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商榷 | 老子真的說過“無”嗎?

在《老子》研究中,有觀點認爲, “無”(本文均指繁體字“無”)和 “有”是中國哲學本體論或宇宙論中一對重要的範疇,創始於老子,這個“無”就是不見其形的道,或者是道的特性。 這種觀點雖然被研究《老子》的學者普遍接受,但是可用來證實的材料並不多,屬於一種推論。隨着出土資料的增加和各種研究的深入,對這種觀點的反證材料卻越來越多, 因此,老子始創了哲學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的“無”“有”的這種觀點就值得商榷了。

原文 :《老子說過“無”嗎》

作者 |東京大學博士、旅日專家 黃亞南

老子用的“亡”字是“沒有”的意思

“無”字在現存最早的郭店簡《老子》裏基本上都作“亡”字,而帛書和世傳本《老子》裏的“無”字應該都是郭店簡《老子》裏“亡”字的轉寫。“亡”的字義比較單純,主要是“沒有”的意思,郭店簡《老子》有27個“亡”字,都是“沒有”的意思,這也已經被相關學者所確認。

不過,其中第40章的“天下之物生於有,生於亡”的“亡”字後面沒有名詞和動詞,會不會有其他含義呢?甲骨文權威徐中舒認爲,甲骨文裏的“亡”字讀如有無之無。不過,在金文和竹簡文裏,“亡”字的含義有所增加,但基本上是動詞“沒有”、副詞“不”等的含義,而且字形也已經發生變化以對應不同的含義。這在郭店簡《老子》中也能看到。第44章有“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這裏的“亡”字是得失的“失”的意思,而郭店簡在這裏用的是“亡”字下面加個“貝”字的“亡”字。可以說,郭店簡《老子》對“亡”字增加的字義已經用不同的字形來分別對待了,而“亡”字只有“沒有”的意思。

郭店簡《老子》裏也有“無”字。比如在第57章裏,先寫作“亡事”,後又寫作“無事”。還有,第64章的郭店簡甲有6個“亡”字,但相同的文字在郭店簡丙裏都寫作“無”。 爲什麼郭店簡裏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據古漢語專家的研究, 在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無”字取代“亡”字的社會現象,而“無”字繼承了“亡”字的“沒有”字義,“亡”字則失去了“沒有”的字義,專指死亡、滅亡、逃亡、喪失的意思。實際上,帛書《老子》也透露了這種替代的信息。第69章“無敵近亡吾寶”,這句話郭店簡沒有而帛書有,但這裏的“亡”字是喪失的意思,而沒有的意思被“無”字所取代了。

假定老子已經有了哲學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的“無”的概念,爲什麼不直接使用這個“無”字呢?“無”字從甲骨文時期就和“亡”字並存,在完全有可能而且不容易出現誤解的情況下,老子偏偏沒有使用“無”字而使用了“亡”字。如果真正要強調哲學裏“無”的概念,是不是用“無”字更合適呢?有關學者已經證明了郭店簡《老子》裏的“亡”字都是“沒有”的意思, 要把“亡”字賦予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無”的含義,是不是還需要更加可信的材料呢?

簡體“無”字沒有神祕的含義

帛書和世傳本《老子》用“無”字代替“亡”字是當時社會的一個普遍趨勢,並都繼承了“亡”字“沒有”的意思,但是也出現了帛書《老子》用簡體“無”字代替“亡”字的現象。 這個簡體的“無”字到底有沒有神祕的含義呢?

簡體“無”字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現在還沒有定論,但至少在公元前4世紀之前就已經有這個字了。在出土的秦代竹簡上就可以看到簡體的“無”字和繁體的“無”字並用的現象。《睡虎地秦墓竹簡·爲吏之道》中有簡體“無”字:“能審行此,無官不治,無志不徹。”這裏的簡體“無”字的意思不難解釋。而在同一篇中有“君子不病,以其病病”,與《老子》第71章的文字類似,可見,這裏也有《老子》的影響,但這裏的簡體“無”字也只有“沒有”的意思。

