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包麗在北大的室友也告訴林秀珠,要提防陶務,說他打過包麗。林秀珠說,根據陶務後來的說法,包麗是在晚上6點30分左右喫下安眠藥的。

4月11日,在長達6個月的治療後,北大女生包麗被宣佈醫治無效死亡。此前,她同在北京大學讀書的男友陶務,被指與包麗自殺行爲高度相關。因爲片段的聊天記錄和兩位主人公的名校身份,輿論曾激盪一時。

但事件發生後,除了北京大學取消陶務研究生保送資格外,司法層面至今並無太大進展,這也揭示出,親密關係中暴力發生的曲折、複雜、微妙,它常常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灰色的漸進,因此更加隱祕,更難以逃脫。在此,我們重新梳理這一案件,以紀念那個女孩,一個曾遭受傷害,卻無人知曉,孤立無援的女孩。

記者|王海燕

自殺女生身後事4月下旬,北京的天氣已經暖和起來,草木織錦,路上行人盡着輕薄春衫,但林秀珠不是,她依然穿着厚厚的粉色絨毛大衣,兩條細瘦的腿裹在衣服裏,像隨時會支撐不住。她的眼睛總低垂着,幾乎要被口罩擋住,經常話說到一半,眼淚就突然湧出來。但她依然是優雅的,頭髮齊肩,燙過,顏色和造型雖已消失大半,但儘量梳到整齊。包麗的一些朋友始終不願接受採訪,林秀珠很理解,囑咐記者不要去打擾她們。

北大女生自殺案:她曾遭受無人知曉的暴力

包麗的另一些同學說,包麗也是這樣,溫柔得體,總爲他人着想。包麗是林秀珠的女兒,北京大學法學院2016級學生。2019年10月9日下午,包麗從男友陶務家離開,在一家賓館內吞下200顆安眠藥自殺,當晚被陶務送入北醫三院搶救,不久被宣佈腦死亡。在死亡前2個多月,因爲疫情,林秀珠每日的探視中斷,只能隔幾天去一趟醫院,坐在ICU門外的走廊裏,隔着無數牆壁與玻璃門,與女兒待一會兒。包麗本是她餘生的快樂和希望,事實上,從上幼兒園起,林秀珠就不再參與家裏的生意,而是和母親兩人,全心全意照顧包麗。

獨居北京的這幾個月,除了去探視的日子,其餘時間,在狹窄的快捷酒店房間裏,她做得最多的,就是無數次重複翻看包麗留下來的聊天記錄,分析和推演,陶務到底對包麗做了什麼。

陶務早在2019年11月2日就離開了醫院,那些被林秀珠當作罪證的聊天記錄,是在他離開後才發現的。林秀珠說,離開時,他還囑咐,要把包麗的最新情況每天反饋給他。陶務是最早發現包麗自殺的人,但聯繫上林秀珠,告知包麗已出事的,卻是北大的工作人員,林秀珠在2019年10月10日早上10點多從廣東老家到達北京,那時候包麗早已躺進北醫三院的重症監護室。陶務的冷靜是一貫的,出事的10月9日傍晚,包麗失蹤後,陶務曾給林秀珠發過短信,詢問包麗高中時的電話號碼,說包麗不見了。林秀珠說,他的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日常的小誤會;當天,他還突然聯繫了包麗的兩個中學好友,同樣是詢問某個電話號碼。他絲毫沒有透露給她們,包麗出大事了。林秀珠說,根據陶務後來的說法,包麗是在晚上6點30分左右喫下安眠藥的。陶務6點28分報警,7點左右定位到包麗的大概位置,最終在民警的協助下,於晚上10點25分找到包麗所在的房間。根據陶務的說法,當時包麗還能跟他清晰對話,他給她灌了兩瓶水催吐。當晚10點38分,包麗的學院輔導員撥打包麗手機兩次,第二次是陶務接聽的,他冷靜地告訴老師,包麗在睡覺,隨後才通過滴滴專車將包麗送往醫院。

