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故事之浮沉人生之摩詰黃昏

古人說:“顏足行世偏倚才”。

翻譯過來就是“有些人明明可以靠臉喫飯,卻偏偏要靠才華”。

話說大唐開元二年,即公元七百一十四年,正值李隆基時代的開元盛世,全國上下歌舞昇平、祥和融洽,簡直就是萬邦來朝、唯我獨尊,完完全全的大國氣象。

有一年僅十五歲少年,背上古琴一把,腰間狼毫一隻,包裏文具一套,從蒲州(山西永濟)出發,歷經數月,跋涉了四百餘里,終於站在長安城的門樓下。他仰望着門樓上氣派的殿宇,心裏默默的唸了一聲:“帝都,哥征服你來了!”隨即湧入人流。這個背影,似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而這一年,作爲後面盛唐奇蹟重要的文化代表,年僅十三歲的李白還在青城山讀書練劍、爬樹搗蛋。年僅兩歲的杜甫還在母親的追逐下滿屋跑,逃避餵飯。至於白居易,其父母親都還沒有出生。

兩年之後,即公元七百一十六年,這位十七歲的少年參加當地遊園活動之後,很隨意地發了一個朋友圈《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此處敲黑板:所謂山東,並非今山東省,而是華山東面),並被《大唐文學》編輯轉載: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雖只二十八字,不料一鳴驚人。就憑這一首詩,就憑其中一句“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位少年震撼了整個帝都,也震撼了整個大唐文壇。他開始在盛唐伊始的時候以少年才子之姿,獨步天下。

天空一聲巨響,老子閃亮登場。

他,就是王維。他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青年才俊。

雖然有些書上對一些神童吹得很厲害,但年輕成名的古人並不太多。說不多呢,也有幾個。

在王維去世三十八年之後,大唐貞元十五年,即公元七百九十九年,二十七歲的白居易一舉通過大唐最高公務員考試,在參考同學十七人中,是最年輕的一個。他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然後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特意登上大雁塔,簽名留念,叫人把名字刻在磚頭上,還發了一個相當傲嬌的朋友圈(丫的似乎只有兩句):

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意思很直白:“這十七個人都很牛逼啊,可我是最年輕的。”

得意之餘,他已經忘記了,早在五十九年前的大唐開元八年,即公元七百二十年,李隆基開科取士,年僅二十一歲的王維就已經高中狀元。

但王維沒有把年齡這個事情當作炫耀的資本,那是相當的低調。他知道在自己之前,有唐高宗顯慶元年(公元六百五十六年)的蘇瑰,還有咸亨四年(公元六百七十三年)的郭元振,他們考上狀元時,都不足十八歲。

當然,大唐牛人很多,還有更牛逼的。在王維之後,有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八百五十一年),出了一位科舉制度時代最年輕的狀元莫宣卿,高中時只有十七歲。

這三位年輕固然年輕,狀元也確實是狀元,確實木有摻假水。然鵝,好像歷史上沒有留下多大印象,似乎只是一個名字和榮譽而已。

王維的光彩,早已蓋過了他們。

從來職稱、地位、榮譽和成就不能劃等號。中國歷史很奇特,太多的“狀元”空有名聲,卻毫無卵用,根本沒有產生什麼價值,僅圖一時之名,然後泯然衆人。反而很多落榜舉子,取得了極好的聲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怕年代太久,記不住。我們隨便舉點清代的栗子。

現在上菜,共有兩組名單,請按照印象選擇。

第一組名單:傅以漸、王式丹、畢沅、林召堂、王雲錦、劉子壯、陳沆、劉福姚、劉春霖。

第二組名單:李漁、洪昇、顧炎武、金聖嘆、黃宗羲、吳敬梓、蒲松齡、洪秀全、袁世凱。

有木有感覺第二組名字很熟?這一羣人,要麼是大官,要麼是文豪,即便是特麼個反派,也給人印象深刻,至少在歷史上大寫了一段。

可是,在當時,第一組名單當中的人是輝煌顯赫得飛起,上至皇帝,下至平民,衆星捧月,萬人景仰,因爲他們全都是科舉狀元。而第二組名單中的人物卻寂寞孤獨,鬱鬱寡歡,門庭冷落,無人問津,因爲他們全是落第秀才。

歷史很皮,鬼知道經歷了什麼,這些狀元我們反而不認識了。

話題扯遠了,現在扯回來。

縱觀整個大唐二百八十九年的江山歲月,前後共有狀元一百四十一位。其中,最出名的,只有三個,分別是王維、柳公權(書法家的名號遠遠超過其太子太保的政治地位)、郭子儀(馳騁沙場,軍功顯赫,力挽大唐帝國於不倒)。並無第四,王維是其中之一。

大唐不是還有好幾個大詩人嗎?難道不是科班出身?

這個問題問得太有水平了。

先說詩仙李白。他根本就沒有資格參加科考。他出身不好,老祖宗是流放的罪犯,老爹還是不法商人。出身這樣的家庭就徹底被擋在高考門外了。

再說詩聖杜甫。他倒是可以參加科考,但運氣極差,屢次不中,淪爲資深落榜生。

再說詩魔白居易。他成績很一般,最後不得不玩起了高考移民,託關係走後門,將戶口遷到安徽去考試。

能排名靠前的大咖,大約沒有更多了。

少年成名,科班出身,年輕狀元,名揚後世——這就是王維——不服不行,這特麼彪悍的人生,不需要過多的解釋。

然鵝,不解釋,怎麼讓人懂得起?這些,只是開始。

大凡成就大事,必須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備,缺一不可。

一個小小少年,是如何在帝都立足,並混到狀元之位的呢?

