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到榮鎮以前,艾瑪還沒有厭倦她的生活,勇氣還沒有被自己和男人培養起來,小說的基調也比較光明燦爛,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過着一段比較普通寧靜的生活,但艾瑪不安定的心註定是要尋找風暴的,只是在等待相應的天氣,另外一方面,兩個男人、萊昂和魯道夫也在等待那樣的天氣,他們遇見艾瑪就是遇見風暴。我想這不是作者在墓碑上設置了一個諷刺的結局,事實上福樓拜先生已經變成了包法利夫人,讓他對艾瑪一生作出總結、恐怕他總結出來的是一對對無休止的矛盾,艾瑪,就是無休止的矛盾,就是無休止的人生的難題。

原標題:蘇童:談談《包法利夫人》| 大家

今年5月是福樓拜逝世140週年,我們在此分享作家蘇童的《談談<包法利夫人>》(選自其評論集《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以志紀念。這篇文中,蘇童不吝於表達自己對福樓拜的一腔熱愛,稱其爲“偉大的福樓拜先生”,寫下了 包法利夫》這部“超越完美,經典之中的經典”。他以細膩敏銳的細讀功夫,剖析了這部小說的完美成就,以及它何以超越時空、堪稱記錄人性矛盾的百科全書。

談談《包法利夫人》

文 |蘇童

蘇童

前不久,我在復旦大學參加一箇中法文化交流,和一個法國作家探討一些文學的問題的時候,那位作家突然冒出一句:“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算什麼東西!”這句話經過了翻譯,仍然是法語,卻讓我很震驚。我想不是她出了問題,就是我出了問題。爲什麼對一部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的經典,一個法國作家如此貶低它,而我作爲一箇中國作家,卻下意識地要維護它?我想其中涉及的不是不同國別的文學觀,而是不同的寫作者的文學觀,她也許不用多談她不喜歡的理由,我卻有必要談我喜歡的理由。所以我今天在這裏談的,也許是維護《包法利夫人》的理由。

一百多年的時間完全可以成就一部經典了。不管是什麼樣的時代語彙或是什麼樣的文學系統,來評價它,琢磨它,經典總是強大的,經得起推敲的,你可以不喜歡,但永不能爲你的不喜歡找到令人信服的理由。而對《包法利夫人》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有一個世事滄桑在裏面。福樓拜先生這部經典作品在19世紀問世以來,一直風波不斷。在它成爲所謂的經典之前,引起了法國正統文學觀念的強烈反彈,甚至有人認爲它是一部不道德的書,有宣傳墮落和誨淫之嫌,所以說,爭議也是有歷史了,《包法利夫人》一直是在風雨之中成長起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在仍然有人不喜歡它,也正常,算是傳統觀點的變種。我們早已經告別了艾瑪和包法利先生的時代,到了現在這個世紀,我們該如何來看待這部作品?我沒有權威意見,只能提供我個人的觀點。

昆德拉有一句話,是站在一個寬廣的角度上,評價了《包法利夫人》,大概是這樣說的:“直到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的出現,小說的成就才趕上了詩歌的成就。”這句話當然有它的時代背景,西方文學的敘事傳統,是從詩歌中分離出來的,文學最早的敘事職能是由詩歌承擔的,比如荷馬史詩,很大程度上是敘事的。但我理解米蘭?昆德拉的觀點,應該不僅僅是從敘事的角度上說。何謂經典?確定經典的指標肯定不是一種兩種,經典總是在整體上超過了人們對完美的想象,依我看來, 《包法利夫人》甚至是一部超越完美的作品,可以說是現實主義小說經典中的經典。