覺察到包麗跟陶務的戀愛關係遠比她想象的複雜,林秀珠用了很長時間。最早是到達北京當晚,北大的工作人員問她,包麗從學校搬出去了,住在陶務家,你知道嗎?林秀珠很喫驚,說:“我不知道啊。”

然後是到北京後大約三天左右,有一次在病房裏,她問陶務,他跟包麗是不是吵架了。她記得和之前許多次的否認不一樣,陶務看起來很羞恥,拉着她到無人僻靜處,告訴她,包麗已經不是純潔之身。她記得,陶務一開始聲音很小,但越說越暴躁激動,甚至扳過林秀珠的肩膀,將一張扭曲的臉杵到她眼前,要與她對視。

包麗在北大的室友也告訴林秀珠,要提防陶務,說他打過包麗。但怎麼提防呢?林秀珠全無頭緒。那時候的陶務,還每天去醫院陪護,從中午12點到晚上8點左右。他叫林秀珠媽媽,深情而自然,承諾會好好掙錢,替包麗贍養她。醫生宣佈包麗腦死亡那天,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默默流淚了好幾分鐘。

他甚至還提醒林秀珠,自殺的時候,包麗的身份證就在他家,開房時沒拿走,因此可以找酒店索賠。有時候學校老師過來,他叮囑林秀珠,不要太相信,因爲學校想逃避責任。他看起來依然是一個深情而優秀的男友。10月17日,林秀珠第一次報警時,初衷只是想知道,女兒爲什麼會自殺。

包麗的手機是作爲證據提交給警方的,此前,手機一直在陶務手裏,後來曝光在媒體上的那些聊天記錄,他並沒有刪除。林秀珠要過手機後,一直不敢打開,因爲有朋友告訴她,也許會破壞證據。裏面的聊天記錄其實是明婷跟程珊珊發現的,她們就是出事當天,陶務聯繫過的包麗中學時代的好友。

明婷跟程珊珊找到林秀珠並不容易。一開始,包麗失蹤後,陶務告訴她們,包麗遇到了一些事,不方便聯繫,她們決定尊重好友。直到10月30日,兩人才從包麗家的一個遠房親戚那兒聽說,包麗自殺了。

北大女生自殺案:她曾遭受無人知曉的暴力

插圖|老牛

11月2日,程珊珊跟明婷分別從臺灣和廣州趕到北京,但沒有林秀珠的聯繫方式,只能聯繫陶務,而陶務委婉誠懇地勸說她們,不要去找包麗,說話的語氣讓人以爲,是林秀珠不想被打擾。爲此,程珊珊和明婷猶豫了兩天,最終才決定去北大法學院,並通過學校工作人員,找到了林秀珠。

程姍姍說,她們在醫院見到林秀珠的第一眼就發現,林秀珠太需要幫助了。所有人都意識到,包麗的自殺跟戀愛有關,但所有人都困惑,到底發生了什麼。直到11月9日,警方還回了包麗的手機,那個隱祕的故事才如炸彈般呈現在她們眼前。

校園情侶包麗是在2018年5月左右跟陶務關係變得密切的。當時,包麗念大二,是北大校學生會文藝部的部長,正在競選下一屆主席團職位。陶務來自政府管理學院,比她大一級,任校學生會六個副主席之一,分管文藝部、文化部和體育部。

北大學生會主席團最終是由各學院學生代表大會共同投票選舉出來的。一些有過學生會工作經驗的學生告訴我,換屆時,每個往屆主席團成員都有自己想要推舉的繼任者,陶務推舉自己分管的部長包麗,當時應屬正常。

曾在學生會工作、並與陶務有過密切接觸的李億告訴我,陶務工作能力不錯,曾任北大學生會體育部部長,解決過重大事故危機。李億對陶務的印象是整個主席團裏最正面的,理由是,做副主席期間,陶務仍然會操心分管部門的實際工作,主動承擔一些來自團委老師的壓力和要求,“是那種做事的人”。在他看來,這一點跟包麗非常相似。包麗在任文藝部部長期間,同樣做事極認真負責,一位前文藝部部員告訴我,即使一篇決賽放票的通知類微信公衆號文章,包麗不滿意的話也會親自連夜修改推送。在後來的聊天記錄裏能看出,在競選主席團期間,陶務頻繁指點過包麗,比如要“表現得越蠢越好”,“見(學生會)主席們,一定要好好表現,最真誠地去聊”。他還建議包麗,把當時正在主辦的十佳歌手大賽決賽的票,送一些給能夠影響選舉的人,且要讓對方感激涕零,並給她打氣,表示如果追究責任,自己“背全鍋”,他說:“我無所謂,老子是分管主席我怕他們?”

