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成大志急得有點結巴了:彭,彭老師,是我自己不,不小心,很容易流,流鼻血,千萬不要怪於小婉。彭老師只想喫碗三鮮面,成大志非拉她喝早茶。

原標題:​趙燕飛:她想聽大海唱歌 | 新刊

導讀

看似叛逆的女兒,始終隱忍的母親,她們對彼此的熱愛無需置疑。但所謂的真相,始終橫亙在她們面前:一個想知道又怕知道,一個想說卻不敢說。在小說的結尾,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面前,她們終於解脫了。許多時候,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她想聽大海唱歌

趙燕飛

老師沒去過香港。就連深圳,也是第一次來。於小婉將她領進房間,放下行李,徑直走到落地窗前,指着正前方說:老媽,小河對面是香港,那些小山包,就叫香港山。彭老師跟過去,順着於小婉手指的方向,果然發現一大片蒼黛橫抹天際。彭老師深深吸了口氣,傳說中的香港離自己如此之近,她的臉頰不由迸出兩抹淡淡的紅暈。

於小婉眼神一偏,正好撞見了那兩抹沒來得及退隱的紅暈。說實話,她有點嫉妒。她眼前的這個女人,年過五旬,一頭短髮竟烏黑髮亮,身材略有發福,卻仍然腰是腰臀是臀該凹就凹該凸就凸;一襲黑底紅點真絲連衣裙,襯得臉上的皮膚格外白淨。白淨就白淨唄,還要白裏透紅,這讓年方三十的於小婉情何以堪?這張三十歲的臉,勉強稱得上白,卻是這兒一顆痣,那裏一粒斑,時不時,還要冒出幾顆噁心的痘痘來。自私,太自私了!好皮膚全自個兒留着,一丁點都不遺傳給女兒。風采依舊的彭老師和於小婉站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對姐妹。這還不算,彭老師的胸衣清一色的D杯,薄得幾乎只有一層棉。可憐的於小婉,穿個A杯都得悄悄塞兩片海綿墊。對鏡自憐時,於小婉腦海裏就會蹦出那句話:盈盈不足一握……每每想到這裏,於小婉就來氣。她的胸,屢遭成大志嘲笑。成大志嘖嘖地說:老姐,你的胸,若有你脾氣的十分之一大就好了。於小婉飛起一腳,成大志順勢滾下牀。於小婉躺在牀上,盯着天花板,咬牙切齒地說:看餓不死你!

隔窗參觀完香港山,又將房間的裝備情況粗粗檢閱一番後,於小婉準備走人。她交代彭老師:酒店還行,若是有不會玩的東西,打電話問房務中心。彭老師就笑:你媽好歹也算個知識分子。於小婉在鼻孔裏哼了一聲,拖着長音說:好吧,知識分子,消毒時小心點,別燙着自己。我們明天過來陪你喫早餐。

於小婉上穿一件純棉白T恤,胸前印着一隻誇張的彩色骷髏頭,黑色的低腰牛仔短褲剛好遮住大腿根,圓肚臍全露在外面,上面貼了一枚閃亮的彩鑽,像是逢人就拋媚眼。彭老師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嚥了回去。她不想自討沒趣。不管哪個方面,於小婉歷來我行我素從不聽勸。她朝彭老師揮揮手,匆匆走了。彭老師在門邊站了一小會,才鎖好門,扣上防盜鏈,走到牀前,聞聞雪白的被子,仔細察看一圈;將被子翻過來,又仔細察看一圈。還好,沒有異味,也沒有不明污漬。接下來,就是消毒工作了。彭老師找到電熱水壺,打了滿滿一壺水,放到加熱座上,打開電源開關。從包裏翻出自備的塑料拖鞋穿上,打開一大包消毒溼巾,一張抹電話的聽筒與按鍵,一張擦門把手,一張抹電視遙控器,一張擦各色開關按鈕……第一壺開水燙衛生間裏的水龍頭開關,第二壺和第三壺開水燙馬桶開關和便座,第三壺燙茶杯……到底有多少人坐過這隻馬桶?想到這個問題,彭老師的胃裏一陣翻湧。燙掉四大壺開水,她仍對馬桶的衛生狀況憂心忡忡,決定找個藥店買瓶消毒液。

彭老師拎起她的黑色牛皮揹包,取下房卡,來到電梯間。寬敞明亮不說,還那麼別出心裁:左右各三扇電梯門,門與門之間全是落地書架。清一色的大部頭。書名是英文,它們有可能認得彭老師,彭老師卻不認識它們。那些書竟然是中看不中用的模型,沒有哪本能夠打開。可越是這樣,彭老師越覺得那些書神祕莫測,心裏對這家酒店不由添了幾分喜歡。彭老師突然記起自己要幹嗎了。她尋找電梯按鈕,東張西望,卻只看到六扇冷灰色的電梯門。門旁邊什麼按鈕都沒有。彭老師站在那裏,想着應該會有人從其中某扇門裏出來。她住在三十六樓,真是應了高處不勝寒那句話,無孔不入的空調冷風吹得她直打哆嗦。彭老師縮着肩膀等了一小會,電梯間始終只有她一個人。她扭頭便往房間去。您好,我想下樓,電梯間怎麼沒有按鈕?彭老師撥通房務中心,很客氣地問道。接電話的女孩更客氣:您看到那些書架了嗎?按鈕就在書架上,從下往上數第三排。