經典的背後往往隱藏着一個強大的文學思想。大家知道,福樓拜有一個著名的文學主張:“作者退出小說”。這個口號在今天看來非常簡單,但在當時卻有着不同的意義。當時的作者寫小說不是抱着上帝的心態,便是沉溺在一種蒼白虛弱的浪漫主義情節裏,特別是法國小說,一開始總是:“一個美妙的黃昏,某某先生,某某夫人,在花園裏如何如何……”而《包法利夫人》的第一句話就讓人耳目一新:“我們正在上自習,忽然校長進來了,後面跟着一個沒有穿學生裝的新學生,還有一個小校工,卻端着一張大書桌……”小說發展到今天,不同風格作家敘述的姿勢和腔調已經變得非常的豐富,令人眼花繚亂。但在當時來說,用“我們”來敘述,確實是一個比較大的革命,而且在作品的推進中,“我們”這個敘述者是象雲一樣隨時消失的,“我們”中一定有“我”,那麼“我們”是誰?“我”又是誰?福樓拜先生最著名的一句話: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和他的“作者退出”的文學主張比較,看起來似乎是矛盾的。但仔細一想,這矛盾裏其實包含了一個課題,這課題通過了一個文本去解決,那就是:一個作家怎樣成爲小說中的人物?把“作者退出小說”和“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兩句話放在一起研究,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一方面作者是退出了,另外一方面是有“人”進入小說了,是誰呢?是 作者變換了身份,作爲一個小說人物進去了,作爲作者的福樓拜已經變身爲包法利夫人進入了小說,是與小說同呼吸,共命運的進入,退出實際上是一種進入。我就是這樣理解這兩句話的。福樓拜先生所謂“作者退出”的口號,在當時也引起軒然大波。理解這口號其實是理解一種冷靜科學的小說觀念,“退出”意味着“進入”,這姿態不是消極的,恰好是積極的,其實是讓自以爲是上帝的作家們尋找一個最佳的情感和技術的入口,因爲讀者是難以取悅的,他們從不退出小說,也不是天生那麼容易進入小說,他們的位置不確定,需要被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物引領進入小說,一個主觀的熱情過度的作者並沒有那麼大的魅力把讀者帶進去,所以一切都要拜託他人,這個他人就是小說中的人物。在《包法利夫人》中,這個人物是艾瑪,艾瑪就是福樓拜退出小說後留在裏面的一個幽靈。艾瑪是福樓拜的幽靈,所以福樓拜自然就是包法利夫人!

我們還是來談談人物,《包法利夫人》中最重要的當然是艾瑪這個女性形象、這個人物在一開始,作者沒有把她作爲一個重點來敘述,感覺她是隱藏在包法利先生的身後,突然跳出來的,跳出來以後燈光就一直打在她身上了。小說的一開始寫的是包法利先生的青春,少年時代、第一次婚姻。順便說一說夏爾的第一個妻子,迪比克寡婦,雖然是個次要人物,但即使這樣一個人物形象也令人印象深刻。她是一個寡婦,嫁給了包法利先生,一段非常短暫的婚姻,談不上什麼幸福,但給雙方提供了情感上的需要,因此有隔閡,也有依戀。她永遠穿黑衣服,人很瘦,臉上還長了粉刺,福樓拜先生形容那女人穿着黑的收身的服裝,猶如“長劍入鞘、這女人爲了得到包法利先生和公婆對她的愛,很可憐地誇大了自己的財產。如果那女子不得病.我們可以推測包法利先生的一生將在平庸平靜沉悶中度過,是一種不幸,也是一種幸運,也可以成就一部別的小說,但這在福樓拜那裏是不可能的,他化身爲一個幽靈,或者說他就是艾瑪,潛伏在夏爾的身後,遲早要跳出來,於是寡婦就病死了。一段短暫的灰暗的婚姻結束。作者藉着婚姻的另一方,也就是包法利先生.抒發了對這種婚姻的看法,其中有深深的憐憫:“辦完喪事,夏爾回到家裏。樓下空無一人,上樓來到臥室,看見她的袍子還掛在牀頭,於是他靠在書桌上,沉浸在悲痛的夢境中、一直待到天亮。畢竟,她還是愛過他的。”請注意,這兒是“她“愛“他,沒說“他”愛“她”,所以說,夏爾失去的不是愛情,而是一段婚姻而已,這種對第二主角的敘述給人一個假象,誤以爲小說的延續會以夏爾爲中心。從敘述上看似乎動機不明,從人物活動空間看有點侷促,令人擔心。小說寫下去.艾瑪出場後,一個個細節異峯突起,我們才知道,寡婦也好,夏爾也好,夏爾望子成龍的父母也好,這些人物都是在爲艾瑪的出現騰挪空間,夏爾去尋找他的幸福、找到艾瑪以後,他便慢慢退去,他在旁邊稍息,一個很大的空間就出來了,艾瑪跳出來,讀者的注意力就都在她身上了。