陶務的指點並沒有讓包麗競選成功,在一些人看來,這是意料之中。李億說,很多有意在學生會晉升的學生從大二開始就全力拉票,而包麗的工作重點一直是校園十佳歌手大賽,從選舉季節纔開始投入競選,已經太遲了。

陶務替包麗總結原因時,認爲她太單純善良,但轉而又說,這樣更好,因爲女孩子只要懂得找一個保護自己的男孩子就行了,“女孩子這方面的成長沒什麼好處”,他指的是進取和鑽營。但包麗反駁說:“女孩子更要懂得保護自己,前提是充分了解,我的承受能力很強的。”

如果回過頭去看,兩人性格上的不同在那時已經顯現。一位曾在學生會工作的同學告訴我,陶務平時總是親切溫和,如果聚餐,能在飯桌上照顧到每一個人的情緒,但也有人見過他在辦公室發脾氣,突然大吼大叫,臉色陰沉得可怕。包麗則不同,她和煦溫暖是恆定的。有學妹請教申請雙學位的面試要點,她會分門別類,把注意事項和資料打包發過去;她的手機會備份同學和好友的生日,仔細羅列,該送什麼祝福和禮物;有部員骨折了,她會立刻借輛電動車去宿舍,把部員送去醫院。那時候,陶務跟包麗顯然是互相欣賞的,比如包麗會誇陶務爲“北大劉昊然”,陶務則讓包麗“多照鏡子提高審美”。當時陶務有女朋友,但兩人還是在2018年七夕前不久正式確立了情侶關係。一位文藝部的部員記得,在一起沒多久,包麗還把陶務拉進過文藝部的大羣,當時陶務什麼都沒說,連着發了好多個紅包,加起來可能有上千元錢,發完就退羣了。

在北大的一個內部匿名網站上,一些當時的校園流言稱,和包麗在一起後,陶務和前女友依然多有牽絆,甚至引來前女友找到包麗,請她管好陶務。從包麗和陶務的聊天記錄中也能看到,在戀情開始的前幾個月,兩人多次因爲陶務前女友的事鬧矛盾。9月份,包麗甚至拉黑過陶務,陶務不得不發短信請求原諒,並表白,自己心裏已經沒有前女友的位置。

這時候的陶務和包麗,看起來還是一對普通的校園情侶,每日討論喫飯、學習、考試、實習,爲一些小事拌嘴,而包麗看起來是更具主動權的一方,說話直來直去,並未特意遷就陶務。陶務則偶爾感嘆,如果包麗以前沒談過戀愛就好了,兩人的愛情就趨近完美。據兩人的聊天記錄,陶務在和包麗談戀愛之前,就知道包麗曾有過戀愛經歷,第一任男友是她高中復讀時的同學,兩人早在2017年就分手了,第二任男友前後相處了不到一個月就和平分手。

作爲好友,包麗和陶務在一起沒多久,程珊珊就知道了,她很爲包麗高興。她知道包麗是個對感情看得極重的人,和初戀還在一起時,有一次,程珊珊曾拉着包麗接受過一個媒體公司對素人情侶的採訪,採訪中有個問題是:“你有想過,你們以後可能會分手嗎?”結果,包麗當場痛哭,那時她和初戀的感情還穩固甜蜜,她對程珊珊說,“分手”這個結果,光是想一想就無法忍受。

林秀珠是在2018年10月左右知道包麗談戀愛的,包麗告訴她,對方是學校學生會副主席,家住北京,父親在山東工作。林秀珠心裏其實不太高興,女兒要真嫁在北京,那可太遠了,但她也聽說,現在的校園情侶常常畢業就分手,未必能長遠,也就沒有過多在意。