馬王堆出土的《戰國縱橫家書》也大量地使用了簡體的“無”字,可辨認的有32個,同時也有8個繁體“無”字。 就簡體“無”字和繁體“無”字在本篇各章的使用來看,二者絕沒有混用現象,這說明當時有些人習慣用簡體“無”字,而有些人習慣用繁體“無”字,他們都是用“無”字代替了“亡”字,表示“沒有”的意思,而沒有其他特殊的含義。六經中唯有《周易》用簡體“無”字的情況也不能說明這個簡體“無”字有神祕的含義,因爲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周易》裏用的就是“亡”字,作“亡咎”,後來都轉寫爲“無咎”。

那麼,一直保留了簡體“無”字的《莊子》有沒有賦予簡體“無”字特殊的含義呢?經常被引用的是《齊物論》裏的“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這裏不僅看不到“無”字的特殊含義,而且它也只能是“沒有”的含義,因爲莊子在這裏辯證的是到底什麼是“有”和“無”,“無”必須是“有”的反義詞。而對於“無”,《天地》篇說得更清楚:泰初有“無”,而這個“無”是“無有無名”的,什麼都沒有,連名稱也沒有。宇宙的起源要從“一”開始談。可見,莊子這裏的“無”字也是“沒有”的意思。

再看帛書《老子》,帛書甲本全用簡體“無”字取代了“亡”字,而帛書乙本除了三個地方用繁體“無”字,其他也都用了簡體“無”字。 可見,這種取代是全面性的,是順應社會變化的一個反應,而不是針對個別地方賦予了其特殊含義。這裏的簡體“無”字都繼承了“亡”字“沒有”的意思。

《老子》中“無”字有本體論的含義嗎

郭店簡《老子》中的“亡”字只有“沒有”的意思,而帛書《老子》中的簡體“無”字也只有“沒有”的字義,從用字習慣和字義來看,無法斷言老子說過這個“無”是不見其形的道,即本體論或者宇宙論的“無”。 當然,這並不排除老子可能賦予“亡(無)”字新的含義,但這還需要拿出可信的證據。

《老子》中大多數“無”字都是否定副詞,如無爲、無名、無慾等。作爲名詞的有三處,即“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40章)、“有無相生”(第2章)和“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爲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爲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第11章)。這些大概是老子創始哲學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的“無”這種觀點的主要依據。但是,第40章和第2章的“無”字在郭店簡裏都作“亡”字,是“沒有”的意思,而老子也沒有進一步說明。 要說這個“沒有”就是不見其形的道,需要有可信的材料來證實。

第11章的3個“無”字好像是非常有力的證明材料,但其實並不然。這裏3個“無”字的含義並不盡相同。後面兩個“無”字都被解釋爲空間,沒有這個空間,器和室都不能用。但是第一個“無”字卻不能這樣解釋,因爲車輪沒有這樣的空間也是可以用的,這種車輪在古代被稱爲輇,在最近考古發現的西漢海昏侯墓裏也能看到,在老子所處時代應該也能看到。有空間的車輪和沒有空間的車輪(輇)都能載物,那麼這裏“無”字的含義到底是什麼呢?在這3個“無”字的解釋還沒有全部弄清楚的時候,拿來作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的“無”這種推論的論據似乎也不太合適。

也有學者引用第1章“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兩句來作旁證。但實際上這兩句歷來都被讀成“無名”“有名”,這裏的“無”字是“沒有”的意思。不過,宋代王安石等人改成“無”“有”爲逗,提出了新的讀法,從而可以給“無”字增加新的含義。但是,爲了要增加這裏“無”字的含義而堅持王安石等人的新讀法,似乎也很難判斷其是非。根據新讀法,讀成“無,名萬物之始”,把這句話代入“天下萬物生於無”,就成了“天下萬物生於萬物之始”,等於說了一句廢話。顯然,這樣的新讀法是非常勉強的,要拿來作老子自己賦予“亡(無)”字新的含義的依據也是不恰當的。

沒有人會否定“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句話的哲理性,老子也完全可以從“亡(無)”字的“沒有”字義裏引申出新的哲理。 但要推說老子說過哲學本體論或宇宙論中的“無”,即不見其形的道,是不是還需要拿出可信的證明材料纔行?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707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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