古人說:是金子,總會閃光的。但這前提是必須是金子。所以,這還必須從其才華說起。

王維的才華很多,首先不必說詩歌,這是基本操作。他在詩歌界的身份地位很高,在大唐可以進入前五、甚至前三。其次也不必說書法、繪畫。這個有史爲證:《舊唐書》本傳評價爲“書畫特臻其妙”,《新唐書》本傳評價爲“維工草隸”。《唐才子傳》稱其畫“入妙品上上”,其本人也毫不謙虛地自稱“當代謬詞客,前身應畫師”。最要命的,是這傢伙還精通音樂!

音樂,是最能搞氣氛的玩意兒了,大衆化娛樂,大家都能瞎參乎一把。不一定有創作水平,但一定有欣賞水平。

王維的音樂纔能有好神呢?我們吹牛還是要打草稿。《唐國史補》、《新唐書》、《舊唐書》中,都記載了一個相同的故事。《[唐]李肇· 唐國史補》中這樣寫:

人有畫《奏樂圖》,維熟視而笑。或問其故,維曰:“此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好事者集樂工驗之,一無差謬。

古文有點打腦殼,這裏簡單翻譯一下。某天,有人得到一幅奏樂圖,突發奇想,想搞懂圖上畫的是什麼曲子,就拿去請教王維。王維認真看了每個人的樂器、指法、神態,然後斷定:“這明顯畫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馬上有人懷疑:“尼瑪有這麼神?”於是找來專業樂工,當場演奏《霓裳羽衣曲》,進行驗證。事實果然如王維所言,絲毫不差。

正好,王維的機遇,壓在了音樂上。

話說在開元六年(公元七百一十八年),王維積極參加公務員選拔科舉考試,本以爲可以一舉命中,卻沒料到名落孫山。

事情發生後,他一個人在在皇榜前獨自發愣:“我已經很努力了,你們他麼爲什麼這樣對我?”

冷靜下來後,忽然想到,怨天尤人木有任何意義,這特麼是制度問題。

大唐初期的科舉考試,簡直算得上真正的光明磊落,直來直去,既相信學生,也相信閱卷老師。這種過度相信的結果是,沒有采用和實施“糊名制”。也就是說,考生的姓名、籍貫這些關鍵性資料,都沒有密封,完完全全是展露在外的。造成的效果是,閱卷老師一看,哎呀,這個人是我同鄉的同學的舅子的侄兒的鄰居啊,必須錄取。或者一看,哎呀,這個人是我死對頭的親屬的老師的外甥啊,必須幹掉。

這種神奇而有趣的制度,直接提供了考生“走後門”的機會。於是,全國各地趕來的舉子們,一般要考試前一年的秋天,把自己感覺最得意的詩文進行精心的編輯、整理,再找一個專業的文印部裝修,恨不得搞一個穿金戴銀的封面和內容,然後帶到京師,呈給當時在政治或文學上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看,讓對方“指點”,這叫做“行卷”。當然,只是“行卷”交過去,可能屁都不得放一個,還必須有點其他內容,什麼“土特產”啊之類的,大家懂的。

必須順應時代,才能混得下去。這種風氣,竟然成爲了一種制度。不要說蠢才躍躍欲試,連天才也都頗愛走這個後門。所以,王維中招了。

當時有一位很有社會影響力和江湖地位的人物,大家叫他岐王。他是正宗的官叉代,是唐睿宗李旦的兒子,唐玄宗李隆基的弟弟。這種身份地位,足以讓他可以在長安城橫着走。這是一位十足的音樂發燒友,家中有自己的樂隊。

王維音樂搞得好,經人介紹,混進了岐王的樂隊,並擔任主奏兼主唱,還要作詞、作曲。三不二時,兩人還要高歌一曲,一唱一和,十分熱鬧、和諧。王爺對他,那是相當的好——“待之如師友”。

關係搞近了,就有資格提要求了。王維說:“大哥,拜託你創造個機會拉我一把!”王爺假裝考慮了一下,答應了,說:“我的意見有時候行不通,皇兄不一定張實我。你的這個事情,全在我妹九公主身上,他和皇兄的關係搞得近得多,我讓她去說,這個事情沒毛病。”

話說這位九公主,是貨真價實真正的金枝玉葉,她是武則天的孫女,唐玄宗的親妹妹。自小親眼目睹宮廷中血淋淋的政變,受到了打擊,感到生活非常低落,於是在大唐道教頗爲盛行的歷史條件下,萌生了出家當尼姑的念頭。不過,作爲大唐的公主,這個頭銜絕非浪得虛名。非要嫁人,纔能有幸福生活嗎?答案對她來說,是否定的。所以,即便是在尼姑庵裏,玉真公主照樣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生活安逸了,就要有相應的娛樂人才。玉真公主十分喜歡漂亮的帥哥,在一起談談文字寫寫詩歌,沒事玩玩文藝沙龍。還親自牽頭成立了一個文學書社,她親自兼任社長。

