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春天,他在南京,她在上海。
人到中年的他,已身居高位,而风华正茂的她,则早早出名。
那一年春天的和风细雨,不知从何而起,吹乱了他手中的书页,沾湿了她纸上的墨痕。
那一年,他38岁,正是得意;那一年,她24岁,恰是芳华。
2月
故事是他先挑起的,求朋友,辗转打听,只为见她一面。好不容易得了地址,兴冲冲去见她,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

她从不见客。
他却不死心。苦等,久候,甚至临走前还往门里塞纸条,留下自家住址和电话,只为能见一面、瞧一眼。
那时候的他不像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反而像是回到了毛毛躁躁的从前。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想要见的人一定要见。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她这儿碰了钉子。她不是他想见就见的。
就算他马不停蹄匆匆赶来,也要一板一眼地按她的规矩来。
就在他等的希望渺渺、口干舌焦差点灰心之时,她竟打电话说一会儿前来来拜访。
那是他拜访她的第二日。
瞬间,喜得手足无措,慌得手忙脚乱。
于是,饭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人赶紧挑上好的茶具茶叶,备好一切,只为等她前来。
一会儿是多久,大概是三十分钟,四十分钟,还是一个时辰?
《小王子》里说,
如果说你在下午四点来,
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很快乐,
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来越感到快乐。
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
因为我发现了幸福的价值。
她没确切说什么时候来,他也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迎接她的心情。
因此,当没过一会儿,她站在门前时,他那忐忑焦灼的心情,便只余满腔将溢的欢喜了。
那时候,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世间,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她的,便皆成为好。
茶喝淡了一壶又一壶,从天青日中谈到霞色将晚。五个小时的晨光,眨眼而逝。
对于有的人来说,好看的皮囊即使千篇一律,也是倾心所求;而对于另外一部分人来讲,万里挑一的有趣灵魂,则是一生所愿。

赏色,只是简单的眼睛愉悦;谈得来,则是直击灵魂深处的共鸣。前者,愉悦一阵子,后者,销魂一辈子。
所以,他在坚持送她回去的路上,不自觉脱口而出:“你身量这样高,怎么可以?”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脑海里便已演完了两人的余生。
如果手挽手在夕阳下黄昏里散步,她要高他一个头。这怎生是好?
他贸然无礼,她却并无羞恼之意。
因为相知,所以懂得。懂得他无意唐突,懂得他心神震动,懂得他将说出口没说出口的每一个词句。
二月末的天气里,他们并肩而行,梧桐树正在鼓芽儿,一枝枝蠢蠢欲动的模样。而他们,则好的已经宛如多年的朋友。
8月
仓央嘉措说,第一但愿不相见,如此便可不想恋;第二但愿不相知,如此便可不想思
他们见了,亦互相懂了,所以也恋了、思了。

第三日,他回访她。她的房间华贵到让他不安。她穿了一件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多年后,这些细节,仍不时浮现于他脑海。
第五日,隔了一天,他又去看她;
第七日,照旧去看她。
第八日......
此后,隔日变成每日。
他一个月回一次上海,待八九天,也不回家,径直去她那儿。有时候刚握着手说几句话,天就亮了。
那一年,38岁的他,是有妇之夫;那一年,24岁的她,初恋方来。
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青年才俊,她偏偏捡了年龄比她大十几岁,还声名狼藉的他;别人也不理解,为什么出身名门、一生才气的她放着好好的恋爱不谈,却心甘情愿做他背后见不得光的影子?
谁也不曾知晓,在多年后,她悄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正巧赶上了,
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
唯有轻轻问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没办法,有的人,遇见了就是劫。躲不过、避不掉,只有迎头而上,哪怕遍体鳞伤、受尽世俗唾骂。
有时候,明知道不该如此,情感却压过理智,占尽上风。
不该喜欢的人,偏偏喜欢了;应该忘记的人,却怎么都舍不得放下;即使碰的头破血流,仍旧为难辗转、心甘情愿。
《倚天屠龙记》中,纪晓芙被杨逍逼迫,怀上孩子。正魔对立、清白被毁,即使如此,师父让她去害杨逍,她依然不愿,以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纪晓芙的孩子,叫杨不悔。杨逍的杨,无悔的悔。
她也不悔,因为他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爱她的人有很多,真正懂她的却只有那么一个。所以遇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