關係轉折但就在包麗告訴林秀珠戀愛消息後兩個月左右,她跟陶務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轉變。2018年12月20日的一則短信裏,她說:“你不會明白,昨晚洗着洗着你的襯衣哭了出來,是種怎樣的委屈⋯⋯讓我堅持不下去的,從來都不是你那些灰暗的情緒,而是你對我的否定。”看起來,陶務已經開始打壓她,而她明顯感到不適,並試圖改變。但十多天後,她投降了。2018年12月31日晚上10點多,兩人見了一面,4個多小時後的凌晨2點,包麗給陶務發微信說,“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吧”。她指責陶務往自己身上潑髒水,並將之定義爲精神暴力。陶務沒有回覆。直到第二天下午,陶務才指出兩人的矛盾來源,他說自己和一個女同學聊到了女生的初次性經驗,內心充滿嫉妒。他說,包麗過去跟他聊起性經歷時,他已經有所不滿,然而不知如何發作,女同學的話終於讓他明白了自己的痛苦來源,他連續發送了數十條信息,詛咒、痛罵、哀嘆,表達自己不想當一個“可憐鬼”和“接盤的人”。包麗先是簡單回覆了幾句:“我不想跟你解釋了,我說過我最美好的東西是我的將來,你始終不肯相信。”但陶務不依不饒,她最終請求陶務:“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吧⋯⋯算了,我自己決定。”隨後幾天,不知道在現實中達成了何種協議,兩人如常地問候,討論學習、遊戲,雖然陶務在1月11日說過一次分手,但兩人只冷戰了一天,很快就恢復正常,繼續一起喫火鍋、滑雪。

北大女生自殺案:她曾遭受無人知曉的暴力

2019年春節前,陶務還買了上萬元的禮物,去了包麗家。林秀珠當時對他印象不錯,嘴很甜,總是搶着幫林秀珠做事,甚至表示要全程操持,爲林秀珠做一頓飯,但最後被包麗阻止了。林秀珠冷眼看去,他對包麗也不錯,總叫她“寶貝”,毫不避嫌,給她夾菜,時刻關注她的身體。林秀珠唯獨訝異的一點是,陶務做客期間,林秀珠讓包麗跟自己睡,但有兩天晚上,陶務要跟她一起睡。這並不禮貌,但林秀珠性格柔順,就由着兩個年輕人去了。

林秀珠絲毫沒察覺,那時的包麗已經小心翼翼。程珊珊記得,當時包麗帶了陶務跟幾個中學好友見面聚會,閒聊時程珊珊因爲一個話題提了“初戀”兩個字,陶務當即就變臉了,不再說話。包麗後來告訴程珊珊,回家的路上陶務開始大發脾氣,她叮囑程珊珊,以後在陶務面前再也不要提這兩個字。

程珊珊當時還不知道,陶務已經開始翻看包麗過往的聊天記錄,並據此指責她對自己有所隱瞞。很難知道兩人在包麗家發生了何種程度的爭吵,但陶務離開廣東後,爭吵與1月時相比程度已經大幅升級,陶務連篇累牘地責罵包麗,消息的滾動有時達到數十屏。他糾纏在一些細節裏,“他對你說了什麼”,“你對他說了什麼”,“你後悔嗎”,什麼姿勢,什麼動作,什麼感受。大多數時候包麗都不說話,也不反駁,只是靜靜地讓陶務發泄,極少數時候,她反彈激烈,表明自己沒有欺騙,並且讓陶務端正自己的態度。只有一次,她說,“什麼玩意兒啊,你在說什麼”,這就是她最激烈的表達了,甚至算不上髒話,而這引來了更嚴厲的咒罵,就像一個人被按在水裏,試圖浮出水面時,又被更大的力量強行按下去。正是在連續數天的咒罵中,包麗開始軟下來,感到痛苦和懊悔,她發現陶務已經開始失去現實感受力,比如她印象中兩個人的某個親密場景明明發生過,但陶務堅決否認。他沉浸在想象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包麗不得不主動提到去文身,以此證明自己的心意。正是順着這個話題,2月5日凌晨,也就是2019年大年三十晚上,陶務提出以後想和包麗形成調教關係,包麗要叫他主人,要自稱小狗,甚至在公開場合也要這樣叫。和滔滔激流般的咒罵、質問、指責、賭咒發誓和痛苦剖白相比,這個要求是明確的,可達到的,甚至顯得鬆弛而可愛,像一個情侶間隱祕的小玩笑。包麗立刻就答應了。