所以,這就是機會。

這一日,岐王參加九公主家的音樂晚會,特意把王維帶了上。

晚會正熱鬧中,岐王說:“妹子,我今晚帶了一個小帥哥過來,搞下氣氛如何?”公主表示,求之不得。

於是,已經事先完成裝修,穿着華麗錦鏽衣衫的王維,親手應用琵琶,獨奏了一曲《鬱輪袍》,所有聽衆如癡如醉,公主動容不已。

一曲終了,公主說:“歌迷獻酒!”居然把王維請到酒席上來,坐着喝酒聊天。岐王乘機推薦:“他這音樂水平還算一般,文章那才叫一個優秀!”於是王維馬上把準備好的文章拿給公主看,公主看得目瞪口呆:“這些文章我一直在讀,還以爲是古人寫的,原來是你啊”。一番瞭解之後,對岐王說:“我希望這位小帥哥加入我的團隊,我那文學書社社長的位置,非他莫屬!”

後來,王維經常出入玉真公主府邸。關於這段經歷,王維曾經寫過一本書《和公主在一起的日子》,結果因爲種種原因,最後燒了,沒有發表。

不過,他還是發表了一篇作品《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而忘昔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之後,公主親自把主考官叫來,當面進行交代。大概意思是:“我上次推薦了狀元對象張九皋,現在我的意見變了。這個王維更加厲害,文章寫得很好,更加適合當狀元。我這不是提要求,我這個意見,你們不一定要採納,只是作爲一個參考。”

公主的意見,尼瑪還真的只是作爲參考?主考官不是傻子,自然懂得起。

於是,大唐開元八年,即公元七百二十年,年僅二十一歲的王維完全憑藉“個人實力”,高中狀元。

狀元及第後,王維終於正式走上大唐的公務員崗位。起步職務是太樂丞,屬於正五品,雖然官職不大,卻也算是妥妥的正廳級幹部。隸屬於文化部,其主要職責是負責禮樂方面事宜,同時兼任皇室宮廷宴樂樂隊隊長,爲皇室宮廷宴樂培養樂隊伶人。

狀元搞音樂,對於別人而言,可能不可思議,但對於王維而言,卻是專業對口。玉真公主的意思和特意安排,王維還是樂於接受的。

既然當了這個職務,就要搞出點名堂來。至少,王維的初心是這樣的。爲了表達這種決心,他專門發表了一篇文章《少年行》: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誰能想象,一個白晰俊逸的文弱書生,其精神狀態競如此昂揚,如此意氣風發,渾身洋溢着豪邁的開拓創新精神。

沒想到,在這個職位上,僅僅呆了幾個月,屁股還沒有坐熱,王維就遭貶職了。

爲什麼被貶職呢?正史上沒有任何記載。自古以來,“工作需要”這四個字,很是玄妙,非常值得推敲。王維也因爲“工作需要”,調任山東濟州司庫參軍,工作是看糧倉。這樣子一來,專業終於不對口了。

雖然官方不着筆墨,但江湖上依然有傳說。《集異記》中記載:

(王維)及爲太樂丞,爲伶人舞黃獅子,坐出官。黃獅子者,非一人不舞也。

後人也對這個事情進行考究和印證。宋代文人王讜在《唐語林·卷五·補遺(起高祖至代宗)》中記錄爲:

王維爲太樂丞,被人嗾令舞《黃獅子》,坐是出官。《黃獅子》者,非天子不舞也,後輩慎之。

從字面上意思理解,主要是爲了伶人舞黃獅子的事。在大唐典禮律令中,其中一條明確指出“黃獅子這個節目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舞”,這個人就是皇帝。伶人不慎私自表演了舞黃獅子,這件事又被圍觀的好事者添油加醋地喧染後告密,王維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不再適宜擔任這一職務。

王維得到上方的調令時,氣得不行。

麻辣隔壁的,你特麼看鬧熱時候,高興得嘻嘻哈哈的,轉眼就不認人?還尼瑪匿名舉報?簡直不是狗東西。

但是話說回來,不就是下屬違紀嗎?犯得着把領導這樣牽連處罰?按照既往慣例,首先抵死不認賬,堅決不承認知道這事,其次馬上承認錯誤,自己認領責罰,“管教下屬不力”。普遍情況下,基本是“罰酒三杯”,呵呵呵,結束。這事翻篇,明天該上班繼續上班。

實際上,這裏有個插曲。在這期間,王維沒有履行正規的請假手續,悄悄跑回老家,和一位青梅竹馬的女子結婚了。

因爲這個事情,公主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爲什麼公主會生氣呢?此處不便過多解釋,給個眼神,自己理解。

“怕個毛線,到地方就到地方,下基層就下基層,接觸下老百姓,積累點工作經驗也好。”王維給自己壯膽,感覺還比較樂觀,“一年半載後,哥還會回來的。”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王維在地方上,並沒有自怨自艾,工作搞得風生水起,羣衆支持率和滿意度均很高。

當年,王維的好朋友孟浩然參加公務員考試,沒有考過。王維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送孟六歸襄陽》:

