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之於旁人,她是女排功勳人物,是拼命三郎,是獨臂將軍;可之於女兒,她是一位平凡堅韌的母親。7年前,母親陳招娣去世時,郭晨痛不欲生,她沒法休息沒法閉眼,一遍遍念着:媽媽,我好想你。7年後,郭晨早已足夠堅強,可一提到母親,她還是忍不住淚眼婆娑。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這對母女最期盼,莫過於多一些陪伴彼此的時間吧。

撰文/葉珠峯

編輯/王麗梅

“若你能聽見歲月的撥絃,依然能感覺你從未消失過,一直在我身邊。”

一片昏暗寂寥中,音樂緩緩流淌,熒幕裏閃現着母親年輕時的身影,那般雀躍明朗。某一瞬,女兒郭晨恍如回到童年,她再次擁有了年輕而健康的母親。

她怔怔地用雙手捂住口鼻,擦去奔湧而下的淚水。郭晨內心明白,她與母親早已陰陽相隔,母親不會再回來了……

2013年4月1日,在與病魔鬥爭二十幾載之後,陳招娣撒手人寰,留下思念她的女兒,與追憶她的球迷們。

7年過去了,在參與錄製《那一天》節目中,郭晨口中的媽媽陳招娣,有很多令人想象不到的一面。她外表強硬,但內心深處卻有着極其細膩的一面。


旁人看來,老女排五連冠功勳人物陳招娣是個面容和藹,非常有親和力的人,但在女兒郭晨眼中,媽媽日常生活中氣場極其強大,不怒自威,屬於一瞪眼就能把人嚇到的那種。

小時候,陳招娣陪伴郭晨的時間不是很多。有時候帶女兒去球場訓練,擔心她亂跑,便把郭晨放進紙箱裏玩耍,自己則在場上揮汗如雨。

小郭晨只知道媽媽打過排球,擔任過女排國家隊的領隊,但根本不知道她當年打球的經歷和光輝歷史。

在家中,陳招娣幾乎從沒主動對女兒提及過往,而是把那些金牌收進櫃子裏,不擺在明顯位置上,更不會給女兒每一個獎牌的來歷和故事。直到郭晨長大,給媽媽收拾東西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媽媽有這麼多“封箱”已久的獎牌。

“她就覺得這個冠軍(輝煌)已經過去了,她要重新開始,給自己樹立一個新的目標,而不是說我要一直停留在冠軍那一天,以女排開拓者的身份自居,她從來沒有。”郭晨說,媽媽教給自己的就是不要停留在原地,要往更高的地方去看,過往和輝煌不是可以一直去炫耀的東西。


郭晨印象中,媽媽只會畫戰術圖,在收拾媽媽東西時意外發現,媽媽也有非常細膩的一面。“她畫畫非常好,愛寫日記,那日記本里會夾了很多她自己拿鉛筆畫的素描,就是一些小動物,畫得非常好,這是我想不到的。”

郭晨還曾跟媽媽開玩笑:“爲什麼你這些東西沒有遺傳給我,把你的臭脾氣遺傳給我?”

媽媽的臭脾氣哪裏來的?郭晨開始也不知道,但從小被媽媽帶去參加老女排聚會,看到媽媽和同席的阿姨們縱古論今,纔有了感知。

在這個場合,郭晨聽到一些故事,知道原來她們是這麼辛苦,有這麼多歷史。陳招娣頂撞袁偉民,是老女排幾乎每次聚會都會調侃的“梗”。

爲什麼媽媽能有勇氣去頂撞主教練袁偉民。“她怎麼這麼有膽量,是怎麼辦到的?我不敢這樣子跟我們教練對着幹。”郭晨百思不得其解。

陳招娣和袁偉民“對着幹”的故事,在過往的報告文學和多位老女排隊員採訪中,都有着清晰印記。

那時,在郴州訓練基地,大家在帶刺的地板上練習防守,袁偉民對陳招娣的訓練不滿意,不依不饒要罰她加練。

陳招娣也來氣了,三言兩語話不投機,便跑到教練板凳上,把袁偉民那件自己都捨不得穿的羊絨背心套在身上在地上滾。

那個年代,袁偉民的月工資大概40塊,一件毛背心是27塊,這是妥妥的奢侈品……袁偉民看着一笑,也不在乎那件毛背心:你只要能練好,就穿着去滾翻救球吧。


“當年的中國女排,我們沒人不懼怕袁導,但敢跟袁導頂嘴的只有招娣。我當時就在想,陳招娣太厲害了,袁導的衣服也敢穿。她真的是啥也不怕。”郎平曾經回憶。

對於這位敢和自己頂牛的弟子,袁偉民在《我的執教之道》一書中寫道:“我對陳招娣要求很嚴,總是想着法子製造困難,她性格倔強,我就跟她鬥智鬥勇,經常毫不留情面地當着全隊的面批評她,但招娣從來沒有計較過,第二天還是笑呵呵的。”

但郭晨也知道,媽媽在女排這個集體中,個性雖然突出,但終究還是要服從集體需要。

在一次大學生比賽中,關鍵時刻陳招娣吊球失敗,袁指導在休息時指出陳招娣的錯誤,要求她不能再如此處理球。當時陳招娣很不服氣:“你就看見我沒‘吊’死的時候,我‘吊’死的時候你怎麼沒看見?我一定再‘吊’一個好的給你看看。”結果,陳招娣再次失敗,這纔對袁指導的觀察和點撥心服口服。

女兒郭晨長大以後,並沒有完全女承母業,她也打排球,不過從事的是沙灘排球。

自那時起,母女兩人的交流也開始多了起來。

郭晨曾陪媽媽重溫過很多次, 1981年和1982年陳招娣代表中國女排奪得世界冠軍的比賽錄像,母女二人聊得更多的是技戰術的發展沿革。

陳招娣會告訴女兒,什麼戰術從她那個年代一直沿用至今,什麼戰術是在那個年代背景下興起的,每一個歷史人物和典故如數家珍。

但對於自己遭受的傷痛,陳招娣隻字未提。


其實,1981年女排首奪世界冠軍,陳招娣帶傷上陣的那個場面,如今看來,頗有些慘烈。

中國女排首次奪得世界冠軍前,陳招娣的腰傷犯了。比賽前,主教練袁偉民問陳招娣,晚上的比賽能否上場。陳招娣回答得斬釘截鐵:“沒問題,我必須上!”