相识六个月后,他们结婚。没有法律程序,只有一纸婚书为凭。只因动荡岁月里,他身份敏感,怕拖累她。
那时候,他是爱极了她。她在婚书上写“签订终生,结为夫妇。”他提笔填上“愿使岁月静好,现实安稳”,一派缱绻柔情。
相识八个月后,局势坏起来,他提起后路,她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不曾想,一语成谶。后来,他果然托名为她祖父的后人,不过不是张牵,也不是张招,而是风流倜傥的张嘉义。
原来最伤人的,不在于不说,而是话我还记得,你却忘了。
11月
他遁入湖北,遭遇轰炸。人群慌乱惶急。他跪倒在铁轨上,以为将被炸死。绝望中,喊了她的名字。
于他而言,她是重要的、不能忘却之人;是哪怕下一秒死去,这一秒也要牢记的人。
他要记得她的名字,活下来,去她华丽的房间去,找她。
不管她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不管这世道怎样,他也一定活着,去见她。
因为,她是医他的药。

但不过月余,他就背信于她。她痛苦难挨,却选择原谅他。
生在动荡的年代里,人人都要疯掉了。
一同患难与共的,也极容易产生感情。
总有人,在内心焦灼的日子,将恍惚的情感当作人生中唯一的寄托与慰藉。
次年8月,他回温州避难。
她一个人跨越山水,来寻他。
半年未见,他身边又有了新的面孔,他腹痛,和她说话时忍着,却和那假托朋友的女子讲,亲密如一家人。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多余,仿若自己才是第三者。
世上最悲之事,莫过于此。
你将对方当此生最亲的人,毫无保留;对方却将你当客人,留一方除你之外却对别人开放的区域。

她给那人画像,画着画着画不下去了,那鼻子、眉毛、眼睛、神态,竟是无一处不像他。
你眼里有我,我眼里有你,因着长久耳鬓厮磨,是故生活习惯趋同、长相相类。
所谓“夫妻相”,是秀恩爱的最高方式。
看至此,她刹那心如死灰。
他尚不知她心绪变化,以为仍能重归于好。这乱世,这别离,都是他的借口。
可她再也不愿听。
他们不如往常亲近,他碰她手臂,也被她低吼。她再不愿他碰她。
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可当床都上不了时,就注定难以善了了。
他看到的是她崩溃的瞬间,却不知堤坝下早就因侵蚀而拓宽的裂缝,而今才冲破最后一道门。
6月
攒够了失望,就离开吧。
没有谁,是医谁的药。一种药用多了,早晚会形成抗体。
她来信诀别,很短;他复信求和,甚长。
从前车马很慢,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
但也有可能,信还未到,人早已变心。
他们通信数载,这些年相思成疾,是她一颗心在路上颠簸。而他,怀中床上,已有旁人。
他说时局,说他的失意与狼狈。

她想起当时很多名流,家里有父母之命的妻子,因为不爱所以要离婚重娶。可离婚前,那该做的事一样不少,那该行的步骤一个不落。她一面荒凉,一边鄙夷。
如果爱,请深爱;
如果不爱,请走开。
不要一边不爱一边做便苟且之事,占尽便宜,却还打着真爱的旗子招摇撞骗。
这不是真爱,是无耻。
她想,他骨子里,大概也是这样无耻的。
所以一边说着自己的不得已,一边拿着雪亮的刀子捅人。
她寄去三十万分手费,等他安定下有工作、不至于有生活之忧之时,断然分手。
即使分开,也要有情有义。
这是她的坚守,无关出身,只关人品。
他被感动,来信说,我终将是等着你的。
但不过几个月,他又和别人家的姨太太搅在一起,并两人商议着,写信给她,假装深情款款。
她庆幸,自己终是早早地醒悟了、绝情了。不然又是一段笑话。

从前的记忆有多美好,看清一个人的瞬间,就有多悲伤。
她想,也许她爱的并不是那样一个男人,只是那个男人刚好装了她的梦。
但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梦里醒来。
或早或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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