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

以此爲良策,勸君歸舊廬。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大概意思是:兄弟,當公務員太特麼老火了,不如這青山綠水間快活。你不要再往這行裏面鑽了,要過自己想要的日子,讀讀書,喝喝小酒,寫寫文章,這特麼纔是真正的幸福生活。

大凡別人遇到問題時,他人都特別會勸人,言語上頭頭是道。但自己遇到事情時,卻不能接受別人的勸說。寫這首詩歌的時候,王維是相當的自信和灑脫。就如同一位天天花天酒地的大財主,給食不果腹的乞丐講道理:“喫點粗茶淡飯,很好啊!你要珍惜現在的生活,我還連粗茶淡飯都喫不成呢……”

時間流逝很快,王維在濟州幹了大約四年半,才突然發現一個問題,朝廷組織部門的調令至今沒有音訊:“狗日的,一定是把我搞忘了!”

這期間,他不斷地思考人生。最嚮往的生活,莫過於他在《濟州過趙叟家宴》中所寫的:

雖與人境接,閉門成隱居。

道言莊叟事,儒行魯人餘。

深巷斜暉靜,閒門高柳疏。

荷鋤修藥圃,散帙曝農書。

上客搖芳翰,中廚饋野蔬。

夫君第高飲,景晏出林閭。

但對於男人來說,沒有錢,沒有地位,差不多就跟被拔了牙的毒蛇一樣窩囊。

他不禁想到生活上一個相當沉重的話題,在《偶然作》中具體體現:

小妹日長成,兄弟未有娶。

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

父親早亡,長兄如父,人到中年,妹子、兄弟都沒有成家,作爲一家之主的他,自然要挑起照顧整個家族的重擔。

那些閒適的生活,狗屁理想,滾犢子吧!狀元的光環屬於過去,是時候重出江湖了。他這樣想着,悄悄回到了帝都。

回京城簡單,找工作難。

日子必須繼續。咋搞?沒辦法,必須再來一次潛規則。玉真公主那,是萬萬不能再去的了。感情已經徹底破裂,再去騷擾,不是自找沒趣麼。再說這時候李白已經替代了王維在玉真公主心目中的位置,再也回不去了。

王維不恨李白,只是不願意張識他。很神奇的兩個人,兩位同時代的大詩人,年齡相當,在文學上的地位相當,但老死不相往來。

當年,王維還和玉真公主好着的時候,曾經爲她寫過一首歌《奉和聖制幸玉真公主山莊因題石壁十韻之作應制》:

碧落風煙外,瑤臺道路賒。

如何連帝苑,別自有仙家。

此地回鸞駕,緣溪轉翠華。

洞中開日月,窗裏發雲霞。

庭養沖天鶴,溪流上漢槎。

種田生白玉,泥竈化丹砂。

谷靜泉逾響,山深日易斜。

御羹和石髓,香飯進胡麻。

大道今無外,長生詎有涯。

還瞻九霄上,來往五雲車。

高手就是高手,壓根不直接寫人,反而把玉真公主的山莊狠狠滴吹捧了一番,這個地方簡直就是人間仙境啊!住在仙境的,自然就是仙人了。暗地裏把玉真公主吹噓了一番。

完全不諳,背地裏殺出一個李白。他後面也給玉真公主寫了一首歌《玉真仙人詞》:

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峯。

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

弄電不輟手,行雲本無蹤。

幾時入少室,王母應相逢。

這也是高手,直接寫人。太白寫詩豪放不羈,雖然在公主面前,也不失飄逸狂放的本色。什麼“鳴天鼓”、“騰雙龍”、“弄電行雲”之類的,把玉真公主寫得像九天玄女一般地浪漫,比起王維那篇拘謹呆板的詩來要好得多。

王維不假而歸,未經批准,私自結婚。公主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李白乘虛而入。李白的豪放不羈、生性灑脫,讓讓玉真公主欲罷不能,從此李白就成爲玉真公主的座上客,替代了王維。

這種情況,導致二人雖然都在帝都給皇帝打工,但從來不見面,更沒有二人見面的文字記錄。

吹牛打草稿,我們找下歷史佐證。

話說開元十八年,前輩詩人賀知章經常約張旭、李適之、崔宗之、李白等名士於長安市上開懷暢飲,各種狂歡,後來就有“飲中八仙”之美名,但是沒有邀請王維。

話說開元十九年,前輩詩人張九齡第三度奉詔入京,閒餘之時就多次邀上王之渙、王昌齡和王維等於長安城郊渭河之濱把酒論詩,但沒有邀請過李白。

話說天寶二年,詩人王昌齡、裴迪、王縉等人相約王維遊長安青龍寺懸壁上人院並一起賦詩,但沒有叫上李白。

話說天寶三年,賀知章向皇上提出辭職歸隱得到批准後,當即約請幾位朝中大員及文朋詩友到長樂坡出席送戰友的最後晚餐,其中有李白,但沒有喊上王維。

不多說了,反正王維和李白兩個人不亮稍。王維也是打死不會去找玉真公主說情的了。

這時候,他想到一個人,當時的丞相張說(敲黑板,這個字認“悅”)。老規矩,寫一封自薦信《上張令公》,這首詩有點長,共有一百三十二字,最能表達意思的,是最後三句:

