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惜春雖身處女兒國,但那外界的傳聞,卻使這個冷靜敏感又聰慧的姑娘認清了現實,“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我覺得用胡文英說莊周的一段話,用來說惜春也很恰當——“惜春眼極冷,心腸極熱。

張愛玲用一句“紅樓夢未完”對上寶玉的“綠蠟春猶卷”,並以此來表達自己對《紅樓夢》的種種情愫。何止是她的紅樓夢沒有完結?

近世以來,在紅樓中苦苦癡守不肯醒的人,一波一波兒的。他們大抵也如飛蛾撲火,明知前方是不明的結局,也要孤注一擲,死了也甘願。

他們是癡,是傻,是執,是念。佛家幾戒被犯了大半兒。我也是那個在紅樓中做夢,恐怕一輩子也醒不來的傢伙。

小學五年級時,約莫10歲,初讀《紅樓夢》,是青少兒版的。劣質的紙張印着弱柳扶風的林妹妹。她臨風灑淚,身後還有被風吹落下的一大樹桃花。小小的我頓時看癡了過去,久久怔住,回不過神兒。那一個多情的草木人兒就這樣活生生地把我的魂攝走了。

那時的我是個腦袋沒開竅,對藝術沒啥鑑賞力的榆木子。初時只覺得是女鬼,便“啊”的一聲掉進了水裏。正在我喝了幾口水要下沉的時候,女鬼抓住我的衣領和胳膊,把我拎了上來。

我躺在堰塘旁的草地上,一口一口吐着髒水,衣服溼透了,貼在皮膚上。晚風攜來股股涼意,不禁全身打哆嗦。我這才驚覺自己被救起來了。

便四處尋找救命恩人,驀地見前方一個身着白衣的女子正悠悠走着。她的衣服在救我的時候被打溼,並不飄逸,但那白衣卻似一團霧輕輕籠着她。月光散下,更如夢似幻。

“南風知我意~”,分明是個仙子,比林妹妹更多幾分空靈的草木人兒。一直想找着那位仙子,想必我仙緣極淺,此後再未得見。不過被林姑娘攝走的魂兒,如今還在大觀園裏逛呢!

這不,雲丫頭又來了。湘雲臥在山石僻處的一個石凳上,業經睡夢沉酣,四面芍藥飛了一身,滿頭滿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是被落花埋了。一羣蜂蝶穰穰的圍着她,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着。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噥噥道:“泉香而酒洌,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得梅梢月上,醉扶歸。”

雲丫頭又兀自醉了,我得去喝蠱酒,趁姑娘們嬉鬧,我隨手從一個丫頭手中奪過杯子,喝下去,醉了。一個人影搖搖晃晃進來,我乜斜倦眼道:“寶姐姐又來了。”看寶姐姐形容,真是玉潤豐美,似那盛開的雨中牡丹,帶着點點露兒輕輕淺笑。

酒終究是要醒,夢依舊未完。

我想把每個姑娘的眼淚收集一滴,用那葉兒盛好。黛玉的淚是清的,寶釵的淚是圓的,湘雲的淚是甜的,惜春的淚——冷的。

很多人喜歡黛玉、寶姐姐,愛雲兒,探春也是個妙人,惜春卻總是冷冷地處在暖香塢。衆姑娘中,我尤愛惜春。別人說她口冷心冷,性子僻,我卻說她薄情轉是多情累,眼冷心熱。

一個弱質女子,如何能扭轉乾坤,只能勘破三春無人訴。我覺得用胡文英說莊周的一段話,用來說惜春也很恰當——“惜春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悲。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試想,富麗堂皇的賈府多的是尋花問柳之徒,多的是涎皮賴三。觀其子弟,統共沒有一個是可用之材。備受讚譽的賈政老爹不過是一泥古不化的呆子。

惜春雖身處女兒國,但那外界的傳聞,卻使這個冷靜敏感又聰慧的姑娘認清了現實,“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她在曲終人散之前,必須將自己抽出,這抽出又得斬斷多少情啊。

林妹妹因情生因情死,惜春呢,本有情卻要冷情,熱心要變得冷心,這需要何等的堅毅和冷靜。人心是肉長的,當惜春目睹一個個美好的生命,如蒲柳一般無法長存時,她的心該有多疼。

冷眼看世,亦是鮮血淋漓。

高適用“偏矢志”來說惜春的出家,我覺得不夠味兒。紅學家說惜春出家是爲了保全自己,我不以爲意。

那時候的情被壓抑,被摧毀,即便追求也註定是金銷玉碎。如開着的曇花,轉瞬便凋零。富貴也如過眼之雲煙,當繁華落盡後,是散落一地的殘骸斷片。

不如後退,尋求內心的寧靜,在簡靜中淡泊地過完一生,也不失爲一種幸福。

若說關於黛玉的夢是兒時對如水之美的追逐,關於湘雲的夢是少年的豪氣,寶姐姐是記憶裏一抹濃烈的脂紅。

只有惜春,我可以永遠地在塵世裏瞥見她的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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