也就是在新關係正式確立的2月5日傍晚,陶務提出想給包麗拍一組裸照作爲懲罰。起因是包麗在白天的聊天中曾提到“小母狗(包麗自己)變好看後跑了怎麼辦”,陶務認爲受到了冒犯,所以需要拍裸照得到補償,而如果包麗要分手,他也可以把裸照公佈到網上。包麗看起來很不安,“被別人看到怎麼辦”,陶務承諾會娶她,但這並沒有打消包麗的顧慮,直到陶務強調,“我喜歡,我想拍”,她才下定決心配合。

此後一段時間內,像是有了新玩具,陶務不再提起包麗的過往,轉而指導包麗看色情小說。重歸於好後,大年初五,應陶務的要求,包麗去往山東青島,在陶務家過完了剩下的春節假期。林秀珠記得,當時包麗提起過,陶務家結交的都是當地富貴人家,拜訪親朋好友都會帶上她。除此之外,林秀珠沒有聽包麗談起過陶務家的家庭氛圍如何,陶務的父母是否幸福,又是怎樣的性格。後來在聊天記錄中,林秀珠纔看到,陶務曾早早叮囑包麗,要學會打麻將,好陪他父母。

在後來接受採訪時,陶務解釋稱,男生對處女問題或多或少都會介意,而他跟包麗的爭吵並不是因爲包麗是否是處女,而是包麗對他有所隱瞞。他說自己沒有安全感,所以對包麗不信任,主人與狗只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稱呼,不存在逼迫關係,他還將自己對包麗過往性經驗事無鉅細的逼問定義爲“討論”,他甚至聲稱,兩人之間不存在爭吵。

那時的包麗可能已經嗅到了危險的信號。她雖然嚮明婷提到自己和陶務,看起來一切都太合適了,但她也說起陶務小時候喜歡打架,喜歡看黑幫電影,每次生氣都很恐怖,很像會家暴的人。但當時新的親密關係正在形成,兩人也拜訪了雙方家長,包麗並沒有提到是否會因爲那些不確定的隱憂而分手。

從未求救2019年春節過後的2月與3月,從微信聊天記錄來看,兩人的關係相對平靜,但當時陶務性格里的另一面顯然已展露無疑,比如4月23日,包麗答應去陶務家陪他過夜,但等她深夜聚餐結束準備出發時,陶務卻不再回復微信。等待了20分鐘後,包麗打車回學校,但半夜2點多,陶務發來了狂風驟雨般的語音咒罵,他質疑包麗回學校的動機,要求包麗未收到微信回覆就應該繼續等下去。他的話語毫無邏輯,在溫和的道理與惡毒的髒話之間,完全是無縫切換的。

包麗試圖跟他理論,但只回復了幾句話就全面投降,主動提出立馬再趕回陶務家,那時已是深夜2點多。而這,再次招來更加嚴重的咒罵。在暴怒的情緒中,陶務提出分手,態度堅決,還一度拉黑了包麗。這本來應該是包麗的一次機會,但第二天,陶務的情緒消退,又跟沒事一樣,邀請包麗去看電影了,包麗也答應了,她當時本就不理解陶務的分手要求。

這種情緒的切換,包麗應該體會很多。在隨後5月5日的一次爭吵中,陶務再次提到分手,過後,他用了幾百字表達歉疚、悔恨、感謝和祝福,溫柔繾綣,深情款款。包麗困惑地問:“到底哪個是真正的你,是那個說話又毒又賤的,還是冷靜以後又溫和說好話的?”陶務說,也許兩個都是他。那次分手聊天的結尾處,陶務說:“下輩子吧,你把欠我的東西都還我。”