賈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

學易思求我,言詩或起子。

嘗從 大夫後,何惜隸人餘。

在這首詩裏面,他自比賈誼,懇請張說提攜,並表示:“如果丞相能幫助我,我做牛做馬都願意。”

果然湊效,張丞相肯幫忙,沒過幾天,王維就收到了組織部門的調令,到祕書省工作(這個祕書不是給領導當祕書,是管理書籍的。祕書省,相當於國家圖書館、國家出版總局)。

工作還算清閒,幹着也算順利。但王維總覺得哪兒不大對勁,仔細想想,也沒有感覺到到底有啥不對勁。

時間如流水,轉眼就到了開元二十三年(公元七百三十五年),三十四歲的王維得知曾經的恩師張九齡重新擔任宰相,才突然想起了這兩年工作方面不對勁之處——專業不對口。於是故伎重演,也寫了一封自薦信《獻始興公》:

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

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

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

任智誠則短,守任固其優。

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

所不賣公器,動爲蒼生謀。

賤子跪自陳,可爲帳下不。

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

王維也是真的捉急了,表達意思很直白。但我們仔細分析這首詩,簡直寫得太有水平了,堪稱自薦信的樣板。

此詩開頭四句說,我寧願棲隱山林,清貧淡泊,也不願爲了追求富貴而巴結王侯。接着四句進一步表明心跡,表示寧可當農民,也不肯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求人。

詩的後半轉到希望張九齡任用自己的意思上來。我聽說你這人相當的賢明、厚道、清廉、公正。我想和你混,可不可以,行不行?

最後一句,特麼的絕了!你如果是出於公心而任用我,我非常感激;如果任用我存有私心,我不同意。潛臺詞是啥呢?你這人這麼高尚,就不要想我給你那啥意思意思了。要不然,打臉哦。

通過這封自薦信,讓張九齡捱了一頓表揚。加之本來就愛才,何況大人物身邊,總要有幾個貼心豆瓣纔行。他果斷把組織部長叫來,如此這般作了安排。

幾天後,王維收到調令,擔任右拾遺(皇帝助理,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專門給皇帝遞點子、提建議)。按級別算來,屬於正八品。雖然級別不高,卻是“扈從乘輿”(跟隨皇帝提包包、拿水杯)的近臣,混到位了,可以直接向皇帝進諫,甚至也可以直接向皇帝推薦賢良。

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王維以爲,報效國家的機會終於來了,長期以來灰暗壓抑的心情得到了釋放,真特麼爽!

皇帝助理,果然不是蓋的,那是相當的關火。

某天,朝廷有個姓韋的大領導搞了一座小別墅,順帶還有一座規模龐大的農耕田園文化風景區。很像《紅樓夢》大觀園中“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的稻香村,既高雅端莊,又自然情趣。老遠一看,可能門票必須四位數那種。

然鵝,這麼爽的地方,當然不是爲普通羣衆開放的,給錢也不行,必須有地位,而且只能刷臉卡。皇帝乃至丞相等大領導經常去那搞活動,喝茶打牌,吹牛嘮嗑,體驗農村生活,順便商量國家大事(如果你以爲集團公司的所有大事都是開會研究決定的,那就證明你這人太實誠了)。

某天,皇帝很開心,說:“我們在這隆重集會,取得了階段性成就,值得紀念。你下來後,梳理一個文集,整理一下,把這段歷史寫下來,認真寫,寫好。”

王維表面不敢怠慢,實則內心狂喜。文稿整理校對完畢之後,立即文不加點,寫了一篇《暮春太師左右丞相諸公於韋氏逍遙谷宴集序》,全文六百零九字,文采飛揚。

在文中,他自謙:

仰謝右軍,忽序蘭亭之事。

平心而論,他實在是想寫成另一篇《蘭亭序》,論才情,他是毫無壓力的。這聚會和蘭亭之會太相似了。時間上,都是暮春之初。陣容上,都是羣賢畢至。但不同的是,這裏全是大官,一堆人都是正三品以上,標題寫了太師、左丞相、右丞相,無法一一點名,沒寫上的只能寫個“諸公”,整得很冗長。

他在文中描寫出遊的排場、宴會的熱鬧、賓主的盡興,就花了大量筆墨。其中他還將志在林泉、心存魏闕有機融合,所謂:

袞旒松風,珠翠煙露。

驂御延佇於叢薄,佩玉升降於蒼翠。

當然,只是寫情景,寫思想,肯定是不行的。在文章末尾,他還是記得必須要傳遞正能量:

且三代之後,而其君帝舜;

九服之內,而其俗華胥。

必須表揚一下皇帝英明,政治清明。馬屁不拍一通,這文章是發表不出來的。

時間很快,就到了大唐開元二十五年,公元七百三十七年,初夏。這一天來得很突然,一道聖旨,王維被任命爲監察御史,這個職務是正八品,權力大了很多,算是升級,要求他出使涼州勞軍(代表朝廷去邊疆慰問部隊)。

關於王維的這次職務變動,官方記載的原因相當正面,是由於三月份崔希逸與吐蕃交戰大捷。《舊唐書•玄宗紀》記載:

三月己卯(初五),河西節度使崔希逸自涼州南率衆入吐蕃界二千餘里。己亥(二十五),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與賊相遇,大破之,斬首二千餘級。