夏爾是在幫農場主接斷腿的時候與艾瑪第一次相遇,人物相遇的契機和事件並沒有什麼可以多說的。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艾瑪以她的“手”出場,作者這麼通過夏爾的眼睛描寫艾瑪的手:“她指甲如此潔白,使夏爾感到驚訝,指甲光亮,指尖纖細,剪成橢圓形,比迪埃普的象牙還潔淨。可她的手並不算美,也許不夠柔和。”然後艾瑪的眼睛出場:“她有一雙美麗動人的大眼睛,由於睫毛的襯托,棕色眸子變成了黑色。她目光朝你瞥來,大膽坦率,天真無邪。”我想福樓拜先生無意讓艾瑪的手成爲一個故事的隱喻,但是對那隻手的描述多少可以看出一點陰影,艾瑪的手會給她自己、會給夏爾締造什麼樣的命運。艾瑪這個人物形象出場就是帶有懸念的、福樓拜先生短短的幾筆就把艾瑪身上的矛盾性格點出來了。他說艾瑪喜歡教堂是喜歡教堂外面的花卉,喜歡音樂是喜歡那些你情我愛的歌詞,喜歡文學其實是喜歡文學的浪漫和刺激,這寥寥數筆不僅交代的是虛榮心,也把這個女人矛盾的不安分的心勾勒出來了。艾瑪少女時代進過修道院,在修道院別人侍奉上帝,她卻看了很多浪漫奇妙的小說,她就是在這樣一個叛逆的暗流中長大的,這種天性使她想做賢妻良母又做不到,最後成了著名的包法利夫人。小說後面還有一段描寫讓人印象深刻,艾瑪住在榮鎮這樣偏僻的地區,卻訂閱了大量的巴黎上流社會的報紙雜誌,她知道巴黎哪個劇院在演新的歌劇、巴黎高級裁縫師家的門牌號碼。這也算是填補生活空白的方式吧。這樣一個心在高處的女子卻一生生活在鄉村小鎮,這種生活也許本身就隱藏着種種危險。 火燒荒草不是悲劇,燈蛾撲火纔是悲劇,艾瑪的悲劇也許從她出生以後便開始了。而包法利先生的悲劇是他向艾瑪求婚時開始的,包法利先生向艾瑪的父親吐露他的心思,父親回答他:“我現在不可能答覆你.只要30分鐘就夠了,你在農莊的路上等着.看我家的窗子、如果艾瑪答應,我就把窗子打開,說明你娶到她了。”燈娥都是盲目而熱情地向火撲去,如果說艾瑪是火,包法利先生就是燈蛾.他求婚時候在艾瑪家外面的路上,魂不守舍地等了30分鐘,回頭一看,窗子打開了,艾瑪答應了他的求婚,火召喚着燈蛾,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的命運,都在一瞬間決定了。

從整部小說來看,艾瑪的悲劇命運就是在這場門當戶對的婚劇中滾雪球.越滾越大。最初是一段短暫的可疑的幸福生活,可是這種幸福到底符不符合艾瑪的幸福觀,大家都還不清楚,直覺告訴我們.好戲在後面。最初這段平靜的新婚生活,艾瑪得到的只是一種安寧的感受,而包法利先生,這位所謂的癡情男子,他的感受是不一樣。福樓拜寫了句非常精彩的話:“對夏爾來說,世界再大也大不過艾瑪的一條絲綢襯裙。” 一個女人在她丈夫心中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這樣的男女關係是不對稱的,也是危機發生的土壤。小說中描寫到燕子號馬車、一次次來往於榮鎮和魯昂,來往於寧靜沉悶的小鎮和大城市之間、艾瑪的墮落軌跡也像這輛馬車,不急不慢,來往下家庭和情人之間。艾瑪的內世界是隨着婚姻顯示出乏味的本質後,一點點騷動起來的。在到榮鎮以前,艾瑪還沒有厭倦她的生活,勇氣還沒有被自己和男人培養起來,小說的基調也比較光明燦爛,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夫人過着一段比較普通寧靜的生活,但艾瑪不安定的心註定是要尋找風暴的,只是在等待相應的天氣,另外一方面,兩個男人、萊昂和魯道夫也在等待那樣的天氣,他們遇見艾瑪就是遇見風暴。艾瑪的悲劇在到達榮鎮那一刻就埋下了伏筆。在燕子號馬車上,她就莫名其妙地丟了小狗,這是很有意味的設置。