比賽中,陳招娣的腰與孫晉芳不經意間發生了一次碰撞,寸勁兒趕上了,自此之後就不聽使喚,袁偉民還曾認爲,陳招娣的狀態是不是有問題,又將其換下。陳招娣自忖:“我就是腰斷了,也要把獎盃捧回來。”

一旁的央視解說員宋世雄在場邊觀察,通過無線電給國內觀衆留下了一段經典的解說詞:“陳招娣疼得更厲害了,但她一聲不吭地堅持着!有些人的青春在花前月下度過,而她們的青春是在流汗、疲勞和傷痛中度過,但是她們的青春沒有白白地流逝,她們曾爲祖國散發出光和熱!”

到最後,陳招娣用手捂住腰無力慶祝奪冠,連領獎臺都邁不上去,是大家把她攙上去的。

奪冠後,陳招娣獨自在中國駐日本大使館二樓的一個房間內,翻看堆成山的電報。袁偉民在給衆人講述陳招娣負腰傷下場的故事,並坦言:“是我委屈了她。”衆人十分動情,甚至聞者落淚。

陳招娣從不會給女兒講起這些過往,但腰“犯病”總會發生在陳招娣的日常生活中。

“有一次她真的是打了個噴嚏,腰傷就復發了,被人用平板擡回家的……”郭晨回憶到。

再後來,有一次,陳招娣在家裏做事,一個不小心她手腕扭傷了,郭晨關心地問:“怎麼了,有沒有事?”陳招娣說:“沒事,我這(手腕)斷了之後沒有接好。”郭晨才知道,媽媽除了腰之外,手腕也有傷。

“真的想象不到,當年她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因爲我腰也有傷,我知道腰疼起來是有多麼疼,真的是所有動作你都要靠腰來使勁。我想不到她怎麼堅持這場比賽。又發球、又扣球,還有防守救球……”女兒郭晨聲音有些哽咽。

陳招娣被廣爲傳頌的骨折後連續帶傷上場的事蹟,單臂打排球被封爲“獨臂將軍”。郭晨從不敢問,只有極個別時候,陳招娣開口講了幾句當年受傷的詳情,眼睛會有一點點淚光。

“她不太想讓我知道,她是怎麼忍過來的。 ”郭晨心疼的說到,身爲女兒,身爲運動員,她越來越能理解母親當年的不易。

早在1988年,陳招娣就被查出患有直腸癌,直到去世前做過兩次手術。

關於生死,她曾和女兒郭晨開過這樣的“玩笑”:“我是爲你爭取了20年時間,不然在你很小的時候,可能就沒有媽媽了。”

從郭晨記事起,陳招娣就一直和病痛做鬥爭,但那股極強的求生欲、好勝心從來沒有在媽媽身上缺席。

郭晨回憶,有一次媽媽和自己打籃球,說清了規則開始打。開始郭晨覺得不過就是打着玩玩,沒想到陳招娣極爲認真,爲了獲勝,竟然可以對女兒“耍賴”……後來,郭晨嚇到了,因爲陳招娣有些老傷,還是在球隊訓練之餘娛樂時踢球受的。就是這種場合,陳招娣也玩命!

隨着年齡增大,工作增多,陳招娣再沒有機會在訓練場上爭勝,她的對手只剩下病魔。在經歷了兩次手術之後,陳招娣重回工作崗位。

2012年後,陳招娣的病情突然惡化。

意識清醒時,陳招娣仍像在賽場一樣,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大家。當時,郎平前去探望陳招娣,陳招娣依然在和郎平探討女排聯賽的技戰術問題。郎平大爲震驚:“你都病得這麼重了,還看比賽呢?”得到的回覆是:“你們的比賽,我都看啊!”

一個人的時候,陳招娣則默默地忍受着病魔帶來的痛苦,由於癌症帶來的疼痛讓人難以忍受,郭晨不惜把自己的手借給母親咬,以此驅趕痛感。

郭晨的社交媒體曾留下這樣一段刻骨銘心的話:“每當你咬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很難受,你咬我的力度,我能感覺到你有多痛,我不怕被你咬,只要你能堅強的挺過去,再疼我也忍着。”


彼時,郎平正在廣東恒大女排擔任主教練,本來並未計劃重新接手中國女排,但因爲陳招娣的去世,她開始重新考量,或許這是她們這一代老女排人爲傳承女排精神的最後機會。

陳招娣的去世和球迷對中國女排的深厚感情,在很大程度上成爲再度點燃郎平激情的那一根火柴——2013年4月15日上午,郎平終於作出了決定:重新出山,接過處於低谷中的中國女排的教鞭。

而當2016年,郎平將奪冠希望兌現,帶領中國女排從大洋彼岸的里約奪回奧運冠軍。郭晨在家中飽含眼淚:“我們終於奪回了奧運會冠軍,我媽媽肯定也看見了……”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