部隊取得勝利,朝廷確實該嘉獎。

出使塞外,也好。朝廷的八品和地方的八品,那完全不是一個概念。王維甚至還有點感恩。

這次勞軍,讓王維眼界大開。他第一次來到塞外,第一次感受到大漠奇異的風光,他用生花妙筆,描述了這次北上大漠的奇特感受,也表達了對崔希逸取得戰功的無限敬仰以及對唐王朝取得軍事勝利的無比自豪,忍不住發了一個朋友圈《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吏,都護在燕然。

曾經真的以爲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王維這樣想。

命運卻說:“有些事情不要想當然。你看見的,你得到的,不一定就是真實。”

這次職務的變動,其實還有個真實背景。

完全不諳,大唐太平久了,唐玄宗自我感覺十分良好。逐漸由勵精圖治轉爲驕縱腐化。思想變了的皇帝,是聽不進去忠言的。張九齡執政三年,經常說些老實話,直接批評皇帝“不作爲”“慢作爲”。

皇帝很鬱悶:“你這麼不上道,天天叫我認真上班,我是皇帝啊,該我說了算啊,你這種搞法,我怎麼過上好日子呢?”很生氣,找了個理由,把他貶爲荊州長史。

張九齡被降級後,口蜜腹劍的李林甫總攬了朝廷大權。王維不是李林甫的人,當然不能繼續在帝都工作了。總不能直接攆走吧?這也太特麼明目張膽了。如何既要讓對方高興,又要達到自己的願望呢?思來想去,計劃有了。

沒過幾天,以皇帝名義簽字蓋章的一道諭旨下來,任命王維爲監察御史,要求其出塞,宣慰河西軍。

臥槽,原來是被趕出朝廷了!狗日的,千算萬算,小人算不了。知道事情真相後,王維大呼上當。

李林甫總攬朝廷大權後,奸臣當道,政治日趨黑暗,朝廷上的文武百官,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知有誤,少說爲佳,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再也無一人敢向皇帝直言進諫了。

這種工作環境,搞起來還有啥意思?面對冷酷的現實,正常文化人的良知令王維的心情異常黯淡,剛剛重新點燃起來的政治熱情,被冰雪般的政治現實熄滅了。

他認爲這是一個“復值接輿醉”、“人情翻覆似波瀾”的黑暗年代,他不願意同流合污,也害怕捲進官場傾軋的漩渦中去,他想到了歸隱,在《早秋山中作》中初步表達了意思:

不厭尚平婚嫁早,卻嫌陶令去官遲。

但他想了很久,終究沒有掛冠而去,爲什麼不辭職呢?原因很簡單,主要是怕窮。

縱觀歷史長河,沒有一個文化大師能超越自己身處的時代,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文化大師作爲一個有生命的個體存在,還需要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生存,而衣、食、住、行,那一樣沒有錢財能行?而哪些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大師,大多數不事稼穡,不懂商賈,手無縛雞之力,像王維這樣,真正斷了朝廷的俸銀,如何維護妻兒老小的生計。

說白了,工作就是工資,工資就是生活。自古以來,錢纔是硬道理。

王維記得,當年東晉的山水田園詩人陶潛,因爲不肯屈腰見督郵,解下印綬棄官而去。氣算是出了,結果淪落到沿街要飯的地步。

爲了氣節,不至於吧自己整上絕路吧?想想太特麼恐怖了。前車之鑑,後車之轍,陶潛的這種事情,肯定是不能再發生了。

思前想後,終於悟出了一個人生哲學,專門寫了一篇《與魏居士書》:

孔宣父雲: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爲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爲不適意也。苟身心相離,理事俱如,而何往而不適?

最後決定,要走一條心在山野,身在朝廷,身心相離、對政治敷衍塞責的半仕半隱的道路。

簡單地說,大約是以下幾個字:

不主張,不反對,不拒絕,不負責。

嶺南慰問部隊很快結束,大唐開元二十八年(公元七百四十年),回到帝都,捱了皇帝一頓表揚和嘉獎後,王維被任命爲知南選,其職責是主持朝廷在南方開展的科舉考試。

當年考試看人臉色,現在主持考試讓人家看臉色,想想就過癮。

這個工作大半年就搞完了。開元二十九年(公元七百四十一年),王維從嶺南迴到帝都提交述職報告,專題給皇帝彙報考試選拔人才的情況。

其實,他心情是陰鬱的。因爲,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早在大唐開元十八年,即公元七百三十年,三十歲的王維經歷了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之一,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難產而死,與此同時還有胎死腹中的骨肉。

婚後差不多八年辛苦,從來就沒有認認真真和妻子敘敘家常、旅遊風景,也沒有享受天倫之樂。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獻給了事業和朝廷,都獻給了自己所謂的“初心”。一種愧疚感,始終充斥着他的內心。

王維和妻子沒有感情嗎?在留存下來的四百多首詩歌中,爲什麼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他給妻子的文字呢?難道他不會寫情詩嗎?

王維和妻子的相遇,彼此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八年後他金榜題名,連公主都對她有意思,甚至還那啥。可他卻絲毫沒有留戀,大登科後便迫不及待地迎娶了自己的青梅竹馬,迎來小登科。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首詩,很多人誤認爲是王維寫給妻子的情詩,其實不然,這是寫給朋友李龜年的。既然基情都描摹的如此情真意切,一首愛情詩怎能難倒王維這樣一個絕世天才?