東西丟失是一個不祥的預兆?果然到了客棧第一天就碰到了萊昂,風暴開始席捲艾瑪的內心,後來不斷陷入危險的感情旋渦,萊昂是其中一個重要的砝碼。不過需要說明的是,即使在十九世紀,福樓拜的小說觀念已經非常進步 。在寫到艾瑪與萊昂感情的邂逅還是非常有節制的,只是寫兩人討論文字、音樂。有趣的是,兩人對於文學和音樂都沒有很深入的瞭解,在一起偏偏就喜歡談論這些。這是因爲共同的虛榮心,也就是所謂的兩個人的共同語言。大家知道, 做成夫妻的人不一定有共同語言,而做成情人的,大多需要所謂的共同語言,哪怕這共同語言僅僅是一種文化虛榮心。

既然說到萊昂,不妨讓我們來看看福樓拜怎麼描寫艾瑪生命中的幾個男人。萊昂是一個律師事務所的實習生,所謂見識廣博舉止文明的年輕男子;艾瑪和他走到一起有必然因素。艾瑪第一次主動點燃了對方情感的烈火,但還是保留了一點理性。當艾瑪挽着萊昂的手臂在街上走,只是被鎮上的長舌說三道四,並沒有發生性關係的後果。直到他們之間感情升溫,就在一層窗戶紙快要捅破的時候,福樓拜卻來個急剎車, 萊昂在母親的逼迫下,離開了榮鎮,去別的城市工作。這就是福樓拜的智慧和高明之處,其實是欲擒故縱。很明顯,作者把萊昂設置成艾瑪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情人的形象,艾瑪的情感需要飛翔,要藉助一個翅膀,就是一個她深愛的男性。而萊昂離去了,她的感情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斷線的風箏總是要落在地上的。飛過了,再掉下來,引起的是更深的飛的慾望,這慾望導致艾瑪後來變本加厲的感情遊戲。如果說包法利先生是艾瑪生命中的站臺,這站臺是荒涼的、乏味的,而她感情生活中的兩個過客,卻是生機勃勃、充滿誘惑力的。艾瑪是個痛苦的女人,她的精神世界出現了神經質的空虛,這空虛註定被填補,也註定了第二個男人的出現。

魯道夫出現了,他與萊昂有本質區別,萊昂是一個羞怯的,擁有一顆浪漫心的青年。他與擁有一顆騷動的心的艾瑪相遇,按照正確的文學手法去描述,很難引出一個非常壯美的故事,結局很可能就是一個人被改變了,從而兩人的生活引入正軌,也就沒有故事可說了!但魯道夫和萊昂大相徑庭,他就是一個如假包換的花花公子。他的使命就是與女性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與新的陌生女子的豔遇是平衡他情感的唯一方法。他們的相遇,從魯道夫角度看是一個花花公子勾引女人的過程。像魯道夫這樣的風流男子,引誘或者摧毀一個女人,都使用類似的方法,即使女方智商平平,這樣的方法也容易被女方明察秋毫,但是關鍵就在這裏,艾瑪的智商不容置疑,她明知道魯道夫是一個花花公子,應該也有所準備.但是艾瑪的空虛和寂寞是一個最強大的敵人,試想想, 榮鎮這樣一個小鎮,哪裏包容得了艾瑪這一顆野性的龐大的騷動的心,她永遠都在尋找一種遭遇,就像包法利先生飛蛾撲火一樣撲向她,她像飛蛾撲火一樣撲向別的男人的懷抱,撲向危險的情感遊戲。所以說欺騙並不存在,存在的是悲劇性的慾望和悲劇性的命運。

