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蕊: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摘要:同年七月,朱熹第一次彈劾唐仲友,論狀中寫他與嚴蕊的“風化之罪”。在後世的記載中,嚴蕊只不過是唐仲友和朱熹政治鬥爭中的一顆棋子,若不是嚴蕊在此事之前便有才名,真的是白白打死也沒人知道。
“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雲呂伯恭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周密《齊東野語》
淳熙八年,時任浙東常平茶鹽公事的朱熹與台州知府唐仲友開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彈劾拉鋸。
他們二人分別作爲“永康學派”的代表人物和“閩學派”的代表人物,因學派立場的對立,互相針鋒相對。
朱熹此次彈劾唐仲友是有備而來的,當年七月,一批和唐仲友有關的人因此下獄,其中包括一位特殊的女子。
她是一位官妓。
可她卻在此事中展露出一種有悖於人們對“官妓”這類人逢場作戲的看法的所作所爲。
她就是嚴蕊。
一個出身低微到無法考證的小女子。
一個色藝雙絕的小女子。
台州知府唐仲友在一次酒宴上第一次看到這個負有才名的小女子,想要試一試她的才學,便指着盛放的紅白桃花,命她即興寫一首詞。
嚴蕊不負衆望地當衆寫下一首《如夢令》,也是這個女子的作品第一次被人記載下來,讀罷只有惋惜。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嚴蕊《如夢令》
惋惜這樣驚才絕絕的女子爲什麼只是一個卑賤的營妓。
惋惜她的作品最終傳世的僅三首。
但也正是因爲這首詞,她得唐仲友賞識。
又一年中秋,嚴蕊又一次展露才情,引得滿座與宴者紛紛驚歎。
唐仲友越發敬佩和憐惜這個小女子了。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
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
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纔隔夜。
——嚴蕊《鵲橋仙》
南宋淳熙九年,唐仲友爲嚴蕊落籍,以便於她能回黃岩與母親團聚。
如果故事能停留在這裏,真是再好不過的風流官員助風塵女子從良的一段佳話。
可惜歲月不能原地踏步。
同年七月,朱熹第一次彈劾唐仲友,論狀中寫他與嚴蕊的“風化之罪”。
“風化亂象”在當時的社會中並不少見,《四庫提要辨證》中記載:夫唐宋之時,士大夫宴會,得以官妓承值,徵歌侑酒,不以爲嫌。故宋之名臣,多有眷懷樂籍,形之歌詠者,風會所趨,賢者不免。
這種灰色地帶,大家都身在名利場,誰能不知?
可朱熹還是寫在了論狀上,既然寫上了,上級就不能當看不到。
那時正與母親在黃岩享受天倫之樂的嚴蕊,被黃岩通判抓捕,一度關押在臺州和紹興兩地。
彈慣了琴箏的手死死抓住監牢裏的木柵欄,吟誦詩歌的嘴裏喊着冤,獄卒們見這樣一個美貌而卑賤的官妓落獄,更是對其百般羞辱。
“兩月之間,一再杖,幾死。”即便只有短短九個字,也能從中感受到嚴蕊當時的痛苦絕望。
其實,她想要逃脫苦海並不難,只要招供她與唐仲友之間有染,作爲污點證人的她自然可以活命。
卑賤而貌美的女子,從來都身不由己。在這場政治鬥爭中,嚴蕊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罪證,就算沒有她的證詞,朱熹也有的是辦法扳倒政敵。
所以,她說不說,也只是罪狀上微不足道的幾句“有傷風化……”,對唐仲友的最終結果影響甚微。
可她偏不。
她說“身爲賤妓,縱合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僞,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
唐仲友沒有看錯人,這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在日日見不得光明的牢獄中,爲了守住自己的氣節,寧死不誣。
官員與妓女的桃色新聞向來瘋長於喉舌之間。
世人眼裏的妓女,大都逢場作戲,難得有一個如此氣節的,滿足了多少文人的“流落風塵又寧死不屈的美麗妓女”的話本想象。
於是擅長把一件事掰開揉碎了說啊寫啊的文人們,把這件奇聞傳遍京城。
一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驚動宋孝宗。孝宗作爲南宋難得的幾個明君之一,雖不願理會,但還是把朱熹調離,把負責此案提點刑獄的主官換成岳飛後人嶽霖。
嶽霖來到牢獄,看着被打到奄奄一息的嚴蕊,到底是心有不忍,審問後斷定嚴蕊確實是被誣告。
在這個時候,面對着大名鼎鼎的岳飛後人,嚴蕊明白自己終於能夠以清白之身走出牢獄。
她想他是懂她的,所以她把她的所想所求寫進詞裏,她知道他能看懂: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嚴蕊《卜算子》
嶽霖判嚴蕊從良。
此後,嚴蕊“雖死不可誣”的好名聲在京城打響,被宋宗室的一位貴人相中,娶回家做妾。
此後兩人再無瓜葛。
如果故事在這裏戛然而止,也不失爲一段美談。可歷史和朱熹一樣,堅定而無情。
她拼着命也要保全的唐大人,最終還是被朱熹彈劾到辭官,她所遭受的一切也只是能把這個結果短短的推後了幾個月,甚至就算沒有她,唐仲友的結局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六年後,唐仲友在貧病交加中死去。
在後世的記載中,嚴蕊只不過是唐仲友和朱熹政治鬥爭中的一顆棋子,若不是嚴蕊在此事之前便有才名,真的是白白打死也沒人知道。
她的才名讓她走到唐仲友面前,唐仲友幫她脫妓籍,也讓她遭受牢獄之災。
若說兩人之間是否有感情,想來未必。唐仲友雖是個德行有虧的,但也算得上是個好官員,這點連他的死對頭朱熹也不得不承認。
我更傾向於嚴蕊與他和俗套明話本中的故事不同,兩人一個惜才一個有才,一個施恩一個重義,依她在獄中寫的那句“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來看,風塵生活已經成爲她不願回想的過去,那麼自然她想的很簡單:
寧死不能加害幫她脫離妓籍的恩人。
義重至此,無需贅言。
唐仲友曾寫過一首詠梅詩,雖沒有寫明是爲誰而作,但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他的喜愛。
不知道,那個堅韌似梅的女子,可曾在他心裏有過一點位置?
凌寒不獨早梅芳,玉豔更爲一樣妝。
懶着霓裳貪野服,自然仙骨有天香。
輕明最是宜風日,冷淡從來傲雪霜。
欲識清奇無盡處,中間深佩紫羅囊。
——唐仲友《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