當時陶務已經開始經常性地在聊天中提到“愛情”“下輩子”“生死”“活着”這類詞語。與之伴隨,他和包麗的稱呼由曾經的“主人”和“小狗”,變成了“媽媽”和“娃娃”。他會向包麗撒嬌、認錯、耍賴,也會在轉瞬之間暴怒、咒罵、訓斥。在後來的一次聊天中,陶務曾提到,在戀愛初期,自己之所以看起來陽光而自信,是因爲他跟包麗的關係還沒有那麼熟。顯然包麗正被他帶着,走向只有兩個人的關係深處。

包麗唯一一次有機會逃脫,可能是在5月14日深夜。那一次,陶務長篇大論地抒情、道歉,姿態低下地撒嬌,請求原諒,但包麗沒有心軟,原因是,陶務對她動手了。那應該是陶務第一次動手,包麗說:“才8個月,你就打我了,我對未來沒那麼有信心了,我不能固執地跟別人說,我很確定,這就是我的幸福。”

她已經意識到,陶務需要愛人感到痛苦,她說:“你明明最喜歡的就是要媽媽哭。”陶務沒有否認,他最後說:“相信你愛我,所以我不能放你走。”他還宣稱自己發燒了。但在長達四五個小時的拉扯中,包麗非常堅決地拒接陶務的視頻、語音,因爲害怕自己無法面對,直到清晨睡去,她也沒再理會陶務。

包麗的內心顯然是掙扎的。5月14日下午,她發佈了一條公開微博:“地球最強白眼狼邏輯。”一則她自己的微博截圖顯示,之後她甚至將陶務的微信備註名改成了“白眼”和“狼”兩個表情圖案,意思是“白眼狼”。當天午夜,包麗又發了一條僅自己可見的微博:“要說因爲不忍心放棄已經付出過的,所以纔不捨得分手的,其實恰恰是你。對於我來說,生命的全部意義在於,遇到那個最合適的人,用盡我所有精力,讓他成爲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讓我們成爲所有愛情的楷模。我明明已經把你當成了這個人啊,偷偷描摹着未來,暗暗交付了我的所有。要我怎麼捨得跟你道別,但我真的害怕我們不會幸福了,害怕辜負了我一生的期待,我是自私的吧。”和所有的分手一樣,她的決心裏還留有一絲猶豫與不安,她沒有向任何人求助。程珊珊記得,第一次暴力後的6月6日,當時還在北京上學的她找過包麗喫飯,包麗提到陶務很介意她不是處女,兩人一起分析和吐槽了陶務的邏輯,但包麗絲毫沒提到陶務打了她。程珊珊說,包麗的語氣完全不是在尋求建議和安慰,相反,更像是朋友間發泄式的吐槽,她也沒有勸說朋友分手。那時候,她早已跟陶務再次和好了。事實上,程珊珊說,包麗可能是那種很難發出求助信號的人,她一直都是這樣,連朋友圈都永遠是歡快的、幽默的、美好的,在北大校園裏,朋友們幾乎從未見過她以憔悴不修邊幅的面貌出現。林秀珠也記得,那半年,每次打電話,她總是習慣性地問一句,陶務對你好嗎?包麗總是回答,“挺好的”。從言語到自殺陶務的冷靜出乎常人。2019年12月,我聯繫上他,他拒絕接受採訪,但語氣禮貌乖巧。他會叫記者“哥”“姐”,甚至表達感謝,就像在一個普通聚會場合迎來送往。在接受新京報《我們》視頻採訪時,他解釋稱,社會輿論並沒有對他形成心靈衝擊,因爲包麗的離開已經足夠讓他絕望,相比之下,其他事情都顯得次要。他堅持認爲,自己和包麗是高度契合的,不愉快只是他們交往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事實上,在陶務第一次動手後,兩人只經歷了不到一個月的相對平靜。2019年6月11日起,兩人關於包麗的過往性經驗的爭論,再次變得極度頻繁,當天陶務還描繪出自己理想的愛情圖景:“我就是希望,你能霸道地抱住我,告訴我,不許要別的,這輩子只能要你,告訴我,如果離開我,你活不下去。”這是聊天記錄裏,陶務第一次非常明確而直接地提到愛情與死亡的關聯。提起這個話題時,陶務在駕校,當包麗試圖跟他就事論事,他立刻提到自己在學車,“一會兒真的控制不住情緒就麻煩了”。在連篇的咒罵中,陶務提出要求:“你之前不是還答應我,你離開我就去死嗎?你去嗎?是你答應我的吧?嗯?”像是在咒罵的狂風中找到一個方向,包麗立刻說:“我答應你。”

陶務緊追不捨:“你答應我什麼?”