王維說:“你們可能不懂我。沉默的人,愛的最深。”

他沒有用文字祭奠自己的愛與悲傷,可史書卻爲他這段感情留下一句力重千鈞的批註:

孤居三十年,終生不娶。

這幾個字的批註,在整個大唐,除了那些窮得食不果腹、實在不能續絃的光棍漢子,只有王維配得上。

人,大凡中年以後,都不可避免地經歷生離死別。

這次回京述職,又發生了幾件大事情。

好友孟浩然溘然長逝,恩相張九齡抑鬱而終,新知崔希逸在悔恨中喪命……一連串的打擊,使他更加感到人生的寂寞和政治的無常。太特麼痛苦了,卻又無能爲力。

大唐天寶元年(公元七百四十二年),王維被提升爲左補闕,其職責是對皇帝進行規諫,並舉薦人才。這是一個從七品上的官職,職務、職稱都上去了,待遇也明顯提升,工資幾乎翻番了。

天寶二年,王維終於下定決心,幹了很多人有了錢後都會幹的事情(不過好像有些人沒有錢也會幹,所謂窮操)——搞房產。但他這個有點高端,不是傳統的什麼三室四室,而是初唐詩人宋之問的藍田輞川別墅。

這裏是終南山,距帝都不是很遠,就在國道邊上,交通各種方便。還有山有水,可耕可牧,能漁能樵,最是適宜修身養性。房子裝修好後,王維還特意把母親接過來,享福。

對待輞川別墅,他特別認真,依據山水形勢,種植花木、堆疊奇石、建造亭臺、構築水榭,先後建起了孟城坳、華子岡、竹裏館、辛夷塢等二十處景點,把長約十公里的輞川山谷,經營成了一所環境清幽、絕塵脫俗的園林勝地。

風景區建成後,王維自己都驚了一跳。沒想到自己還有這種才華,早曉得,投資搞房地產,說不定早發財了。

更讓王維感到欣喜的是,終南山中,還有一大羣志同道合的朋友。《唐詩紀事》中寫了,在這期間,終南山隱居着很多詩人,如裴迪(官蜀州刺史、尚書省郎)、崔興宗(王維夫人的兄弟),還有被譽爲有“經國之大才”的儲光羲、著名詩人盧象、能詩善畫的張湮等人。這些人大部分是懷抱利器而不得重用者,和王維很有共同語言,十分的談得來。

這一夥人在一起,幾乎天天搞事情。他們吟詩唱和、作畫撫琴,其樂融融。王維還特意寫了一篇《山中與裴秀才書》,抒發了同侶相遊的快樂(有點長,二百二十八字),末尾寫道:

斯之不遠,儻能從我遊乎?

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

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

因馱黃櫱人往,不一。

他用這封書信,邀請妻子的兄弟來耍,共同享受山中沒有塵雜的生活。他設想着兩個人在山中漫遊時的所見所聞,山幽林靜,水青草綠,攜手賦詩,真是令人神往之至。

到底開不開心?且看王維的《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峯變,陰晴衆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住在這裏,不用每天寫公文、聽彙報、參加會議、和下屬以及老百姓扯筋撩皮,不用看上司的臉色。在我的地盤就得聽我的,太特麼開心了,簡直連班都不想上了。

大唐天寶九年,即公元七百五十年。已經五十歲的王維,必須經歷人生中不得不面對的又一別離:母親病重,子欲養而親不待。

彌留之際,大約是迴光返照,母親反而不覺得痛苦,她問:“兒子,你還記得你的童年嗎?”

怎麼可能忘記呢?王維始終記得,原來的老家是太原祁縣,後來搬家遷移到山西永濟。父親王處廉,也是體制內的公務員,當過汾州司馬(屬於軍隊職務,專門負責管馬匹)。王維幼時,父親就已經去世。甚至已經記不清父親的模樣。母親崔氏出身赫赫有名的博陵大族,知書識禮。儘管沒有父親,王維和弟弟王縉(當過太子賓客,屬於太子東宮屬官,其職責是調動護衛、侍從,給太子建議等)還是得到很好的教育。

兩兄弟都沒有給母親丟臉。

母親又問:“兒啊,你知道你爲什麼叫王維、字摩詰嗎?”

怎麼可能忘記呢?“維摩詰”這個名字翻譯過來就是沒有污垢,即“淨”。“維摩詰”是印度高僧,母親把他的名字拆開來爲自己命名,《維摩詰經》,王維從小就會背誦。

母親是虔誠的佛家弟子。王維在《請施莊爲寺表》中寫道:

故博陵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餘歲,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

文中寫到的“大照禪師”,名叫普寂,是北禪宗神秀的大弟子。母親曾經在普照門下守戒習禪三十多年,是佛學修養較高的北禪宗俗家弟子。

王維突然想到,母親學佛幾十年,會不會就是爲了開導眼前歷遭悲厄打擊的兒子,讓其解脫身心的桎梏?