放下電話,彭老師的心跳平緩了些。真丟人。算了,將就一下吧。她斜倚在窗前的絨布 沙發上,看那眼花繚亂的夜景。彭老師的詞庫裏擁有無數美妙的形容詞,此時此刻,似乎哪一個都用得上,又似乎哪一個都不夠準確。她起身去拉窗簾。橫拉沒反應,豎拉也沒反應。奇怪了,未必其中還有機關?或者是自己一夜之間就老年癡呆了?彭老師沒臉再打房務中心電話,只好問於小婉。我的大知識分子!於小婉在電話裏笑得花枝亂顫:那是電動窗簾,你去牀頭櫃上找開關,每個開關都試一下不就OK了?

所謂醫者不自醫,彭老師教書育人威名遠揚,偏偏對女兒於小婉束手無策。彭老師精挑細選的漂亮裙子,無論怎麼威逼利誘,於小婉一概不穿。她不喜歡穿裙子,覺得太麻煩。於小婉不樂意和女生丟沙包跳房子,她喜歡混在男生堆裏,撅起屁股打彈珠,大呼小叫玩警察抓小偷,臉上身上時不時掛點彩,再疼也不哭。同事和彭老師開玩笑:你家婉妹子從外表看分明就是百分百的野小子啊。

於小婉還有暴力傾向。

有一次上自習課,老師坐在講臺前埋頭批改作業,同學們看的看書,做的做作業,彼此相安無事。成大志用圓珠筆悄悄捅了捅坐在前面的於小婉:姐,借你的作文本看一下。於小婉晃了晃肩膀,輕輕罵了句討厭。成大志將上半身儘量往前傾,改用食指戳了戳於小婉的背:姐,借我看一下,就一下。於小婉頭也不回,曲起右臂,朝着身後猛地一擊。她的胳膊肘正好頂在成大志的鼻樑上。成大志哎喲一聲,於小婉仍舊頭也不回。成大志的同桌畢海大聲尖叫起來:老師!老師!成大志流血了!

彭老師聞訊趕來,揮起一隻巴掌,準備好好教育嚇得目瞪口呆的於小婉時,成大志卻一隻手捏住鼻子企圖止血,另一隻手去攔彭老師。成大志急得有點結巴了:彭,彭老師,是我自己不,不小心,很容易流,流鼻血,千萬不要怪於小婉……那情那景,許多年後,於小婉仍無法忘記。

直到婚後,於小婉每次揍完成大志,都會問他:老妹,曉得爲什麼捱揍嗎?

曉得,我惹老姐生氣了。

你總是惹我生氣爲什麼我還喜歡你呢?

因爲我是個堅強的爺們……

成大志和於小婉從小學開始同學,到了大學就開始同居。成大志比於小婉小半歲,個頭怎麼也長不過於小婉,於小婉命令他叫“姐”,她叫他“妹”。成大志有點委屈,男生怎麼可以叫作“妹”?可他抗議無效。於小婉說他是“妹”,他就必須是“妹”。後來結了婚,於小婉聖旨一下,從此改叫老姐老妹。彭老師一直很擔心於小婉,小時擔心她闖禍,擔心她受傷,大了又擔心她瘋瘋癲癲嫁不出去。彭老師不止一次語重心長地苦苦相勸:崽啊崽,你的性子再不改一改,以後誰敢娶你啊……於小婉將下巴一抬,眼睛一斜,不屑地說:只要我想嫁就成!嫁不出去也沒關係,你不也沒嫁人嗎?

彭老師氣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沒想到,高女人早早嫁了個矮丈夫。不過三四個釐米之差,卻在海拔上先輸了氣勢。每回吵架,不管有理沒理,成大志身上總要挨於小婉一頓拳腳。還好,花拳繡腿罷了,變相撒嬌罷了,成大志是這樣想的: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拳頭也是肉長的,他若疼,她也一樣疼。成大志早就習慣了於小婉的簡單粗暴。習慣是一種可怕的力量。當於小婉用一隻胳膊肘撞得成大志鼻血直噴時,成大志就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出這個小魔女的手掌心了。於小婉替成大志診過病,她說他是被虐狂。成大志說:言之有理,不過,我只願意被你虐。於小婉偶爾也有很女人的時候。如果於小婉說起話來輕輕柔柔,突然變成了依人小鳥,只有三種可能:因爲生病導致暫時性武功盡失,因爲莫名原因導致大腦一過性短路,因爲滾牀單時成大志的表現可圈可點。

