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花和十娘,爲了“從良”的理想不懈追求,而十二少和李甲,一個喫不了苦,一個貪財自私,這種在溫室長大的紈絝子弟不但不能主宰自己的幸福,還會逐漸淪爲社會巨嬰,一旦脫離了家庭,他們就沒有能力在社會上立足。從深層意義上說,這部電影正是藉助這些“邊緣人”的精神空虛以及難以生存的困境,發出商業化時代下,現代香港人的聲音,他們渴望擺脫精神危機,卻又忽視守住文化的根。

“你會不會爲我自殺?”

“不會,你呢?”

“不會。”

——電影《胭脂扣》

時代不斷發展,一幢幢高樓平地而起,人們朝九晚五趕着地鐵,行色匆匆,焦慮感密佈,城市的特色也逐漸趨於統一。

我們着眼於眼前的世界,卻容易遺忘從前,那些緩緩前行的街頭馬車,昏黃燈光下旋轉的黑膠唱片,顯身段的絲綢旗袍,以及濃妝淡抹的水粉,那種年代的味道,逐漸變得模糊。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香港電影《胭脂扣》,就可以讓我們瞬間穿越回去。

《胭脂扣》電影海報

它改編自香港著名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女鬼如花,生前是香港石塘咀的紅牌妓女 ,某天遇到了中藥海味鋪的少東家十二少陳振邦。十二少被如花的美貌和才情打動,開始瘋狂追求,兩情相悅而以身相許。

但儘管如花自願爲妾,卻依然遭到對方父母的拒絕,十二少將一枚精緻的胭脂扣送給如花,如花深受感動,兩人幾番掙扎,吞下鴉片相擁自殺。

十二少送如花一枚胭脂扣

如花在陰間苦等了53年仍不見昔日愛人的蹤影, 於是重返人世。

光看劇情,這不過是常見的“才子佳人戲”配上穿越的戲碼,但爲什麼這部電影,能包攬當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各大獎項,成爲香港電影史上不可磨滅的一筆?

就連飾演女主的著名影星梅豔芳,因爲喜歡如花這個角色,甚至希望用這張劇照作爲遺照。

這要從原著的作者和電影的編劇——李碧華,開始說起。

李碧華是誰?一個行蹤極其神祕,不願在大衆面前拋頭露面的奇特女子,卻是香港文壇大名鼎鼎的才女,創作出《霸王別姬》、《青蛇》、《餃子》等經典作品,是香港文壇的文妖,也被稱爲“天下言情第一人” 。

李碧華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從小就住在古色古香的有木樓梯的舊式樓宇之中,生活在中西雜交文化的縫隙中。

李碧華的文筆傳承《聊齋》的鬼魅,以及西方文化的自由,她打通陰陽二界,俗世佛門,把舊事重新打碎,塑造成新品,情深似海卻滿眼荒唐,詭譎瑰麗又雅俗共賞。

在電影《胭脂扣》中,李碧華作爲編劇,砍掉了小說許多枝椏的情節,把主角的視角從袁永定轉移到如花上,讓人對如花和十二少有更多的思考。

爲何青樓女子與紈絝子弟的愛情,會如此引人深思?這兩個身份自古以來就被常寫進文學作品中,而且再配上香港特殊的地域文化,就更加呈現一種碰撞的美感。

01 青樓女子:哪怕飛蛾撲火,也要愛得轟轟烈烈

五十年前,女主如花作爲倚紅樓的紅牌名妓,精通男人心思,在十二少渴望約她的時候,她熟練地推拉,多次“幹煎石斑”的手段來晾着他,釣足十二少胃口。

討男人歡心,是她生存的技能,而男人的渴望,就成就了她的價值。

在電影中,她曾兩次找袁永定借錢,一次是在宵夜攤邊借五十塊去算命,一次是雙層巴士上借錢登廣告尋人,這時她都會說:“以前的人,花五百大洋,只爲摸我的脖子。”

雙層巴士上的如花與袁永定

這是句很有韻味的回答,她沒有卑微祈求,而是訴說自己的“身價”,來證明自己,維護尊嚴,但是她又難以抹掉,自己要依附男人的愛慕才能謀生計的事實。

如果是探討人如何追尋自己的價值,爲什麼從小說到電影,李碧華都沒有用過多的篇幅去詮釋現代女性阿楚,而是用如花這個離我們有些年代的青樓女子、社會的邊緣人,來詮釋故事?

