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編者注】這是本報連續四年對樊院士的採訪——2017年《“西醫院士”樊代明:我爲何力挺中醫》,2018年《樊代明院士:過於關注微觀,醫學或將走偏》,2019年《三訪樊代明院士:現代醫學需要“反向研究”》,2020年則是本篇,主題爲“醫學發展與醫學文化”。樊代明:醫學與文化關係處理不好,不僅不利於患者,對醫生同樣會造成傷害。

今年年初,國家藥監局發佈2020年第一號文件——《真實世界證據支持藥物研發與審評的指導原則(試行)》,在業界引起高度關注。兩年前,《經濟參考報》記者專訪中國工程院院士樊代明,在《樊代明院士:過於關注微觀,醫學或將走偏》報道中,樊代明力推“真實世界研究”,呼籲開展醫學的反向研究。

現在,樊代明依舊忙碌,對醫學發展的思考也不斷深入:爲何現代醫學越發展,受到的質疑反而越激烈?文化之於醫學,究竟是什麼關係?如何重塑醫學文化……不久前,樊代明再次接受《經濟參考報》記者專訪,他鄭重提出——以文化引領現代醫學發展方向。

↑圖爲中國工程院院士樊代明。

現代醫學發展四大偏向

記者:您怎麼看現代醫學與文化的關係?

樊代明: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認識到現代醫學所面臨的窘境——現代醫學使人類平均壽命極大提高,但是醫學受到的質疑,也從未像今天這麼激烈。

正如劍橋大學醫學史教授羅伊·波特所寫:人們從來沒有活得這麼久,活得這麼健康,醫學也從來沒有這麼成就斐然,然而矛盾的是,醫學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招致人們強烈的懷疑和不滿。

事實上,現代醫學發展出現了四個偏向:一是醫學研究一味地向技術發展,一味地向微觀滲透,導致了專業過度分化,專科過度細劃,醫學知識碎片化即O2F1;二是現代醫學變成了等待醫學;三是現代醫學變成了對抗醫學;四是醫學異化,把生命的某些自然過程和身體的某些自然變化,都當成疾病進行過度干預。

記者:關於O2F1,此前您在接受我們採訪時,曾有過詳細闡述。

樊代明:是的。這個狀況至少是把簡單的研究方法引入醫學所造成的問題,即簡單地把科學技術引入到複雜的、可變的人體健康醫療中,醫生越來越侷限在狹窄的專業領域,甚至只能看某一種病,導致藥越來越多,但療效卻越來越差。我重點講後三個偏向。

現代醫學成了等待醫學。現代醫學將人的健康狀態,從沒有病到因病死亡,看作一個線性的過程。什麼叫病?就是根據某些指標人爲地劃一條線,等你越過這條線就是生病了,醫生就給你治;沒越過這條線,醫生就不管。

以腦卒中爲例。一個人沒發生腦卒中時就是一個“好”人,某一天突然卒中就成了病人。腦卒中發病後,治療幾乎發揮不了太多作用,但病人一輩子掙的錢,卻很可能在最後這幾天給用完了。

只在疾病末期、生命最後幾天發力,療效必然有限,還會給病人帶來極大痛苦,這就是等待醫學。假如說我們在“病”之前多下一些功夫,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中醫提倡的“治未病”,應能給現代醫學足夠的啓示。

現代醫學成了對抗醫學。過去,外來、單一病因導致的傳染病是人類健康最大威脅,把病都當成“敵人”來“對抗”,無可厚非。但在當今,慢性病已成人類健康最大威脅,這是人自己身體內部平衡調節出了問題,如果還採用“對抗”的思維,就是在“對抗”自己,可能治不好“病”反而傷及其他器官。

這種“對抗”思維,也受到文化的深刻影響。以西醫爲代表的現代醫學源自遊牧文化,遊牧文化生存法則是“你死我活”;而在中國幾千年來以農耕社會爲背景的傳統文化中, “和諧” “你活我也活”是主流,所以中醫治癌症,是“治瘤不見瘤”,是如何更好地“帶癌生存”。

