爲泡影。當時美國朝野一片驚訝,無奈之下,只能對中國的留學生下手,收了他們的護照,下令不准他們回共產黨領導的中國(大陸),這樣他可真的成爲流落異國的流浪漢。無可奈何下,只能先找到工作生活下去,然後再想辦法尋求回國之路。

他很幸運找到了當時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著名教授莫里斯科恩(Morris Cohen),成爲他的博士後。科恩教授爲人善良,在他的課題組工作也學到了不少爲人處世的藝術和道理,師昌緒在認真工作的同時,也一直想方設想尋找回國之路(圖 4)。MIT 的工作生活環境很不錯,校園裏也有很多中國的學者和學生,隨着時間的推移,許多有識之士也團結起來想方設法地尋求回國之路。最後,總算打通一切,終於踏上了回家的郵輪。

圖4  1952年師昌緒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

郵輪抵達了香港轉達廣州,他登上了從廣州北上的火車,在火車上聽到的是“共產黨的天,是明亮的天……”,看到的是大片的綠色田地,聽到的是田地上玩耍的小孩子快樂的歌聲。那時正是號召向科學進軍的紅紅火火的時刻,國家領導人對這批新生力量給予厚望。報到後,首先安排他們回家探親或四處參觀,然後再安排工作。全國各地的學校、科研單位也隨他們任選,但當時的他不假思索地寫下了“服從分配”,這樣,我與他一同分配到東北的一個新單位中國科學院金屬研究所(簡稱金屬研究所)(圖5)。

圖 5  1956年師昌緒與妻子郭蘊宜合影

那時的東北,是全國的重工業基地,研究所選擇在那裏,當然也是爲建設新中國需要的鋼鐵合金研製和生產服務的。20 世紀 50 年代中期的東北(關外),是另外一個世界,民俗和習慣與關內有着很大不同,特別是冬季的寒冷嚇壞了許多外來人。市內交通很不方便,當時師昌緒還是揹着行李步行走到的。金屬研究所在瀋陽的文化區,區內有幾個學校豎立在綠油油的農田中,金屬研究所的大院也顯得格外出衆,大院內人不太多,辦完所有的手續後才知道所有的年輕學生都下廠去了,這樣,他放下了行李就去了鞍鋼。鞍山的街道依然如故,他走訪了當年的領導楊樹棠,由他帶領着走入了鞍鋼的工廠車間,看到當年被抬走的設備也都回歸原處,他十分高興,但是,楊先生低聲告知這都是買回來的。此時他內心的感受難以描述,這就是我們一邊倒的國家的所作所爲嗎?可靠嗎?

回到金屬研究所後,他無意中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不久,反右運動開始了,這些無意間說的話又成了右派的言論,如果不是中國科學院的領導張勁夫和金屬所領導高景之對他們這些從國外回來學生的保護,那“右派”的帽子一定會被扣上。這次運動對他來說真的是驚心動魄,從此之後,也不敢亂說亂動了。

此後他只能用業餘時間抓生產研究工作,特別是要經常下廠指導,當時國防急需的是高溫合金的冶煉和加工成形技術。那時大躍進的宣傳工作熱火朝天,市面上的各項供應特別是食品卻日漸不足,最後他因營養不足和過度勞累病倒了。好在此景不長,政策上有所改變,迎來了一段平穩時期,使他在高溫合金的新工藝方面有初步的創新。但是,革命不是“請客喫飯”,風平浪靜的時間沒有維持太久,姚文元的大作吹響了新的狂風,這次師昌緒可沒逃過,被送入牛棚,鞭打得遍體血肉模糊。最後在周恩來總理對知識分子政策下達後,他走出了牛棚,下放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他本是農家出身,幹農活他並不陌生,老農民的樸實善良,撫平了他肉體上的傷痛,也恢復了元氣。他又活躍起來,還是管別人的“閒事”,一個年輕學者望着他的背影說:“看來,這老頭沒被皮鞭打垮,還照管閒事”。