因爲這個身份的年代感和矛盾性,面對的阻力遠遠比現代多,也更凸顯個人意識覺醒的光輝。

李小良在 《邊緣寫入中心—— —李碧華的故事新編》 中寫道: “這些女人的身份是依賴她跟男性的欲求關係來界定;……她們存在的目的, 好像都是基於跟一個或多個男人的糾纏不清的關係, 她們是依附於他者而存在的” 。

青樓女子並沒有那麼不堪,雖然說從商朝開始,身份低賤的妓女在文學作品中多以反面的形象出現。在唐傳奇中,妓女形象多爲柔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和價值,沒有任何反抗的平面人物。

但到了元明清,作者通過對文人和妓女交往的描寫來抒發自己的不平,不再是單純從男性賞玩的態度出發,而是把妓女作爲一個活生生的人。

元雜劇《杜蕊娘智賞金線池》中,青樓女子杜蕊娘愛上秀才韓鋪臣,她對愛情忠貞專一,對母親表達自己的渴望: “我一心要嫁他,他一心要娶我。”

然而,母親李氏卻是個唯利是圖的人,甚至大罵她“忤逆”不孝,“我不許嫁誰敢嫁!有你這樣生忿忤逆的。”

她怕杜蕊娘嫁人了,就沒辦法接客賺錢給她,於是千方百計挑撥離間,讓杜蕊娘誤會韓鋪臣只是逢場作戲的花花公子,讓杜蕊孃的愛情幻想破滅。

杜蕊娘像如花那樣,愛得單純,無奈現實太多利益糾葛,讓她無法活得灑脫。她認爲 “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好着衣喫飯,偏俺這一門, 卻是誰人制下的,忒低微也呵。”

她們希望通過理想的婚姻從良, 從而獲得人身自由和做人的基本權力。她們的自我意識覺醒,具有強烈反抗精神——身體不自由,但愛情必須自由。

雖說她們持着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觀念,但即使最後愛情變質了,人生彷彿失去了意義,她們也不會丟了自己,她們其實比我們想象中更堅強。

當如花的枯骨被埋葬在歷史的塵埃中,她的靈魂卻還是在追逐着這一幻象,現實中她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十二少沒有成爲她想象中舞臺上的大戲主角,而是淪爲落魄的跑龍套,如花清楚意識到自己只是喜歡他的意氣風發,愛情不過是年輕時的鏡花水月,於是把胭脂扣還給十二少,轉身離去,不留一絲掛念。

如花對十二少最後說的話

電影的最後,是她投胎前淡然的微笑,該愛就愛,該放下就放下。這一生,她爲一個男人而活,但在最後一刻,她爲自己而活。

這給我們帶來極大的衝擊,人總要爲了點什麼而活,而不是行屍走肉地毫無慾望,從作爲“人”追求社會身份,到作爲“女人”追求自我價值,電影不是單純講一個女人死命留住一個男人,而是對自我人生掌控感的不懈追求。

02 紈絝子弟:家財萬貫,卻淪爲金錢奴隸

十二少最開始爲追求如花,當着所有人的面,在倚紅樓的大廳上給如花送上“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的對聯。

還興師動衆地,送給如花一張西洋牀架,慢慢的從一樓吊上去,所有人都向如花投去羨慕的眼光。

哪有女人抗拒得了這種追求,如花生平第一次看見有人對她這麼用心,十二少的神情更是意氣風發,沒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十二少在大庭廣衆下給如花送對聯

他愛如花,因爲他覺得如花有很多面,看膩了一種、兩種,她還有十幾種。男人都是喜歡新鮮感的動物,更何況十二少不愁喫穿,他要什麼都信手拈來,他追求的就是生活的樂趣。

就像王小波說的,只有一個現實世界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是的,一個人只有肉體性生存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愛,需要美,需要靈魂。