醫學出現了異化。把生命的某些自然過程和身體的某些自然變化,都當成疾病進行過度干預,這種做法嚴重過頭了。

比如,媽媽生寶寶本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如果在懷孕過程中有點問題,偶爾去檢查一下是可以的,但現在好多孕婦每一兩個月都去做B超檢查。要知道,每一次醫學檢查對人或多或少都有損傷,只是這種損傷在可容忍的範圍內。但有人想過嗎,經常性的產檢,對胎兒的遠期傷害究竟有多大?多年以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其實我們並不知道。

失衡的醫學文化

記者:醫學發展與文化關係的失衡,或者說醫學發展中文化的缺失,會給醫學帶來什麼?

樊代明:至少有三方面的後果。第一,在科技的幫助下,醫學對人體結構乃至功能的研究已經很先進、很透徹,直達基因,但醫學從文化上對生命本質的認識還差得很遠,而這纔是最重要的。要知道,生病不只是身體得了病,更是生命得了病。醫學發展與文化關係的失衡,或者說文化醫學的缺失,使現代醫學有些“魂不附體”。

第二,在世界範圍內,人類文化(包括醫學文化)已形成發展了幾千年(比如歐洲文化、印度文化、中國文化),但我們現在是用只有幾百年的單域文化(比如醫學倫理文化),去統攬甚至取代幾千年的全球人類文化,從而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第三,和以前相比,當代人類的疾病譜已發生了根本變化,如各種內生性的老年病、慢性病,多病因多靶點;而在歷史上,人類壽命從未像現在這麼長,對健康的最大威脅往往是體外因素導致的、單病因的傳染病。現代醫學還在用簡單的、線性的、直接的、在體外形成的應對傳染病的方法,去處理人類現在複雜、非線性、間接的、體內自生的慢性疾病,所以常常“事與願違”。

從魂不附體,到力不從心,再到事與願違,這樣的醫學文化不改行嗎?我們必須下大力氣重塑醫學文化。醫學究竟向何方發展,取決於什麼樣的醫學文化來引領。

記者:有人說,科技與人文,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兩個翅膀,缺一不可,否則就會偏離方向。看來,對於人類健康而言,醫學與文化,也是如此。

樊代明:醫學與文化關係處理不好,不僅不利於患者,對醫生同樣會造成傷害。在追悼會上,通常會說“該同志因病醫治無效去世”,卻不會說“因病去世”。在發生突發事件的時候,嚴重的傷者被送到醫院進行搶救,在通報的時候會說“因傷搶救無效死亡”,卻不會說“因傷重死亡”。還有,“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搶救”,這從人道主義是對的,但在醫學實踐中這完全對嗎?這對有些病人是勞民傷財,對醫生是勞而無功,對社會是得不償失。

“醫治無效”“搶救無效”“醫學追求百分之百的成功”這樣已成“慣例”的話,對醫生而言,何嘗不是一種過度的指責與傷害?這也是文化出了問題!

傷害醫生的案件層出不窮,則是更爲極端的現象。讓傷害醫生的人受到應有懲罰,甚至是判處死刑,這樣問題就根本和完全解決了嗎?不!一定要從醫學與文化、價值觀這個根源上思考,我們纔有可能走上正確的道路。

“四個堅持”重塑醫學文化

記者:在您看來,處理好醫學與文化的關係,應當包含哪些內容?