包麗說:“你會看到我對你的愛,好好學車吧。”

陶務不滿意:“你閉嘴,你說,你不許我去找別的娃娃,你說啊,你求我啊,我就是想你愛我啊,你爲什麼不肯啊,你求我啊,快點。”

包麗不理他,陶務立刻電話打過去,包麗未接,但順着話頭哄了他一句:“請及時來提取你的娃娃,逾期將喪失你終生唯一的娃娃。”

陶務問:“在哪裏提取啊?”

包麗沉默。

陶務問:“我的娃娃沒做傻事吧?”這是在兩人的對話中,第一次提到有關行動的詞語。一根引線伸了出來。隨後,6月13日下午,在陶務持續幾百條消息的咒罵後,包麗在宿舍割腕自殺。根據林秀珠的說法,那一次割腕鬧得不大,所以舍友並未報告老師,遠在廣東的林秀珠更是一無所知。

已經有些人覺察出異常了,比如有人發現,1.65米的包麗從90多斤瘦到80多斤,臉色總是蒼白。朋友圈的互動也少了,過去她打開朋友圈,會從頭贊到尾,不落下一條,還熱情評論,現在大家幾乎無法看到她的身影。程珊珊後來纔想起,包麗還跟她抱怨過,陶務總需要陪伴,甚至因此不讓她去上課。

隨後,從7月中旬開始,因爲包麗的初戀,陶務更加頻繁地指責她,甚至發展到對包麗日常行爲的檢視。身體上的暴力也在升級。7月11日,陶務講道:“上次我讓你扇自己,你裝了半天,說自己不會扇,那你今天怎麼突然會了呢?你扇得真使勁。”林秀珠和程珊珊後來都提到包麗曾向大學室友講述,自己被陶務扇過耳光,狠捏手腳。但他又不許包麗提分手。7月14日,包麗試圖分手,陶務威脅,“我死給你看”。包麗已經意識到,“這樣的忍受只會滋長你的暴戾”。在某場爭論中,她說自己“寧願孤獨終老”,這句話剛打出來,原本在哀求的陶務立即提出要求,讓包麗發誓,分手後再也不談戀愛,爲了獲得保證,他要求包麗爲他懷一個孩子,並且打掉,在幾輪討價還價中,這一提議最終變成了包麗去做絕育手術,並將病歷單留給陶務。

北大女生自殺案:她曾遭受無人知曉的暴力

後來接受採訪時,陶務說自己只是氣頭上的玩笑,並不是真的想讓包麗去做手術。的確,在後續幾次吵架中,包麗曾希望以這一手術換取陶務的平衡,結束兩人的痛苦,但陶務堅決反對。

在後來與我的微信對話中,陶務曾主動提起:“那就你的感官來看,單純就聊天記錄來說,你覺得之前說的文身、輸卵管什麼的這些話題,我是否存在對她的惡意?或者說(存在)傷害她的想法或行爲?”他還叮囑我:“您不用顧及我的想法,我只是想了解一個女孩子對這件事的看法而已。”“那姐你覺得,在這段關係中,男方是否真的會做出傷害女孩的行爲?”我表達了自己的困惑,詢問他如何定義自己的行爲,他不再回復。