母親安詳辭世,王維淚如雨下。

大唐天寶十四年(公元七百五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發生了著名的“雙十一政變”。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率領番、漢軍隊十餘萬人反於幽州,簡直是如同瘋狗一般,勢如破竹、來勢洶洶,十二月十二日,東京(洛陽)淪陷。

大唐天寶十五年(公元七百五十六年)六月九日,哥舒翰兵敗被俘,投降叛軍,京師震動。唐玄宗倉皇幸蜀(逃跑到四川的意思),大部分後宮佳麗以及官員沒有來得及跟上。安祿山打到長安後,開始“三光”政策,肆意姦淫擄掠,搞得王孫公子、羣僚、百姓,絕大部分淪落叛軍之中,受盡苦難。

這個時候的王維,已經當上了朝廷的給事中(皇帝專職顧問),官階正五品上。由於事情發生太過突然,節奏沒有跟上,也和大家一樣,遭安祿山抓住了。

哦豁!這下完蛋了。王維甚至連遺書都寫好了。

卻不諳,這位安祿山,大字不識一籮筐,卻喜歡賣弄風雅,有時候居然還要寫詩(儘管讓人笑掉大牙)。帝都打下來後,他開始建立自己的“朝廷”,總不能用些酒囊飯袋吧?他開始大量蒐羅玄宗舊臣,要求他們過來當“官”。敢不來?弄你。

王維當然是安祿山器重的重點對象之一。但是王維堅決不上當,逼慌了,喫了藥(當然不是致命那種,還不需要自殺),搞出一個“天天腸道嚴重感染,拉得不能正常上班,甚至華都說不出來”(服藥稱痢,僞裝痷啞)。

然鵝,安祿山不管這些,給他講:“必須也給我當專職顧問(給事中)”。王維表示:“身體不行,這個工作搞不下來。”安祿山很生氣:“尼瑪竟然不給面子?老子要整痛!”一氣之下,把王維關在菩提寺,讓他禁閉反思。

王維“坐禁閉”期間,安祿山爲慶賀戰功,在凝碧池大宴“羣臣”。他蒐羅了唐玄宗的梨園子弟百餘名奏樂助興。但是大家表示“非暴力,不合作”,完全不配合。樂工雷海青把樂器砸了,向着西京方向毛起哭。安祿山發火了,把雷海青綁在殿柱上,肢解而死。

當好兄弟裴迪把這個事情告訴王維後,王維百感交集,寫了一首《凝碧池》: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絃。

這首詩,原有一個咚長的名字:《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

表達的意思是:安史叛軍是卵的,鬧得再兇,也等求於零。我們只認大唐天子。

但他畢竟心性懦弱,不敢像雷海青那樣砸東西表忠心,也不敢和安史逆賊明着幹。他就想躲到佛家世界,遠離是是非非。寫了一首《口號又示裴迪》:

安得舍塵網,拂衣辭世喧。

悠然杖藜策,歸向桃花源。

大唐至德二年(公元七百五十七年)十月,大唐皇帝唐肅宗終於帶兵殺回來了,收復了東都洛陽。

秋後算賬的時間到了。竟然敢在我落難的時候背叛我?唐肅宗把曾在安祿山軍中供職的三百多文武官員全部抓了回來,挨個挨個整。王維也不例外,被判爲三等罪,面臨被流放或遠貶外官的懲罰。

但是,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

王維那首《凝碧池》詩,很快就傳到肅宗手裏。皇帝一看,這傢伙居然是無間道啊!加之在平叛中功績卓著的王維的弟弟王縉(時任刑部侍郎)願以己官爲兄贖罪,皇帝決定網開一面。但是懲罰還是必須意思一下的,就決定貶爲太子中允(職責是負責太子文令的審讀複覈,正五品下)。

心情很受傷,不想再上班。王維在《酬張少府》中寫道: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從此後,他有事上朝,無事還家,抽空作作畫兒,鑽研鑽研佛學,悉心經營他在終南山的輞川。

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爲樂,齋中無所有,僅有茶鐺、藥臼、經案、繩牀而己。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爲事。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時的王維,官反而做得越來越大。

同年,又被提拔爲太子中庶子(太子宮中的主管)、中書舍人(職責是草詔擬旨,正五品上)。大唐乾元二年,又被提拔爲給事中(負責百官奏抄,正五品上)。大唐上元元年,被提拔爲尚書右丞(掌辯六官之儀,糾正省內,劾御史舉不當者。正四品下)。這是王維的最後一個官職,也是我們稱之爲“王右丞”的原因。

爲啥運氣來得這麼兇猛?王維的才華毋庸置疑,但這“遲來的輝煌”,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唐肅宗李亨和他的父親唐玄宗李隆基在賭氣,只要李隆基不喜歡的人,李亨偏偏要重用。

喵的,活生生搞成了“運氣型”人才。

忍了。對此王維心知肚明,可他看破不說破,一邊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一邊過着“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田園生活。

對於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他管不了,也不想管。爲此,他發明了一個四字咒語“關我求事”,十分管用。

大唐上元二年,公元七百六十一年,王維在“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中,平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臨終無病,遺親故書數幅,停筆而化。

去世前兩年,他將輞川別墅改爲寺院,又將自己職田中的糧食用來爲災民舍粥。

王維在魚龍混雜、朝不保夕的官場中,從小吏修煉成詩佛,死的時候,卻像一個得道高僧。

我心素已閒,清川澹如此。

如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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