他想跟如花私定終身,無奈家人反對,於是嘗試自力更生,去戲館當學徒,給老師傅端茶遞水,還要拿着尿壺供他吐痰,旁人悄悄討論說:真可憐,估計要熬很多年。

十二少眼裏的神采飛揚漸漸變得暗淡,他沒想到會這麼苦,苦到想逃避現實,在家人來演出後臺找他回家的時候,眼裏滿是動搖。

父親讓十二少回家

如果說如花是依附男人,那十二少就是依附家庭,他們都想逃離束縛,走向自由,如花毫無牽掛,可以坦蕩蕩生吞鴉片,但十二少揹負的東西太多,他愛如花,送她一個珍貴的胭脂盒,但他更愛生存,他是富家子弟,生活本安逸,爲何非要自尋死路。

所以他在吞鴉片時閃躲了,在被救活後苟且偷生,任由家人安排,跟門當戶對的淑賢結婚。

這是自古以來紈絝子弟典型的人物形象,他們衣錦玉食,過慣了安逸的生活,哪怕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但現實的生存問題,會讓他們瞬間清醒,他們註定不能擺脫家族的控制。

一直呆在安逸區,最終會讓他們走向毀滅。

明代通俗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跟《胭脂扣》的情節很相似,但對紈絝子弟的諷刺意味更重。

杜十娘13歲入青樓,因天生貌美,七年來備受客人寵愛,但在她溫順的表面下,藏着一顆“從良”的野心。

她追求真愛,將自己的終身託付給富家公子李甲。但李甲生性軟弱,自私,雖然也對杜十娘真心愛戀,但他更愛自己,屈從社會家庭的禮教觀念,這時“欲佔十娘爲己有”的孫富對他進行挑唆,想讓他賣十娘給自己,李甲竟然答應了。

他跟十娘說:“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流之士也......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見吾父母;而恩情亦得所天。但情不能捨,是以悲泣。”

他愛十娘,但更愛千金,懦弱無能,毫無主見,經不起旁人的挑唆。

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假意答應道:“爲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爲行李之累......”。

她雖出身青樓,卻敢愛敢恨,她也寧肯玉碎,絕不瓦全,抱箱投江而死。李甲貪財,她便怒沉百寶箱;孫富好色,她便毀滅自己。

有句古話叫“千金難買心頭好”,結果這李甲,一看到千金,“心頭好”也可以拋棄。

如花和十娘,爲了“從良”的理想不懈追求,而十二少和李甲,一個喫不了苦,一個貪財自私,這種在溫室長大的紈絝子弟不但不能主宰自己的幸福,還會逐漸淪爲社會巨嬰,一旦脫離了家庭,他們就沒有能力在社會上立足。

苟且偷生的十二少,並沒有 “再續前緣”,他珍愛自己的生命勝過愛如花,生前身後之事在他眼 中只是個 “過客 ”,有和沒有都無大礙。

這種男人只懂得逍遙自在 ,娶了家族選的女子,看似就這麼喫喝玩樂過下去,不料家道中落,家裏的錢財也被他敗光,最後淪爲社會底層,七八十歲還在劇組裏面當個人人唾棄的,不起眼的跑龍套。

如花找到他的時候,他顫顫巍巍地在暗處撒尿,嘴裏說:“當年撒尿射過界,如今撒尿滴溼鞋。”這看似是懷念過去的年輕力壯,實際上是對那種溫室生活的追憶,那時候的他要什麼就有什麼,哪像如今這般落魄?

十二少晚年頹廢

如果他年輕的時候,可以脫離家庭出來踏實做生意,或者進去戲班老老實實修煉,或許現在就不至於活成過街老鼠般,毫無價值。

越是舒服的生活,越要警惕,因爲它可能會逐漸將你吞噬。

03 香港意識:邊緣人如何找到身份認同?