樊代明:第一要堅持醫學的人文性。

人文是文化在人性研究中的最高境界,其功能是保障生命的安全、生命的重要性和尊嚴。人性最基本要求有兩個:一是追求幸福,一是追求不朽,希望長生不老。事實上生物體要不朽是不可能的。人也一樣,花開花落,潮起潮落,萬事萬物,無不如此,這是自然之中的必然。

但問題在於,現在單域的醫學倫理文化並不承認人會壽終正寢,於是用技術去幹預死亡。於是就出現三個問題:一是死亡時間從未知變爲已知。二是死亡的地點從家裏搬到了病房。我們過去是拿藥回家養病,現在是直接把病人送到醫院救死,即使知道希望不大也要盡力搶救。ICU裏、搶救室裏醫生使勁搶救,外面家屬使勁交錢。很可能最後病人走的時候,家屬都沒能握手告別。三是從自然死亡到了技術死亡。我院一位老專家在他92歲的時候離開了,最後的兩年多時間裏,他成了植物人,靈魂早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我們還在他身體上猛下功夫,依靠呼吸機維持。這樣的人很多,雖躺在病牀上卻已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滿身插滿管子卻毫不自知,可以說是毫無尊嚴可言。醫生在看管子通不通,全通就是活,不通就是不活,部分通就是部分活。這對嗎?這種文化不改行嗎?

過去,中西方的祭祀習俗都充分考慮了生命的神聖和尊嚴。時下很多醫院專門開設的安寧醫護,充分考慮到家屬的情感和醫護人員對亡者的臨終關懷,事實上這也是對醫學文化的一種重塑。

第二要堅持人體的整體性。

我們要敬畏生命尊重生命。生命是以整體存在的,隨着無限的破分,最後所有的局部都存在,可是丟掉的是生命。反過來,所有的局部加起來並不等於一個整體,因爲醫學的整體一定要有生命。有生命的整體,我們才叫整體;沒有生命的整體,我們叫屍體。

生命的存在,一定是依託整體存在而存在。一頭大象,我們一看就知道了,盲人只能靠觸摸。當盲人摸到象腿時,他能分辨出這是大象,但如果摸到細胞甚至分子,還能認出是大象麼?如果再到原子、量子層面,萬物已無區別,還能識別出生命形態嗎?所以,醫學不能太微觀。

愛因斯坦早就說過,科學追求明晰性、精準性和純粹性,是以犧牲完整性爲代價的。同樣,在醫學上我們一味追求的“精準”,是以犧牲生命爲代價的,這也是文化,是出了問題的文化。

第三要堅持生命的複雜性。

生命具有極大的複雜性,局部、瞬時的研究結果,不能解釋生命的過程和本質,也不可能成爲拯救生命的良方妙藥。

我們現在認識生命,太簡單了,其實它極其複雜。生命的存在,首先是有自然力作用的。否則,在沒有醫學的幾百萬年甚至更長時間裏,生命是如何度過的?這種自然力,一表現爲生命本身具有的抗病抗害能力;二是不同的器官能相互協調有自洽能力;三是體內的某一部分損壞後可以補償生長,具有自我修復能力; 四是新陳代謝能力,生命體能與外界交融,吸收有序能排出無序能;五是自我平衡能力,比如水和電解質平衡、白細胞高低的平衡、熱的平衡等等;六是自我保護能力,這種保護能力表現爲免疫力,還表現爲喫了壞東西會嘔吐、排泄等;七是精神、意識對上述六種能力的反作用。

有一種說法,醫生治療疾病的“三大法寶”是用語言、藥品、手術刀。其中,藥品、手術刀是不得已而爲之,語言的力量是最大的。西方有一句名言,“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這句話的意思是,對病人而言,舒緩和安慰是最重要的,治癒只佔很小的一部分。其實,即使病人治癒了,歸根到底也是病人自身內在的自然力發揮了作用,醫生只是在外部幫助了他們而已,絕對不要貪天功爲己功。

因此,醫學對生命健康的干預,應首先保證生命自然力發揮作用。如果醫學的干預超過了這種能力限度,甚至取代這種能力,就叫過度醫療。從現代醫學的發展實踐看,醫療不足的事情越來越少,醫療過度反而越來越多。