不久,師昌緒被調到北京工作,接觸面廣了,管的事管得面也寬了,只要是建設的需要,國富民強的課題,他事事關心,事事過問,真的是成了“不務正業”的萬金油。他的專業是金屬材料研究與應用,但對軍需的材料應用發展非常關心,他知道碳纖維是軍用民用非常重要的戰略材料,國外的發展日新月異,但對中國封鎖不開放,他對此心急如焚。他身邊對此項工作研製過程深知的同志都知道,這是一件研製多年無結果不得不放手的一個課題,重拾這項研究說不定仍然會是個敗局,將影響他的聲譽。但他認爲:“碳纖維是國防事業上非常重要的材料,碳纖維的研製技術不能一直掌握在外國人的手中,這個事情總得有人管,我作爲研究應用材料的科研人員我不管誰管,如果思前想後,怕字當頭,那我們將永無出頭之日。”在他的強烈堅持下,感動了他周邊所有的同志,由他牽頭重新組織了碳纖維科研與生產及有關單位開始研製和試生產,在羣策羣力的刻苦努力下,初步試製成功的竟是一個民營小廠——光威碳纖維有限公司(簡稱光威公司),也真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從此,他經常去光威公司瞭解他們的研製和生產流程,也結識了光威公司的創始人——陳光威先生,一個讀書不多但工作踏實、認真的老實人。陳光威熟悉廠內所有生產流程的每個環節,這些實際操作的知識是書本上和實驗室結果中所找不到的。可能就是這些實踐常識成爲他廠能獨領羣芳成功試製出碳纖維而突破國際封鎖,師昌緒初步意識到,精英與工匠結合是成功的基礎。他曾多次去光威公司瞭解他們的生產實驗進程,碳纖維的試製成功他從心底感到高興(圖 6)。但當今,他想管和該管的事情太多了,有時感到無奈,無奈此生的坎坷,使他失去了很多爲國家和人民而奮鬥的時間。

圖 6  威海碳纖維基地師昌緒塑像

生活中,師昌緒過得很節儉,除了喜歡喫紅燒肉,別無其他要求。但在日常生活言談中常常是不拘一格的。偶然的機遇可能會發現他考慮問題有點與衆不同,說不定能製造茶餘酒後的笑話。

舉個例子,市場上買東西無論是食品還是用品總會挑選好的,自己滿意的,而他站在一旁會發表他的高論:“你們都挑好的,不好的賣給誰呀!”一語驚人,連過路的小學生都看他像個傻子。這個當年大家庭公認的傻小子經過風風雨雨的鍛鍊,已成爲小有名氣的名人,仍然傻氣未改,這應說是他的本性“無我”,考慮問題不以自我的得失爲前提,怪人也!這樣的人應該是淡薄名利的,不考慮個人得失的。

師昌緒的一生歷盡坎坷,從一個偏僻的農村傻小子到一個略有名氣的科研人員,他本性的“無我”,應該說是他成功的基石。生性“無我”的人必然會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坎坷的人生經歷也讓他深深地體會到,有一個強大的祖國是多麼重要,認識到,祖國的水土養育了自己,應該對祖國的興亡負有責任和義務。但他自己認爲艱難困苦也是機遇,可以鍛鍊人的意志。他曾經想過,如果沒有逃難,他根本沒有上大學的機會,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切。如果沒有在國外淪爲流浪漢的經歷,也不會強烈地意識到“沒有一個強大的祖國,就沒有個人的幸福”。人老了,難免會憶舊,他回想起當時回到祖國的大地時,看到那一片安靜祥和的環境,向科學進軍時期圖書館和校園的朗朗書聲,這一切的一切都被“政治運動”攪亂了。今天,好不容易日暖風和,他要抓緊時間,抓回他失去的歲月,盡一切可能做他能爲國家和人民做的有益事情。

人的資質不同,受教育和人生經歷也各有不同,只要是抱有一個熱愛祖國的赤膽忠心,踏踏實實地做好本職工作,都會成爲人格完美的人、受人尊敬的人。

最後我用一段詩句結束此文。

郭蘊宜手稿

作者簡介:郭蘊宜,師昌緒先生的夫人,曾在中國科學院金屬研究所從事高溫合金、合鋼相分析組織結構和性能研究工作。

本文發表於《科技導報》2018 年第19 期,原標題爲:《悠悠往事 碌碌生平——印象中的師昌緒》敬請關注。

(責任編輯 衛夏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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