跨越五十年,青樓女子沒有停止對人生掌控的追求,紈絝子弟沒有停止對安逸區的追憶,但他們身上都有共同的特點,他們都是時代的犧牲品。

爲什麼這麼說呢,隨着現代化的發展,青樓這種不利於男女平等的行業已被淘汰,紈絝子弟的南北行也被運輸業衝沒,他們是時代的邊緣人,更是香港的邊緣人。

在《胭脂扣》中,通過如花的視角,去看五十年的變遷,她看到石塘淚流滿面,因爲已經天翻地覆,高樓建了又建,找不到曾經的根了。

如花面對石塘嘴的驚訝

李碧華既非單寫歷史 ,也非單寫現代 ,而是虛擬性地讓歷史人物回到現代,通過特定歷史人物的眼睛感受現代社會 , 從而展開反省 。

香港作家西西說香港是一座 “浮城”,一座 “有城籍無國籍” 的城市。

百餘年來 ,香港始終掙扎於身份的變遷中,迷茫與沉重,文化多樣繁雜。

從小市民的角度來看,城市的冷漠感越發強烈,香港文化從前的操守,彷彿逐漸被淡忘。

當袁永定和凌楚娟,面對如花與十二少殉情的過往,彼此問對方會不會爲自己自殺,兩人的答案都是不會。談情說愛就行,爲什麼要爲對方付出性命?

一方面,每個人把自己看得更重,是自我價值感的提升,但另一方面,戀愛關係也逐漸變得冷漠,現代社會的淑女,行爲舉止略顯粗俗,與一個自己並不完全愛的男人發生關係,甚至不如50年前的妓女那般懂禮節有操守。

這實際上是現代香港人的精神危機,在雙層巴士上,袁永定發現如花是鬼後,訴說着:“如花 ,我什麼也不曉得 。 我是一個升斗小市民 ,對一切歷史陌生 。當年會考 ,我的歷史是 H。 ”

缺乏歷史感的香港 “小市民”,對自己的文化身份,也一無所知。

爲什麼會這樣?香港文化的根又在哪裏?這跟宏大的歷史背景有關。

國家版圖的縫隙中,在中英文化的交匯處,身處其中的香港市民或主動、或被動地接受着中、英等國的雜交文化。這種文化兼收幷蓄的包容性,使香港長期處於夾縫中,同時具有了“邊緣性”、“混雜性”的文化特徵。

1984年中英談判塵埃落定,1997年香港將回歸祖國。集體歷史無意識的香港市民陷入了焦慮中,因爲缺乏與大陸的交流,他們對中國大陸的印象,停留在20世紀30年代的影片。

港人集體陷入恐慌之中,繼而引發了80年代末的集體懷舊潮,開始在懷舊中確認身份。

這部電影就是八十年代末的產物,他們對歷史一無所知,對民族身份存在迷茫,在祖國母親和宗主國雙重邊緣的位置,這讓香港人不自覺地帶上“浮萍式”漂泊無根的烙印,在時代的縫隙中艱難生存。

李碧華說:“兩方的拉攏,中間的最空虛。”

從深層意義上說,這部電影正是藉助這些“邊緣人”的精神空虛以及難以生存的困境,發出商業化時代下,現代香港人的聲音,他們渴望擺脫精神危機,卻又忽視守住文化的根。

穿越五十年的如花

幾乎所有的發展都伴隨着遺忘,這樣的危機也不僅僅是香港會面臨的。“晚清格格作家”葉廣芩的《豆汁記》中,也對京城文化的遺忘有過擔憂和思考,她筆下的女性莫姜,是滿清太后的宮女,雖然臉上有一塊醜陋的疤,但絲毫沒影響她內裏文化層面的美。

她流離失所被女主人公的父親救了,母親給她送來一碗豆汁,她認真地謝過了,背過身靜悄悄地喫着,即使餓了好幾天,但喫得斯文,宮廷的禮儀彷彿刻在她的骨子裏。

莫姜不善言語,父親讓她“在廚房幹”,她就總在廚房待着,其他地方都看不見她的影子,好像家裏就沒有這個人。

這種待人溫柔,舉止有分寸,具有高貴典雅、溫柔敦厚的理想化特徵,跟《胭脂扣》中的如花極其相似,這種小人物本身就是過往文化的化身,但他們同時也是即將消逝的的文化樣本的意味,表達了作者的惋惜和對世人的警醒。

相關文章