彭老師翻來覆去烙了一夜餅,她有點挑牀。被子太乾淨了,乾淨得令人生疑。牀太舒服了,舒服得令人不忍心打呼嚕。彭老師年輕時愛說夢話。或許是該說的夢話都已說完,如 今的彭老師,改打呼嚕了。於小婉誇她媽打呼嚕像唱西洋歌劇,聽不懂詞,那曲調,卻是一唱三嘆有板有眼。

陪喫早餐的是成大志。彭老師問:小婉呢?要守店嗎?成大志說:我們開的水果店,大清早的沒人上門。這個時間段,小婉正躺在牀上閉着眼睛夢裏拉二胡。彭老師笑着說:你們開的水果店,小婉昨天也不提幾個蘋果梨子什麼的過來。我睡不着,又沒什麼東西喫。

房裏不是備有開心果方便麪什麼的嗎?

晚上我只喫水果。

等喫完早餐,我陪您去華僑城轉轉,回來的路上再買水果。對了,老備會去華僑城和我們會合。

老備是誰?

您的學生我的小學同桌畢海。

那也應該叫老畢纔對。

原本是開玩笑的,一來二去叫習慣了。

他還在私立學校當老師?

他換工作比刮鬍子還勤,現在是大記者,忙得很。若不是您來了,大白天的他根本抽不出空。據說,深圳人民的喫喝拉撒他全得操心,哪裏有個風吹草動他就立馬奔向哪裏。

你要他別來了。我昨晚沒睡好,沒力氣不想出去玩,你把房退了,我跟你回家去我不習慣住賓館。

媽,我們租的一居室,不太方便,所以纔沒敢請您去我們家,您還是住賓館吧,如果嫌這裏住得不舒服就另換一家。

彭老師堅持要退房。她說她反正要住家裏,非要有人住賓館的話也是成大志和於小婉去。成大志沒辦法,只好答應先退房。讀書時,他就很怕彭老師。彭老師從不打罵學生,學生們卻都怕她,除了於小婉。現在當然談不上有多怕了,但彭老師的餘威仍在,成大志不敢不從。退房前,成大志謊稱要上洗手間。於小婉半天才接電話,劈頭就是一句:大清早的你找抽!成大志着急地說:大事不好。於小婉打個呵欠,懶洋洋地說:小樣!我個子比你高,天塌下來也沒你什麼事。成大志呵呵一聲:好,小的放心,小的這就帶老媽過來。

什麼?帶老媽過來?想死吧你!於小婉來了脾氣。

她老人家非要過來,我搞不定。

瞧你那點出息!算了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不揍你就是。

謝主隆恩!成大志對着手機啵的一下:你趕緊起牀。

於小婉掛了電話,仍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店面九點開門,現在才八點鐘。母親大人一時半會也趕不過來。當初爲了開這個店,她平生第一次對彭老師撒了謊。撒了第一個謊,就必得撒第二個謊。爲了圓謊,只能撒更多的謊。可謊言總有穿幫的時候。遮遮掩掩原本不是於小婉的風格。反正,撒出去的謊覆水難收,店也已經開在這裏,彭老師再怎麼教育再怎麼生氣,於小婉咬着牙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就是了。店裏正好缺人手,大不了讓彭老師親自當店長。想象彭店長爲顧客介紹產品的模樣,於小婉忍不住撲哧一笑。

成大志哪有於小婉淡定。於小婉可以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成大志不得不時刻保持清醒。觥籌交錯也好,短兵相接也好,總得有一個人負責收拾殘局。彭老師只想喫碗三鮮面,成大志非拉她喝早茶。看着桌上五花八門的大小碟子,彭老師毫無食慾。成大志夾個蝦餃給她,她用成大志的筷子再夾到他碗裏,她說怕過敏。成大志夾塊榴槤薄餅,想放到她碗裏:您試試這個,又香又脆最補身體。她急得連連搖手:臭死了臭死了趕緊拿開……

見成大志一個人喫得索然無味,彭老師夾了一筷三絲炒粉,放在自己碗裏,從中挑出一根嫩生生的黃瓜絲,嘎巴嘎巴嚼了,嘴裏滿是黃瓜的清香,彭老師的頭好像沒那麼暈了。我什麼時候纔有外孫抱?彭老師沒頭沒腦的一句,成大志被嚇了一跳。外孫?哦哦,外孫。爲了掩飾自己的慌亂,成大志打了兩聲哈哈:媽,您放心,抱外孫那是遲早的事情,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就是後年……

少跟我貧嘴!彭老師將手裏的筷子啪的一聲蹾在桌上:我可等不起!你們也老大不小了,小婉都喫三十一歲的飯了!

作者簡介

趙燕飛,女,發表小說若干。多部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選載或入選年度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瀏陽河上煙花雨》《手心裏的痣》《一聲長嘯》。曾獲第六屆毛澤東文學獎。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現居長沙。

原刊責編: 於文舲

本期微信編輯:劉玉階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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