艾瑪和魯道夫的第一次調情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情節,後來的許多文學講義都提到這一段描寫。在榮鎮當地舉辦的農業博覽會上,臺上是官員乏味的官僚主義的發言,臺下是男女私情,臺下的魯道夫東一句西一句地試探艾瑪的情感,福樓拜先生特意設置了語言的間隔,讀起來非常奇妙,堪稱經典。一男一女的調情夾雜着一個官員慷慨激昂的發言,多麼諷刺,多麼有趣。其實不管是從什麼地方開始,艾瑪投入魯道夫的懷抱是一種必然。不像其他小鎮上的女人,她意識到寂寞和空虛,不是去排遣寂寞和空虛,而是用極端的方法去消滅它們,這種不安分的女子,大多是把自己放在一種戰爭狀態中,把自己送到了情感的戰場,而這樣那樣的戰役,都不是她能得勝的,勝利不屬於她,失敗、受傷甚至毀滅幾乎是一種命定的歸宿。魯道夫和艾瑪有過一段時間的浪漫,他們尋找各種不同的幽會地點,甚至是馬房這樣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在所有浪漫的模式黔驢技窮後,風流成性的魯道夫產生了厭倦,尤其是在艾瑪想要爲這段婚外情找個出路,幾次三番流露出要私奔的情況下,災難的結局出現了。在無法承受壓力的情況下,他一走了之,剩下艾瑪在空前的失落中一天天崩潰。

在《包法利夫人》這部小說中.圍繞着艾瑪,始終是有男人在她身前身後徘徊的。從人物關係的安排看,艾瑪與包法利先生的夫妻關係是從頭到尾的骨架,因此包法利先生始終是在她身後徘徊的男人,而萊昂和魯道夫是從她面前經過的人,他們的來來去去,每一次都在推進故事的發展,也在改變艾瑪情感世界的色彩:一會兒是陽光,一會兒是黑暗。當然,更重要的是兩個男子的來來往往,最終是要把艾瑪帶到深淵裏去的。我前面說過,萊昂曾經離開艾瑪,但他的離開是爲了回來。有一次包法利先生帶艾瑪去城裏看戲,又遇見了萊昂。於是艾瑪在魯道夫的懷抱裏墮落了一次之後,又回到了萊昂身邊。劇院的那次相遇使艾瑪的悲劇命運走上了第一級臺階。所謂的舊情復燃在艾瑪這裏當然是一個情感的慣性,但萊昂那邊,一切已經改變了。他從一個羞怯的青年成長爲一個見過世面、知道如何與女子玩感情的男人,而 此時的艾瑪幾乎把自己放逐到了汪洋大海之中,一個更有魅力的萊昂就是大海里的救生圈,她抓住萊昂自然再也不會放手,有了與魯道夫私情的那些鋪墊,以艾瑪的這種性格,說她墮落也好,說她飛翔也好,速度會越來越快,變本加厲。她在與萊昂的第二次相遇後,慾望瘋狂地燃燒,從此便只生活在慾望裏了,與傳統“道德”家庭幾乎劃清了界限。

讓我們來看看艾瑪後來加速的墮落:她對感情越是狂熱地追逐,越是受到挫折,她在男人的眼裏,已經由一頭美麗的獵物變成一頭令人恐怖的猛虎,誰願意被一頭猛虎追逐呢?艾瑪最終的命運當然是被擺脫,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艾瑪在追逐感情時的處境,那可以說是令人揪心的,她想要得多一些,結果卻喪失了所有:在對奢華的追求中慢慢喪失了金錢,在對自由的追求中慢慢喪失了別人對她的尊重,在對性的追求中慢慢喪失了母愛,結果她沒有得到奢華.沒有得到自由,甚至連她最狂熱的愛情,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小說的後來不再寫艾瑪的手了,但我們似乎看見了無數手,都在把她往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裏拉。從財務指標上看,那個商人勒合先生的手是最黑的手,他不停地用艾瑪喜歡的奢侈的衣服、窗簾、花邊誘惑她,並給她賒賬,爲了利潤,他把一個小鎮醫生的妻子培養成一個購物狂。從情感指標上看,兩個情人的手是冷酷的,也是置人於死地的、萊昂的手雖然還攬着艾瑪,但索取完了以後就推開了。魯道夫目睹着艾瑪的墮落,他乾脆把手插在口袋裏,採取袖手旁觀的政策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 包法利先生的手,那雙手在艾瑪的悲劇中有沒有起作用,起了什麼作用,可以從頭開始探討。包法利先生是個昏庸的男子,作爲艾瑪的丈夫,他從沒了解過妻子,換句話說,甚至讀者都比包法利先生更瞭解包法利夫人。從人物形象上看,包法利先生也是很值得研究的,從開篇率先進入小說,然後在後來慢慢退卻,一直像一個幽靈徘徊在艾瑪身後,他和艾瑪是一對夫婦,卻構成了奇特的互爲陰影的關係。這個軟弱仁慈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男性形象從何而來,福樓拜先生寫作中都有交代,沒有十分突兀的東西。寫到包法利先生的少年時期,母親和父親爭奪對他的培養。父親是見過世面的退役軍人,一心想把夏爾培養成男子漢,包括讓他在野地裏走,甚至讓他辱罵教堂裏的唱詩班。但這個兒子在父親那裏受到強勢的男子氣概的培養後,一回頭卻撲進母親溫柔的懷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對女性的態度,處世的方式,那是順理成章的。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是生活在父母愛的陰影下的男人,這個男子唯一一次在大事上的自決是他娶了艾瑪,然後他把愛的陰影轉嫁到艾瑪的頭上