第四要堅持研究的真實性。

現在很多醫學研究是不真實的,只是一條路單向走到底,從宏觀到微觀,或者從結構到小結構,從長時間到短時間。一定要再走回來,重新回到宏觀的層面,就是我們說的反向醫學研究,只有回來的路走通了,形成一個圓圈,叫閉環式的研究,纔可能得到正確的結果。歷史上,自然科學,特別是醫學,很多巨大成就都是反向研究而獲得的。

醫學研究要改變現有臨牀思維,要完善循證醫學的不足之處,根本的方法就是反向思維。反向思維涉及多個方面,其中包括真實世界研究。真實世界研究可能也有自身的問題,如果循證醫學再加上真實世界研究,特別是在循證醫學上加上反向研究,我們得到正確結果的可能性會大得多。

當然,四個堅持是重塑醫學文化的必要條件,只滿足於這四個方面是遠遠不夠的。希望能有更多人加入進來,共同爲重塑醫學文化奠定更爲堅實的基礎。

向2500年前的先哲學習

記者:重塑醫學文化,應當如何選擇切入點?

樊代明:有人說,要解決當今諸多全球性問題,應回到2500年前的古代中國,學習孔子的智慧。孔子生活在春秋戰國時期,那時有“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以孔子爲代表的一大批傑出的思想家,前看2500年,後想2500年,爲中華文明乃至世界文明樹立了今人難以企及的思想豐碑。

那麼,中華民族5000年的文化精髓在哪裏?我以爲,是以人爲本的整體觀、天人合一的整合觀。整體整合醫學的根源、思想脈絡就是從這裏來的。而在醫學文化重塑上,中醫整體論和西醫還原論有機整合,應是不二法門。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世界萬物分陰陽五行,陰陽互根,五行相生相剋。在此基礎上,中醫提出“精氣神”,精是物質,用現代醫學手段可以查出,如血紅蛋白、血脂等,氣和神儀器查不出來,但中醫大夫望聞問切可感知其狀態水平。這就是結構與功能共同的表現,是古代中醫對醫學的認識。即使在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中醫依然表現出了強大的生命力和良好的療效,甚至在某些方面遠遠超出了現代醫學的認知水平和療效,值得現代醫學虛心學習、借鑑。

在中醫發展歷史中,道家、佛家、儒家貢獻良多,現代醫學文化的重建,能從中獲得重要的啓迪。如,佛家講修心,強調一個“淨”字,要求心無雜念。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心中總是有很多雜念,能健康嗎?如果天天想如何算計別人,能健康嗎?又如,道家講養生,強調一個“靜”字。心態總是比較狂躁,能靜下來養心養生麼?所以要做到處變不驚,才能保證健康。再如,儒家講治國、經世濟民,強調一個“敬”字,要做到敬畏自然,敬畏社會,敬畏禮法。

科學本身沒有目的,用好了可以造福人類,如核電技術;用得不好同樣可用之殺人如核武器。用得好與不好,需要文化來引領。對於醫學而言,亦是如此。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其整體論、整合觀與西醫的還原論加以整合,將形成新的醫學文化,只有形成整合型的健康服務體系,其中包括整合型的醫學教育體系、醫學研究體系、醫療服務體系、醫學預防體系和醫學管理體系等,只有這樣,才能引領醫學發展的新方向,才能在實施健康中國戰略、呵護人類健康的事業中走得更快、走得更遠,關鍵是走得更好。

【編者注】這是本報連續四年對樊院士的採訪——2017年《“西醫院士”樊代明:我爲何力挺中醫》,2018年《樊代明院士:過於關注微觀,醫學或將走偏》,2019年《三訪樊代明院士:現代醫學需要“反向研究”》,2020年則是本篇,主題爲“醫學發展與醫學文化”。關於未來需要構建的整合型健康服務體系,樊院士已思考很多,抗疫期間他寫過一篇5萬字的大作《試論醫學的正確實踐》,分四期在《醫學爭鳴》上發表,明年(第五年)的專訪或許將圍繞這一主題展開。(記者 王小波 王奇 北京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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