愛情與生命繼6月13日包麗割腕後,在2019年暑假裏,陶務和包麗的對話中,死亡的字眼已經開始頻頻出現。那段時間,包麗其實本該回到廣東的,但林秀珠記得,包麗說陶務不讓她回去。那時候,林秀珠還不知道,包麗已經在7月中旬搬去了陶務家,陶務則使用某種手段,恢復了包麗和第一任男友的聊天記錄。新的審問就此開始:“你自己還有印象嗎?你還想看別的⋯⋯再想想呢?”這種審問,從7月下旬一直持續到8月,帶給旁觀者的感受是,一隻掌握生殺大權的貓,在看一隻老鼠垂死掙扎。直到8月6日,兩人在一次劇烈爭吵過後,包麗才臨時買票回到廣東。林秀珠當時已經注意到,包麗的眼睛總是腫的,但她告訴媽媽,自己睡太多了就會這樣。她還留起了齊腰長的頭髮,林秀珠勸她剪短一些,但包麗說陶務喜歡。包麗只在家裏住了一週就回了北京,林秀珠很不高興,但包麗說,陶務9月開學就要去內蒙古支教了,她得回去陪陪他。這個理由說服了林秀珠,她當時並不知道,因爲包麗拒絕複合,陶務宣稱,“我爲你喫這20粒安眠藥,算是還你之前喫四次避孕藥,我們兩清了”。並且發送了洗胃的診斷書給包麗,逼迫她回到北京。那時候的包麗已經開始感到無法逃脫。她跟最好的朋友說,陶務前後找她借了2萬多元,自己連牙套錢都交不起了,即便如此,陶務還會說她小氣,而包麗自己也爲喫住在陶務家感到歉疚。好朋友勸她分手,但她說:“跑不動了,分不動了。”

回到北京後的兩人在現實中不知道是如何相處的,但聊天記錄顯示,從8月27日開始,吵架每天都會出現,所有的內容都跟包麗過往的性經驗有關。有時候,即便一個微小細節,也會突然觸動陶務,讓他從深夜1點辱罵到早上,而包麗則通常沉默,不發一言。

這種侮辱裏,一個始終伴隨的主題是,陶務需要包麗證明對自己的愛。根據林秀珠對聊天記錄的檢視,包麗的自殺前後發生過兩次,一次是6月13日,一次是8月30日,兩次自殺前,都伴隨着陶務對她持續的謾罵。但根據陶務接受新京報我們視頻採訪時的說法,在最後一次自殺前,包麗實際上曾四次自殺,包括兩次割腕,兩次服藥,每一次陶務都知道,甚至在包麗服藥後,還會囑咐她去體檢。在回覆採訪時,陶務對此的解釋是,包麗過往的自殺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他說自己和包麗的爭執確實給了包麗一些壓力,但他又強調,包麗的壓力來自多方,包括家庭,而他挺大的責任來源是,作爲男朋友沒有照顧好包麗。他承認自己說過讓包麗去死,因爲“我們倆一直很想證明對彼此的愛”,但“我沒有真的想過,讓她去死這種事情”。但事實上,從聊天記錄體現不出來他是在開玩笑,2019年9月8日,在又一次從凌晨到深夜,每隔幾個小時就繼續的辱罵裏,陶務講道:“你證明你對別人的愛,可以付出那麼好的東西(初次性經驗),讓他快樂,你要證明對我的愛,卻只剩下傷害你自己的方法,割腕喫藥,讓我痛苦,不是你不愛我,而是你已經沒有剩下可以給我的東西了,這難道,不悲哀嗎?媽媽。”此後一段時間,包麗多次試圖分手,但依然被陶務以自殺爲由拉回身邊。兩人在微信上的日常聊天,終止在9月22日,當時陶務依然指責包麗曾去過前男友的宿舍。根據林秀珠的說法,此後,9月24日,包麗按照陶務之前的要求,去了內蒙古陪伴他,直到10月1日才和陶務一起回到北京。

北大女生自殺案:她曾遭受無人知曉的暴力

出事的10月9日下午,包麗是從陶務家離開去到事發公寓的。傍晚5點41分到6點19分,她對陶務說的最後三句話是:“此生最遺憾的事情莫過於此了,遇到了熠熠閃光的你而我卻是一塊垃圾,媽媽今天給你謝罪了。”隨後,7點13分,她編輯了一條僅自己可見的微博,“我命由天不由我”。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21期。文中名字均爲化名。實習生田鍾靈、郭子介、張佳婧、曾笑盈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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