了,從通常的理解說,他是一個最寬容的丈夫;另一方面、如果我們來分析小說裏的手,包法利先生的手其實也是不喫素,大家不要忽略小說中的一個細節,說包法利先生的醫術平庸,卻對沽名釣譽很感興趣,一心成名,一次爲一個瘸子治病的時候,不假思索地挑斷了跛子的腳筋,毀了他的人生,他對病人的痛苦並不怎麼關心,卻一直在瘸子是內翻足還是外翻足上糾纏不清,把別人的痛苦做了科研。

讀者往往驚訝於包法利先生對艾瑪超常的容忍,但是請注意, 那種放縱和容忍對於艾瑪來說也是一種負擔。小說中提到一句話:艾瑪看着包法利先生,總覺得他的目光是這麼無辜,那麼愛她,她感覺像鞭子抽在身上一樣。所以我說,包法利先生的手也是伸向艾瑪的,“拿着一條鞭子”,以愛和仁慈的名義抽打艾瑪。也可以說,這手對艾瑪的放任自流來得很微妙,在艾瑪死後,包法利先生最終死在了花園裏,他的手又出場了,死時手裏還抓着艾瑪的頭髮,我們可以說他抓着對妻子的愛,是不是也可以說,他抓着的是自己的財產呢?當然與其說別人的手上有多少罪惡.不如說艾瑪自己的手是一雙自取滅亡的手,更加令人信服。無需掩飾的是,隨着故事的深入,艾瑪這個女人漸漸地令人痛恨起來,我們如果試圖總結艾瑪身上的性格和品質特徵,可以得出以下結論:浪漫、虛榮、自私、叛逆、不甘平庸,這一切似乎適用於所有女性(包括男性),是人性正常的內容,不應該那麼致命的,不是那麼邪惡的, 可是福樓拜先生描寫的是在適當的社會條件下,所有人性之花都在盡情開放,包括惡之花,它也可以盡情開放。所以說, 包法利夫人這個形象最令人震撼之處在於,我們看見了一棵尋常的人性之樹,這樹上卻開出了不尋常的惡之花!到了小說的最後,其實有很多人手裏都是拿着把匕首橫在艾瑪的頭上的,小說的結局大家應該比較清楚,包法利夫人家裏破產,負債累累,最後選擇自殺了結自己。最後艾瑪服了砒霜。我覺得這是在亂箭穿心的情況下的必由之路,一個女人向世界無休止地索取,發現一無所獲,而且負債累累,終於自己結束了,付出生命是用來逃脫,也是用來懺悔的。艾瑪死後,包法利先生爲她設的墓碑非常令人回味,墓碑上寫道: 不要踐踏一位賢妻

福樓拜

我想這不是作者在墓碑上設置了一個諷刺的結局,事實上福樓拜先生已經變成了包法利夫人,讓他對艾瑪一生作出總結、恐怕他總結出來的是一對對無休止的矛盾,艾瑪,就是無休止的矛盾,就是無休止的人生的難題。我覺得這部作品偉大,不在於艾瑪這個人物的偉大,也不在於這個故事的偉大,事實上,偉大的是福樓拜先生, 在一百年前寫下了一部關於人性的矛盾之書人性的矛盾之書也是人性的百科全了。

本文選自《小說是靈魂的逆光》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本期微信編輯:郭婷

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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